呂廟軍
(邯鄲學院 歷史系,河北 邯鄲 056005)
《史記·秦本紀》云:“秦之先,帝顓頊之苗裔孫曰女修。女修織,玄鳥隕卵,女修吞之,生子大業。大業取少典之子,曰女華。女華生大費,與禹平水土。”[1]173司馬貞《索隱》云:“女修,顓頊之裔女,吞釔子而生大業。其父不著。而秦、趙以母族而祖顓頊,非生人之義也。按:《左傳》郯國,少昊之后,而嬴姓蓋其祖也,則秦、趙宜祖少昊氏。”[1]173張守節《正義》云:“《列女傳》云:‘陶子生五歲而佐禹。’曹大家注云:‘陶子者,皋陶之子伯益也。’按此即知大業是皋陶。”[1]173可見以皋陶為伯益之父的始作俑者是漢代的曹大家。此說影響極大,自唐代的司馬貞、張守節、孔穎達、陸德明等注疏家,以致到現代還有不少人信奉之。期間雖也有些人進行過反駁,認為“伯益非皋陶之子”。惜這種觀點一直未引起學術界重視,故在此不得不辨。
近來經過我的初步研究,認為“伯益是皋陶之子”這種說法是值得重新加以商榷的。我的主要理由如下:
第一,《列女傳》曰:“陶子五歲而佐大禹。”首先暫且不論陶子如此稚幼之年齡就能擔當大任實在難以令人置信,即令陶子所指也大有疑問。因為皋陶不只有一個兒子,皋陶“有子三人(軍按:又說六人),長伯翳(益),次仲甄,次偃,偃之后有州、絞、群舒;仲甄之后為英、六。”[2]卷十六·后記七若然,何以就能論定陶子確指的是伯益而不是他子?其次,輔佐大禹的未必只有一人。清代崔述在《唐虞考信錄》有言“況(劉)向但言‘陶子’,何以見其當為皋陶之子?而禹之佐亦不一人,又何所見言佐禹者之必為益也?此特注家屈曲猜度之言,豈得遂以為實!”[3]82我們認為,崔述的質疑不無道理。再者,崔述還對劉向著作的可信性甚為不滿,“劉向之書,誣者多矣,而《列女傳》尤為紕謬:藥酒之覆,余光之分,皆以策士喻言記為實事,唐劉知幾譏之詳矣”。[3]82雖然崔述所見有失偏頗,但僅就駁議《列女傳》記載“陶子生五歲而佐禹”一事可謂言之鑿鑿!何況曹大家注“陶子就是皋陶的兒子伯益”并無實據,至多只能視為猜度之言。因此,我們認為《列女傳》的記載以及曹大家的注解是頗值得懷疑的。
第二,《史記·陳杞世家》云:“皋陶之后,或封英、六,楚穆王滅之,無譜。……伯翳之后,至周平王時封為秦,項羽滅之,有本紀言。垂、益、夔、龍,其后不知所封,不見也。”[1]1585《史記·夏本紀》亦云:“帝禹立而舉皋陶,薦之,且授政焉,而皋陶卒。封皋陶之后於英、六,或在許。而后舉益,任之政。”[1]83兩文獻相互比對,不難發現皋陶、伯翳、伯益的后人封地不是相左就是迷茫;再者,《左傳》文公五年記載“臧文仲聞六與蓼滅,曰:‘皋陶、庭堅不祀忽諸。德之不建,民之無援,哀哉!’”[4]540《國語·楚語下》也有類似記載。是則藏文仲哀嘆皋陶、庭堅無人祭祀,德行不能建立,人民無處求援的悲傷心情。此與上述《史記·陳杞世家》記載比照可以明白司馬遷并不認為皋陶是伯益或伯翳之父也。
第三,《尚書·堯典》載:皋陶作士(馬融說是獄官之長,鄭玄說作察解),伯益作朕虞。《史記·五帝本紀》載:皋陶為大理,益主虞。《史記·夏本紀》載:皋陶作士以理民。《史記·陳杞世家》載:皋陶、伯益等唐虞之際11名有功德臣也。其中五人之后曾到帝王的位子。按司馬遷所指是舜禹契后稷益五人。推測皋陶和伯益都擔任舜、禹時的部落聯盟的重要管理人員,其職責竟又如此分明,若兩人是父子,從年齡差距上來看也無可能。《史記·五帝本紀》云:“禹、皋陶、契、后稷、伯夷、夔、龍、倕、益、彭祖自堯時而皆舉用,未有分職。”[1]38從中細繹其意,皋陶與伯益二人年歲應該相差不會太大。
第四,《史記·秦本紀》云:“秦之先,帝顓頊之苗裔孫曰女修。女修織,玄鳥隕卵,女修吞之,生子大業。大業取少典之子,曰女華。女華生大費,與禹平水土。已成,帝錫玄圭。禹受曰:‘非予能成,亦大費為輔。’帝舜曰:‘咨爾費,贊禹功,其賜爾皂游。爾后嗣將大出。’乃妻之姚姓之玉女。大費拜受,佐舜調馴鳥獸,鳥獸多馴服,是為柏翳。舜賜姓嬴氏。”[1]173司馬遷在此處清楚表明:大費就是柏翳。《索隱》認為伯益與柏翳為一人無疑。大業應是柏翳(伯益)的父親,大費先是輔助禹平治水土有功,后又輔佐舜馴養鳥獸,賜姓嬴氏。但是,大業究竟是誰?司馬遷并無交代。由此看來,大業與皋陶的關系依然撲朔迷離。
第五,根據《史記·五帝本紀》中的記載:禹、皋陶和益在帝堯時就得到了舉用,只是他們的職責還沒有專門分開。而《列女傳》云陶子五歲時就輔佐禹這種說法顯屬荒唐之辭,與事理不合,純屬無稽之談,不足以論。然后來注家不予明辨之,豈非咄咄怪事?
第六,《尚書·堯典》和《史記》的《五帝本紀》、《陳杞世家》都毫無例外地列舉到皋陶和伯益兩人,把他們視為“名有功德之人”,都屬于堯、舜、禹時期華夏部落聯盟首領的重要輔佐。《史記·夏本紀》記載,帝禹曾推薦皋陶并授給他國家大權,無奈皋陶去世(學者有的認為是年邁體衰;有的認為皋陶體弱多病)。之后又把國政交給了伯益。這里,司馬遷并沒有記載皋陶死后,伯益為皋陶行喪而是隨后接受了禹委任的國政。若皋陶果真為伯益的父親,為何司馬遷不明確交代此事?但是,史遷接著記載在帝禹崩時,“以天下授益”,俟禹子啟行畢三年之喪后,伯益又將天下讓給啟。細追尋文獻的蛛絲馬跡,推敲個中蘊味,透露的就是伯益絕非皋陶之子明甚!
伯益非皋陶之子,還可以從大業并非皋陶來證實。其中緣由亦可舉出下列幾點:《史記·秦本紀》未說大業即是皋陶,只是說大費是伯翳。如此說來,司馬遷對大業的身世也是難得其詳,故付之闕如。可是張守節《正義》卻根據《列女傳》的記載及曹大家的解釋認為大業即皋陶,前面已有分析,這種觀點不足為憑。《正義》引《列女傳》曹大家注推斷大業即皋陶,王符《潛夫論·志氏姓》亦有是說,但此說一直受到近、今學者的質疑。司馬遷掌握先秦史料較多,若大業即皋陶,不能沒有明示,如“大費……是為柏翳”就非常明確。所以伯益后裔不祖皋陶,而以母族而祖顓頊。故而伯益與大業之間的確切身分還一時難以論定。大業作為趙氏祖先中首位說得出名字的男性祖先,其身世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后來的注家之所以要論定大業即皋陶,是因為可能受到儒家經典及諸子思想的影響。值戰國時期,以儒家為首的諸子學派為申其思想主張開始了空前的造帝、造王的“圣化”運動,這場運動一直持續到秦漢時期,因而對先秦時期的祖先傳說進行了一次系統的整理。[5]555作為秦趙共同祖先的大業、大費(伯益),如果再說大業即皋陶,難免使人覺得有向壁虛造之嫌。這是第一點。
《左傳·文公六年》記載藏文仲聽說楚滅六與蓼后悲嘆皋陶、庭堅無人祭祀,德行不能建立,人民無處求援。若大業果真是秦之先祖的皋陶,這個時候秦正值國力強盛的時候,藏文仲不應該發出這樣的議論。這是第二點。
據顏師古注《漢書·地理志》,伯益名稱蓋因益、翳聲相近而寫作伯翳、柏翳等,另外根據他擔任的官職以及事跡多種文獻相互參照頗相吻合,伯益、伯翳、柏翳、化益等確為一人。又《竹書紀年》曰:“二年費侯伯益出就國”,是則伯益的封地在費。大費即伯益司馬遷業已明示。唯獨大業和皋陶的關系,《史記》隱而無言。文獻不足乎?抑或否認二人為一人乎?據我以為,依史遷掌握的史料的宏富及他注重實地調察、治史的謹嚴,足以明確大業和皋陶是否一人的問題。誠如崔述所言“禹為鯀之子,《尚書》言之,《春秋傳》言之,《大戴記》、《史記》皆言之;益果皋陶之子,何以傳記皆無言及者乎?”。[3]82這就表明“伯益是皋陶之子”缺乏文獻上的證據,最終令人難以信服。基于此,皋陶和大業本非為一人,伯益亦非皋陶之子,史遷何言哉!這是第三點。
學者經過多種古籍文獻相互參證大費即是伯益準確無誤。大費之費是一地名,即是伯益的封地。可是大費的父親大業的名字尤其令人費解。大業之業為何呢?按照訓詁學解釋的慣例,是音相近、異字通用嗎?與何通用呢?是封地嗎?關于大業的名字解釋,文獻不見記載。何況大業的事跡難知其詳。如是,何以認定皋陶就是大業!這是第四點。
如上所述,既然皋陶不是大業,那么伯益(大費)不是皋陶之子也就清楚了。
總而言之,大費就是伯益,伯益和柏翳是一人而非二人;但是皋陶不是大業。因此,伯益也就不是皋陶之子。
[1]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73.
[2]羅泌.路史[M]//文淵閣四庫全書影印版本.上海:上海出版社,1987.
[3]顧頡剛.古史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4]楊伯峻.春秋左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1.
[5]劉澤華.中國傳統政治思維[M].長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