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景華
(懷化學院中文系,湖南懷化418008)
前理解:論饒宗頤學術與藝術的因緣
郭景華
(懷化學院中文系,湖南懷化418008)
饒宗頤作為當代學、藝兼擅的學人,其治學與藝術史論、藝術實踐有著密切的關聯。考察饒宗頤的學術軌轍,可以看出饒宗頤的學術與藝術之間的因緣,以學養藝,以藝促學,是饒宗頤學術與藝術的特色所在。
饒宗頤; 前理解; 學術; 藝術; 因緣
當代闡釋學理論認為,作為人類基本存在方式之一的理解活動,均是帶著特定的“先見”或“前理解”,在具體的時空條件下進行的。理解者浸淫于其中的文化傳統構成了“前理解”的主要內容。很明顯,對于一個初中肄業,完全以自學成家的一代學術宗師,饒宗頤的學術淵源是很值得探究的。有關饒氏的治學特點與方法,已有許多學者從總體上做了概括性的描述和說明。[1]但是,作為學、藝兼擅的大師,饒宗頤對于中國傳統藝術也有著自己獨特的理解。饒氏傳統藝術的視域非常闊大,凡詩、書、琴、畫,無不涉獵,故而其藝術史論也非常駁雜。由于學界在這方面的探討不多,本文即以此為題,集中探討一下饒宗頤學術與藝術的因緣。
一
饒宗頤出生地是粵東文化古城潮安,此地自唐代韓愈刺潮之后,興校重教便為潮汕地區歷任地方官員所承傳的優良傳統。由是,潮汕文教事業起步雖較晚,但發展卻很快,加上其地處“省尾國角”之地,歷代戰亂沖擊不是很強烈,因此在宋初就初步呈現文教昌明的局面,以至于有“海濱鄒魯”之美譽。潮汕人以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和濃厚的崇學重教之風,在民風民俗中保存了中原文化因為戰亂而喪失了的典章文物;詩詞書畫這些傳統藝術,在潮汕也有很濃厚的群眾基礎。
饒宗頤之父饒鍔,博學多才,工詩文,精考據,尤擅方志譜牒,其學頗受孫冶讓影響。此老頗喜買書和藏書,曾修藏書樓一座,取名曰“天嘯樓”,該藏書樓藏書多達十余萬卷。在著述方面,饒父著有《〈佛國記〉疏證》一部;其他著述如《王右軍年譜》、《慈禧宮詞百首》、《潮州西湖山志》等,無不體現其獨特的學術旨趣。
饒宗頤從小就從乃父那里接受了傳統學術根基的培養,9歲時,饒宗頤已能閱讀《通鑒綱目》、《紀事本末》等古籍。至10歲,便能誦《史記》篇什,歷閱佛典經史和古典詩詞曲賦。讀書的博聞強識,給饒宗頤打下了深厚而扎實的國學根基。而在對傳統治學方法的熏陶方面,饒宗頤有如是回憶:
家父曾準備著手寫一部有關清朝學案的書,當時我雖年幼,亦和父親一同收集豐富、詳贍的資料,并且東施效顰地學家父著手寫文人的學案,所以在14歲時便寫了《顧亭林學案》一書。由擬作的過程中家父不忘時時提醒指點??上潜緯F已亡佚了。[2](P167)
如此看來,饒氏父子對于顧亭林治學的規模、識見、態度與方法,應該有切身體會。從小治學便首立其大,顯示饒氏父子非凡的治學抱負。曾有學者在總結饒宗頤治學方法的時候,宣稱“饒老的學問乃乾嘉之學問、饒老之學術乃乾嘉之學術”,并指出其受乾嘉考據學的開創者和巔峰學者錢大昕的影響甚巨,[3]但在我看來,也許在具體治學方法上饒氏受乾嘉學術影響確實不小,但從其治學視域的宏闊,方法的多樣,踏勘的精神,無疑更見顧炎武的影響。
此外,作為富甲一方的饒氏家族,對于古物的購買、收集,也頗有興趣。據饒宗頤介紹,民國初年,韓山 (筆架山)出土了北宋治平至熙寧年間的四尊蓮花瓷佛像,屬于中國瓷史上極罕有的珍品,饒氏家族就購入了兩尊。饒氏長輩們對于古代器物的興趣和賞鑒,無形中也給幼年的饒宗頤以很大的影響。
在傳統藝術的學習方面,饒宗頤曾說:
我現在畫的人物畫,比如說,敦煌人物,雙鉤的佛像。我的這個基礎主要是在年輕的時候。在念小學的時候,旁邊有一家店畫佛像,暑假就在那里跟人家畫,畫了有一兩年。那個時候我就打下了一個基礎。[4](P6-7)
饒宗頤除了拜民間藝人為師學習繪畫之外,在其11歲時候,還師從名畫家楊拭學習繪畫山水、花鳥及宋人行草、名家法貼。此外,幼時的饒宗頤的書畫學習還深受書畫家蔡夢香 (1989—1972,善寫魏碑,所畫山水高古且有創新)與饒(又名饒初,號墨笠道人,乃饒宗頤大伯父,以畫大青綠山水出名,有《墨笠道人山水花卉畫冊》傳世)的影響。
由此可見,少年饒宗頤,在接受家庭十分傳統的國學教育的同時,也在傳統藝術方面接受了很好的訓練。
二
從學術軌轍來看,饒宗頤早期的學術主要集中在以整理鄉邦文獻為主。而1949年定居香港是其學術生涯的重要轉折點。50-60年代,在文藝研究方面,饒宗頤對《文心雕龍》、楚辭學用力頗勤。同時,得地利之便,饒宗頤與國際的學術交流特別是跟海外漢學家的交往日益密切,這不僅使他得以及時了解西方漢學家的研究動態及方法,而且國外所藏中國文獻和出土遺物,也不斷地刺激他學術增長的動力,使其漢學研究視野不斷持續更新,問學也迎來了十分輝煌的時期。關于饒宗頤同海外漢學家學術交流情況,一些學者已有專文論述,[5]我這里僅從饒氏所從事的藝術史論方面,強調一下他在同漢學漢學家的交往中,所獲得的靈感和資源。
20世紀50年代直至70年代,通過與日本漢學界的交往,饒宗頤獲得了流失海外的部分甲骨文資料,并觀感了日本學界對中國傳統文化典籍包括古典藝術的研究。在大受刺激的情況下,他開始對上古藝術開始關注,并著手收集這方面的材料,寫出了相關藝術史論論文。而60至70年代同法國漢學家的交往,又使饒宗頤的漢學研究成果開始流布西方漢學界并產生影響,尤其是同漢學家戴密微的合作,使其在敦煌學研究上更是大放異彩。同印度學者白春暉的交往,饒宗頤不僅學會了梵文,而且在白的引見下,印度班達伽東方研究所聘他為研究員和永久會員,邀請他前往天竺梵文研究中心從事中印關系研究;繼而白春暉又推薦他師從其父、印度著名學者老白春暉學習《梨俱吠陀》。使其梵學知識突飛猛進。在東方研究所,饒宗頤還學到了一種治史的方法,那就是:研究問題要窮其源,而溯源要追溯到最遠處?!氨疚摹钡脑家嗉础霸础鼻宄?也就能清楚“流”的脈絡。從而闡明:一種發展中總是有多個層次。窮其源的研究方法,貫徹在饒宗頤其后學術研究的許多課題中。在工作之余,饒宗頤還尋訪了印度著名人文勝景、文化遺跡,其足跡遍及印度南北。在印其間,饒宗頤有不少新的發現,譬如劉熙的《釋名》源于《婆羅門經》,韓愈的《南山詩》深受馬鳴的《佛所行贊》的影響,“悉曇”(音韻學)對中國文學 (尤其是詩歌)和語言學的影響等等,于是寫出了《印度波爾尼仙之圍陀三聲論略——四聲外來說評議》、《華梵經疏體例同異析疑》等很有見地的論文,還翻譯了《梨俱吠陀》經,為中印文化交流史研究作出了極大的貢獻。1965年,饒宗頤赴美國,參觀卡內基博物館及哈佛大學佩波第考古人類學博物館所藏甲骨;又在紐約“楚帛書”藏主戴潤齋處獲睹《楚帛書》原物。1967年,饒宗頤又赴美國參加由哥倫比亞大學美術史及考古學系主辦的“楚帛書及古代中國美術與太平洋地區關系可能性”學術研討會。會前,在大都會博物館,面對有人對該館藏《帛書》的質疑,饒宗頤論證了它的真實性。
饒宗頤的藝術史論與其學術有極強的因緣,以學養藝、以藝促學是其特色。從現在能夠看到的饒宗頤藝術史論研究論文發表時間來看,饒宗頤從事中國畫史的研究是從20世紀50年代中期開始的,其中70、80年代是其畫史研究取得豐碩成果的最重要兩個時期。饒宗頤的中國畫史研究范圍上至先秦,下逮明清,涉及品類有彩陶、青銅器上的繪畫圖像、楚漢絹帛畫、敦煌壁畫與敦煌白畫、時刻作品、元明清卷軸畫、指頭畫;討論的問題則包括了繪畫起源、畫風流變、題材意涵、筆墨技法、傳記生平、畫論品評、圖贊源流、題跋流傳、書畫關系、詞畫關系、道教繪畫與禪僧繪畫諸項,從其研究布局來看,有三大亮點:一是在上古畫史研究中,由風格沿題材對繪畫與文學、文化人類學、民俗學的關系展開探討,其中繪畫與文學、文化人類學關系的探討又與其研究有年的楚文化粘連起來;二是對元明近古藝術史論的研究上采取“以小見大”的觀照方式,對此一時期的重要藝術家從生平、交游、思想源流、繪畫思想諸方面都作了研究,其研究又與早期的方志、詩詞的整理以及幾乎貫穿一生的佛、道典籍的釋讀密切聯系,譬如通過詩文、正史、方志考索畫家的生平、交游,通過佛典釋讀禪僧禪畫的思想乃至構圖風格等等;三是以會通的學術視野對繪畫與文學、史學、哲學等其他人文學科作貫通性地研究,不但填補了藝術史研究上的一些空白,而且在研究方法上給人以很大啟示。由此,既讓我們看到了饒宗頤古典畫史研究的視域極為開闊,也讓我們理解了饒宗頤從自身學術視野出發來研究、闡發中國傳統藝術的觀看之道。
此外,饒宗頤的藝術史研究,除了得益于其渾博的學術視野和其他人文學科方面的卓越成就,其在藝術實踐方面的成就也非常令海內外矚目,當代大詩家錢仲聯就曾說:
觀堂、寒柳,我國近世學人通中西之郵以治學者也,余事為詩,亦非墻外。今選堂先生之學,固已奄有二家之長而更博,至于詩,則非二家之所能侔矣。[6](P321)
事實上,饒宗頤不僅以學者而兼以詩詞名世,又擅丹青、書法。其畫,凡山水、花鳥、人物,無所不能;其書,也各體兼工。饒宗頤這種學藝兼擅的人文素養,在近現代學人中非常罕見。自1973年以來,其書畫作品多次參加中、日舉辦的各級書畫會展;自1978年以來,“饒宗頤個人書畫展”也多次在中國、香港及日本、新加坡、馬來西亞、泰國、韓國等地開展,計達十五次之多,這些充分表明饒宗頤的書畫藝術已經臻于很高境界,絕非業余玩票者可以視之。還有不少論者在論及饒宗頤的書畫時,目之以“學者畫”、“以書入畫”的“文人畫”,[6]這些也表明饒宗頤學藝兼修、以學養藝、以藝促學、學藝相融所達到的效果。
綜上所述,饒宗頤的學術取徑,蓋早期受其父和同時學人之影響,以治鄉邦文獻、地志為主;其后因大學教學之故,對上古文學研究比較精深,其中又以楚辭學研究為著;在與日本漢學界交流后,學術重心乃得轉向甲骨文;其后與法、美諸國漢學界之交往,其問學又延伸至敦煌學、簡帛學,其治學取徑蓋有“三變”。然而每次問學研究之變化,并不能完全理解為是饒氏的好奇趨新,其中一以貫之其學術生涯的線索,就是圍繞重建古史這個中心展開,這是饒氏治學的坐標點,這是其治學的常態的據點所在。而依照此坐標點,饒氏之問學四處開枝散葉,故而顯現出非常雄渾博大的氣魄,取得舉世皆驚的學術成果。馮友蘭曾論及20世紀40年代史學研究有三種取向:信古、疑古及釋古。而饒宗頤之史學研究不斷突破當代學術的學科苑囿,正經歷了由疑古到釋古再到重建古史這樣一個探索過程。
同樣地,在古典藝術史研究方面,饒宗頤從來不為學科范圍所苑囿,而是在學科與學科之間從容穿梭,在理論與實踐之間密切聯系,從而盡可能地避免了由于研究視角的單一而引起的對對象把握與解讀的偏失。梁啟超曾說,“凡學問上一種研究對象,往往容得許多方面的觀察。而且非從各方面觀察,不能得其全相?!盵7](P2)作為自覺秉承近代優秀學人治學精神的饒宗頤,其治學的特點是與梁氏主張相吻合的。
[1]姜伯勤.從學術源流論饒宗頤先生的治學風格.胡曉明.饒宗頤的治學態度與方法.郭偉川.論饒宗頤教授之史學觀.周少川.江山代有人才出——饒宗頤教授學術成就管窺.趙松元.饒宗頤的生命精神.饒芃子.對饒宗頤先生治學方法的體會.朱麗霞.“一切學問皆植根于文學”——饒宗頤治學經驗與乾嘉學術之關系.雷鐸.曠世奇才大宗師——饒宗頤教授治學治藝概說.陳其泰.饒宗頤教授的學術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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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萬青力.選堂先生與學者畫 [A].何懷碩.率性隨心,元氣淋漓 [A].謝文勇.饒宗頤教授的詩書畫藝術 [A].黃兆漢.饒宗頤教授的繪畫藝術 [A].鄭煒明.論饒宗頤 [C].
[7]梁啟超.評胡適之中國哲學史大綱 [A].桑兵,張凱,於梅舫編.近代中國學術批評 [C].北京:中華書局,2008.
Pre-understanding:On the Fate of Jao Tsung-Iπs Academic and Art
GUO Jing-hua
(Chinese Department,Huaihua University,Huaihua,Hunan 418008)
Jao Tsung-I are known as a contemporary distinguished scholar andfor his art proficiency.His scholarly research and theory of art history and art practice are closely related.Reading his academic research,it is easy to find the relation between his academic research and art creation,which is also featured by their complementation.
Jao Tsung-I; pre-understanding; academic; art; fate
I03
A
1671-9743(2010)04-0078-03
2010-01-20
湖南省教育廳科研項目課題“饒宗頤藝術解釋學研究”,項目編號:08C653。
郭景華 (1971-),男,侗族,湖南新晃人,懷化學院中文系副教授,文學博士,從事中國古代文論及近現代學術思想史方面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