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鵠宇
(天津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天津 300387)
戰國時期趙國疆域非常遼闊,極盛時期版圖跨越了河北、山西、陜西、內蒙四個省區以及河南、山東兩省的部分地區。如此廣袤的地域內不同地區的文化差異當然也是很大的,李學勤先生給東周列國作文化分區時就將整個趙國分屬于兩個文化區——中原文化圈與北方文化圈。[1]10屬于中原文化圈的南部趙國地區主要為故晉卿趙氏領地及后來兼并中原諸侯國之地,屬于北方文化圈的趙國地區又可按淵源細分為三個板塊——中山地、代地以及胡地。其中代地大致相當于今山西、河北北部的桑干河流域地區,其得名是因為春秋戰國時期當地活動著一些被稱為“代”的人群,而這些人群中的一支建立過一個名為“代”的小國。由于代地原是戎狄活動區域,其社會經濟及文化習俗與南部趙國有相當大的差異。時人也往往將代地與胡、貉等北方地區歸為一類,甚至將代與趙視為兩個對等的地理單元。如《戰國策》中策士們在趙國兼并代地很長時間后依然將燕、代、胡、貉并舉或趙、代并舉。但與同樣文化獨特的中山地和胡地相比,這片獨特的區域很早就被納入趙國版圖,且整個戰國時期都處于趙國的治下。趙氏立國之初,趙襄子甫一即位便實施北進戰略,并逐漸將大部分代戎之地兼并,開始了對該地區的經營。直至秦統一六國的前一年,即公元前222年代王嘉被秦將王賁所破,該地區作為趙國最后的殘余勢力才被秦兼并。那么趙國在如此長的時間內是如何對其經營的,這片地區在趙國歷史上的地位及所起作用如何,都是很有意思且很值得探討的問題。
由于外部環境的變化與國內政策的調整,趙國在不同時期對代地的統治方式差異很大,趙國治代按時間先后分別采取過以下方式——設立封君、設置郡縣、歸邊將統領以及最后流亡成立的代王國。以下分別予以論述。
趙國最初統治代地的方式是在當地冊封一位地位很高的封君。趙襄子初平代地后,就封其兄伯魯之子趙周為代成君。雖然當時趙氏可能已經形成實質性的國,可襄子自己名義上的身份還是晉卿,卻在自己領地之內另立一“君”。文獻所載的代地封君還有趙武靈王時所封的代安陽君公子趙章。趙武靈王亦一度想從趙國中分出一個代國,立趙章為代王。可見這兩位代地封君在趙國的身份并不同于一般的臣子,至少在名義上地位是僅次于國君的。這兩位封君均為趙室近支宗親,趙襄子曾有意傳位給代成君趙周,后來趙周之子趙浣果然即位為趙國國君,而趙章也曾參與了奪取君位的政變而未遂,這更說明代地封君地位的顯赫。
這不能不讓我們聯想到春秋時類似的情形:晉國國內地位僅次于國君文侯的曲沃桓叔、鄭國國內僅次于國君莊公的共叔段。趙國采取這種封君治代的統治方式,與前文所列的晉、鄭二國同出一轍。之所以出現這種情形,除了因為代地地理位置重要卻人群成分復雜,需要一位身居高位者坐鎮外,還與趙國政治殘留較多宗法色彩有關。趙氏本是晉卿,《左傳》桓公二年與襄公十四年都說宗法制中有所謂“卿置側室,大夫有貳宗”的制度,春秋時期在晉陽的趙氏大宗也曾以邯鄲趙氏為側室。代地在趙人心目中或許就有某種“側室”或“小宗”的意味。但戰國時期宗法制已基本瓦解,便如趙國也只殘留有少許孑遺,這表現出最顯著的特點是代地封君事實上已很難世襲。從文獻中所見的幾位代地封君來看,其得封主要是由于與時君時王關系較近,地位雖高卻是來自趙國時君或時王的賜予,這與春秋時期成為一個長期維持這種地位的世襲家族的情形截然不同。
終戰國之世代地也沒有出現曲沃桓叔、共叔段之類的危險人物,趙章雖然謀奪王位,但也只是宮廷政變,與曲沃與翼、叔段與莊公幾乎是二國相爭的情形不可同日而語。這主要是由于有制度上的保證。代地封君雖然名義上是當地地位最高之人,負實際管理之責的卻是代相一職。見于文獻的幾位代地封君均未被直接稱作代君(《漢書·古今人表》有“代君章”顯系后人之辭),而在代后另加一詞,如“成”或“安陽”,“安陽”乃代地之一邑,詳見下文,“成”也當類似。從稱號看出所謂代成君或代安陽君皆謂其雖名為代地最高統治者,但實際封邑卻只有成或安陽一小片區域,這也就解決了封君尾大不掉的危險。而其輔佐代相沒有封邑,反而負有全代管理之責。故而趙武靈王時,迎秦國公子稷(按:即后來的秦昭王)于燕并送回秦國、胡服騎射后招致騎兵的皆為代相趙固,有相也當有君,而彼時之代地封君于史無聞。從這一點推測可能還有許多不見于文獻的代地封君,或者是否可以說代郡設立前一直有封君的存在?
趙武靈王之時,趙國開始發動了第二輪向北的擴張,代地地位較之前更為重要。趙王為加強對代地的統治,于其地置代郡。此后可能在代地仍然有封君和代相,但地位均大不如前。如《史記·張釋之馮唐列傳》謂馮唐之父為“代相”,從提供的信息看其地位并不很高。從此代地進入郡縣時代,其最高長官遂轉變為郡守,郡守依然享有很大的自主權。《戰國策·趙三》載趙孝成王以李伯為代郡守,專斷軍政,而趙王亦用人不疑,不加干預。其事雖未必可信,但從中所見代郡郡守之專擅當屬實情。
代郡之下亦設有諸縣,綜合文獻、古文字與考古遺跡的調查可證者有:
(2)平邑。《史記·趙世家》稱趙獻侯十三年之時即已城“平邑”,《漢書·地理志下》中平邑屬代郡。戰國趙方足布中亦有“平邑”布,[4]474當為平邑縣所鑄。故址在今山西陽高縣西南。
(3)東安陽。即趙武靈王之子代安陽君公子章的封地。趙國有二安陽,西安陽在今內蒙古包頭西,《水經注·水》謂:“《地理風俗記》曰:五原有西安陽,故此加東也。”上世紀90年代內蒙古涼城地區發現了“安陽”、“”同范的鐵范。學者研究,將“”釋讀為“代”,“”布與“安陽”同范,也可以看出代縣與東安陽地理相近,[5]199這進一步證明東安陽屬代地。據考古調查在今陽原縣揣骨疃鄉村北約100米發現戰國時城址,僅殘存北城墻長200米,殘高0.5米,夯筑,[2]22-23當即為趙國東安陽故城。
(4)樂徐。《史記·趙世家》載趙幽繆王五年“代地大動,自樂徐以西,北至平陰,臺屋墻垣太半壞,地坼東西百三十步”。《史記正義》以為樂徐在晉州,平陰在汾州。胡三省注《資治通鑒》卷第六時曰:“余謂上書代地震,則樂徐、平陰皆代地也,烏得在晉、汾二州界!”胡三省之說為是。其地當在徐水附近。
(5)平陰。據《史記·趙世家》可知平陰在代地,詳見上文。另有戰國時趙方足“平陰”布,[4]472當為平陰縣邑所鑄。在今山西陽高縣東南。
(6)濁鹿。《水經注·滱水》謂:“《竹書紀年》曰:燕人伐趙,圍濁鹿,趙武靈王及代人救濁鹿,敗燕師于勺梁。”既言救濁鹿,濁鹿也當屬代,只因在趙、燕邊界上,疆埸之事,一彼一此,時而屬趙,時而屬燕而已。在今河北淶源北。
代郡之縣數當遠不止于此,由于史料短缺,不能悉數備列。《戰國策·秦一》謂“代三十六縣”,而《韓非子·初見秦》則曰“代四十六縣”,其中歧異或是文獻傳抄過程中造成的,但代縣數量之多是無疑的。《漢書·地理志下》載代郡有18縣,可能其中有不少本是趙國代郡所設,秦承趙、漢承秦而來的。如延陵在《地理志下》屬代郡,得名當與趙人延陵氏有關,但先秦文獻未見其作地名用。此外戰國時疆域變更頻繁,秦漢時代郡相鄰郡國下的一些縣邑也可能曾屬代地。但若要進一步研究,只能期待更多的新材料來解決了。
到了戰國后期,北方游牧人群中的一些部族伺機侵擾趙國北疆,漢代文獻稱之為匈奴。趙國為此一度派李牧駐守于趙國北地。《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曰:“李牧者,趙之北邊良將也。常居代雁門,備匈奴。”《史記·張釋之馮唐列傳》曰“李牧為趙將居邊”。而在這段時期整個趙國北地相當于一個大軍區,李牧以“將”的身份為最高軍政長官,代郡只相當于大軍區的支郡,郡守也只是李牧的屬員。李牧在代地是權力更大。《廉頗藺相如列傳》中謂李牧在代、雁門地時“以便宜置吏,市租皆輸入莫府”,《馮唐列傳》亦稱:“李牧為趙將居邊,軍市之租皆自用饗士,賞賜決于外,不從中擾也。”所謂“便宜置吏”指李牧獨立的用人權,這里的“吏”除了軍隊下屬外,也當有一些包括代地在內的地方官吏。而“市租皆輸入莫府”、“不從中擾也”,指李牧不僅財政來源獨立,而財政支出完全自主。這種情形比后世軍閥有過之而無不及,不知后來李牧被害是否與此有關。當然,這種軍政財獨攬的情形是用于非常時期的,李牧擊退胡人后便被調往其他地區,代地又回歸到郡守治代的階段。
戰國末邯鄲被秦軍攻破后趙公子嘉流亡至代地自稱代王。《史記·秦本紀》曰:“趙公子嘉率其宗數百人之代,自立為代王,東與燕合兵,軍上谷。”直至代地也被秦軍攻破,代王嘉被擄,前后共六年,即所謂的代王國時期。這一階段時間既短又是茍延殘喘,可論者不多。但從中也可說明這一方面之前趙國在代地統治是相當穩固的,另一方面也可說明代地對中央政府的依賴性是比較低的,即便是趙國本部失陷后,一位流亡的公子帶數百人就可以在此立國稱王。
從以上可知,趙國對代地統治的最大的特點是給予代地相當大的自主權。在封君時期自不必論,代地封君的地位僅次于趙國君王。在郡縣時期代郡郡守或邊將的自主權也是極大的,甚至已經到了專擅的地步。但趙國這種獨特甚至有些放縱的統治方式,并沒有讓代地在戰國這二百多年來出現任何離心現象,反而使其為趙國能夠爭雄于列國發揮了極大的作用。趙國能擁有強大的軍事實力代地尤其功不可沒,這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代地為趙國提供了大量兵員,增強了趙國軍事實力。在軍事上,代地軍隊的編制似乎自成體系。前引趙國伐燕救濁鹿之文特別強調趙武靈王“及代人”,文言中“及”一般表示并列關系,這就暗示在這場戰爭中代地地方軍隊不在趙王直屬軍隊之內。如果這項記載比較模糊,那么《趙世家》中的一條材料則更能說明問題。這條材料記載趙武靈王二十年攻中山時,武靈王自己將左中右三軍外,“牛翦將車騎,趙希并將胡、代”,從中可以看出代地軍隊雖受趙王統一指揮,但其編制卻是獨立于趙國“三軍”之外的。另《古璽匯編》0096號著錄一枚“代強弩后將”璽,當為代地地方軍所設的“強弩后將”所持有,該將可能是統領弩兵的將官,從中亦可見代地兵種之一斑。
其次,代地是趙國主要的戰馬來源地之一。《呂氏春秋·長攻》謂趙襄子兼并代地前就“馬郡宜馬”。戰國時期代馬幾乎成為優質戰馬的代名詞,戰國策士甚至將代馬、胡狗與昆山之玉并稱趙王的三寶。代地產良馬這一觀念在漢代猶存。《鹽鐵論·非鞅》云“馬效千里,不必胡代”,而《論衡·案書篇》云“馬效千里,不必驥騄”,可見胡、代之馬與“驥騄”是等同的。趙國軍事實力之強當與代地可以提供充足的優質戰馬資源密不可分。
再次,是代地對趙國的戰略意義。從地理形勢上看代地東臨燕國,西北兩面均為被稱作“胡貉”的北方部族,南邊即是中山國,因此其對趙國戰略地位之重要不言自明。一來其地東可脅制燕國,這也是終戰國之世趙強燕弱的原因之一。二來其地南臨中山,趙國滅中山國時代地軍隊也發揮了重要作用。但代地對趙國最重要的意義還在于其對西北方向所謂“胡貉”各族的戰略作用上。當趙國對諸胡諸貉處于戰略防守的階段時,固守代地可以抵御北方部族的侵擾,《史記·匈奴列傳》謂趙襄子兼并代地之后就“臨胡貉”,李牧守代、雁門時,也是為了防備所謂匈奴的侵擾;當趙國處于北進擴張的階段時,代地則為經略胡地的前沿;而當部分胡地已經被并入趙國版圖時,代地又有監視胡地的作用。趙武靈王招致胡兵就是由代相主持,趙武靈王出兵中山時,胡兵與代兵統一指揮,這也有以代監視胡的意思。此外趙國可能組織過代地人群往胡地移民。文獻并記載趙國往胡地移民的史料極少,《水經注·河水》引《竹書紀年》曰:“魏襄王十七年,邯鄲命吏大夫奴遷于九原。”并沒有明確記載所謂“吏大夫奴”來自何處。而從地名上看胡地有與代地地名相同者,九原有西安陽,代地有東安陽,這可能是將代地之民移往胡地后,人們依然沿襲舊名造成的。因而筆者推測,趙國往胡地移民,代地為一個很重要的來源。
總而言之,由于代地人群無論在族源還是文化上與南部趙國地區都很不相同,趙國對其統治方式也頗為獨特,有一定程度“特區”的意味,而且隨著時代的不同統治方式也不斷調整。歷史證明,趙國在代地的這二百多年經營是成功的,因此我們也不能不肯定趙國統治核心的政治智慧。
[1]李學勤.東周與秦代文明[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2]劉建華.張家口地區戰國時期古城址調查發現與研究[J].文物春秋.1993,(4).
[4]馬飛海.中國歷代貨幣大系:第一卷(先秦貨幣)[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
[5]黃錫全.先秦貨幣中的地名[M]//九州:第3輯.上海:商務印書館,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