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麟德
(興化市教師進修學校,江蘇興化225700)
試論明季吏治之腐敗(下)*
陳麟德
(興化市教師進修學校,江蘇興化225700)
文章列舉有明末造政治、經濟、軍事、司法諸方面的弊端,縷述吏治腐敗之表現及其危害,并剖析形成的原因,水到渠成地得出歷史上最嚴重的腐敗為吏治之腐敗的結論。本篇為文章后半部分。
明季;崇禎;弘光;吏治;腐敗
文章上篇闡述了明季吏治腐敗之表現的前四個方面:輔、樞、宰、勛,非庸即佞;宦官竊柄,閹佞擅朝;黨同伐異,朝端水火;賣官鬻爵,賄賂公行。本篇繼續討論腐敗的其他表現。
5.賦稅繁重,國庫空虛
明自嘉靖以后,“屯田壞于豪強之兼并”①,土地高度集中,農民破產流亡,賦稅來源斷絕。由于吏治腐敗,邊陲時有風塵之警,因而“邊供費繁,加以土木、禱祀,月無虛日,帑藏匱竭。司農百計生財,甚至變賣寺田,收贖軍罪,猶不能給。”“歲入不能充歲出之半。”②再加上“中涓群小,橫斂侵漁。民多逐末,田卒污萊。吏不能拊循,而覆侵刻之。海內困敝,而儲積益以空乏。”①只好在正供外加派三餉,即遼餉(對遼左用兵所加征之田賦銀)、剿餉(為鎮壓農民起義所加派的賦銀)、練餉(為鎮壓農民起義練兵所加派的賦銀)。遼餉自萬歷四十六年(1618年)始,加征田賦銀三百萬兩,此后年有增加,至萬歷末共增賦銀五百二十萬兩,迄崇禎末年,據御史郝晉言,遼餉加派已增至九百萬兩。崇禎十年(1637年)楊嗣昌議增剿餉,是年共征賦銀達三百三十萬兩。一年以后,由于農民起義更加擴大,另征練餉七百三十萬兩。搜括遍及民間,小民元氣大傷,餉銀數倍于前,而兵反少于往時,其故安在?蓋出于各級官吏之層層貪污。正供不足,繼以雜派。“一歲中,陰為加派者,不知其數。如朝覲、考滿、行取、推升,少者費五六千金。合海內計之,國家選一番守令,天下加派數百萬。巡按查盤、訪緝、饋遺、謝薦,多者至二三萬金,合天下計之,國家遣一番巡方,天下加派百余萬。”③而加派項目越多,則“黠吏易為奸”④。“省直各官,每借練餉名色,追比如火,致百姓困苦。”⑤京劇《荒山淚》中張慧珠一家祖孫三代皆死于明季的橫征暴斂,就是當時民不聊生的藝術再現。且下令增稅未必能使財政收入立刻增加,當時劉宗周云,其家鄉山陰(浙江紹興)的田稅皆提前兩年征收,而解至北京反遲誤了一年。所以,終崇禎之世,度支益絀,除增田賦充餉外,戶科都給事中“解學龍請增天下關稅”⑥,崇禎帝則“諭廷臣助餉”⑦,然收效甚微,連國丈周奎都不肯慷慨解囊。福王常洵更是十足的守財奴,斷然拒絕王府捐金助餉之議,一支明軍奉命增援洛陽缺餉,兵士食不果腹,乃群起喧嚷曰:“王府金錢百萬,而令吾輩枵腹死賊手。”⑧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長安街上一小民,“聞上需餉,囊中積銀三百兩,伏闕助公。”⑤王公大吏之貪鄙畢現紙上矣。不得已,只好“命有司以贖鍰充餉”⑨。國計不足,無奈暫“借都城賃舍一季租,可得五十萬,勛戚閹豎悉隱匿不奏,所得僅十三萬。”⑩國用仍不足,崇禎帝即位伊始,即嚴于錢糧。“部議知府非完錢糧不得升司道,推知非完錢糧不得與考選。”酷吏因之大肆虐民,征斂重重,民怨盈途,國事越來越不可收拾。因而“發萬歷中所儲遼參出外貿易”,“獲可數萬金。”連色堅而味永的“關東三寶”之一的遼參都割愛出售,崇禎朝財政捉襟見肘之窘態,可以想見矣。無怪乎李自成入宮,搜獲戶部所儲帑銀時悵然嘆曰:“貴為天子,所蓄不過二十萬,何以不亡!”⑤弘光朝偏安江左,金甌半缺,國庫更是空虛如洗,“太倉既無宿儲,內帑涸無可發”,外有強敵清軍壓境,內需鎮壓農民起義軍,因而有限的財賦,用之內者僅居十之三,用之兵者不啻十之七。楚鎮左良玉兵五萬余,需銀一百八萬。江北四鎮黃、高、二劉兵各三萬,需餉二百四十萬,本色一百萬。京營六萬,需餉一百二十萬。此外,復有江督、安撫、蕪撫、文武操江,鄭鴻逵、鄭彩、黃斌卿、黃蜚、卜從善等八鎮,共兵十二萬,計餉二百四十萬。合之需餉七百余萬。弘光朝正項所入止六百二十萬,養軍所出至七百五十余萬,通計每年正項缺一百五十萬。戶部尚書以“點金無術”為憂,然而弘光朝的苛捐雜稅較之崇禎朝有過之而無不及,如童生納銀、沽酒之家,每斤定稅錢一文,皆前所未有。馬、阮擅權,門庭若市,納賄無虛日,廟窮和尚富,故當時有“掃盡江南錢,填塞馬家口”之謠。財政危機正是吏治腐敗在經濟上的反映,危機的形成,除賦稅來源斷絕、軍費浩繁外,亦由皇室大吏奢侈荒淫所致。
6.皇室大吏,奢侈荒淫
皇帝奢侈荒淫:就以崇尚節儉的崇禎帝而言,他頭上戴的平天冠,“用鴉青石而間以珠,珠大如彈丸,皆備重價購得,冠上石少珠多,光明炫目。”用物器皿,竭盡豪華,“宮中燈皆以金”,“天壇旗竿一絨繩價八百金。”崇禎朝供養近七萬宦官九千宮女,宮內廚房每天都要準備一萬至一萬五千人的飲食,耗資甚巨。弘光帝在治國上不如崇禎帝那樣“宵旦兢惕,罔敢怠荒”,不近聲色,不圖安樂,而在奢侈荒淫上則遠勝崇禎帝多矣!他即位后,在國家多難、睢刺方熾、財政窘厄、危如累卵的情況下,大興土木,修興寧宮、慈禧殿,造奉先殿琉璃瓦,大工繁費,宴樂皆不以節。大宴無旬無之,小宴無日無之。珍寶奇貨,俳優雜劇,充斥宮內。“御用監內官請給工料銀,置龍鳳幾榻諸器物及宮殿陳設金玉諸寶,計貲數十萬,光祿寺辦御用器至萬五千七百有奇。”“定中宮禮冠價三萬,常冠價一萬。”如此自奉,洵非其時。點選秀女誠為明代末葉之一大虐政,據明田藝蘅《留留青》載:“隆慶二年正月初八、九日,民間訛言朝廷點選秀女,一富家偶雇一錫工,在家造镴器,至夜半,有女不得其配,又不敢出門擇人,乃呼錫工曰:‘急起!急起!可成親也。’錫工睡夢中,茫然無知,乃起而摹搓兩眼,則堂前燈燭輝煌,主翁之女已艷妝待聘矣。”南渡后選淑女擾民更甚,弘光帝“湛于酒色聲伎”⑧,立南京后,在其養母的催促下,決定娶親。他堅要以美貌著稱的杭州姑娘,命內臣田成往杭州、蘇州、嘉興、紹興等地選淑女,“中使四出搜巷。凡有女之家,黃紙貼額,持之而去,閭井騷然。明旨未經有司,中使私自搜采,甚非法紀。”“群閹借端肆擾,隱匿者在鄰里連坐”,“民間婚娶一空。”京師選淑女,更是招搖過市,“五城每城不下百人,乘輿魚貫,金彩紅紫奪目。”即有名姝,不賄監臣亦不能入選。馬、阮還從南京老鴇處買來一群將作娼妓的處女獻給弘光。弘光肆意蹂躪,一夜之間,便有二人因弘光酒后縱欲而亡。當清兵壓境的甲申年除夜,弘光帝坐在新落成的興寧宮里,悄然不樂,亟傳各官入見。諸臣皆以兵敗地蹙,叩頭謝罪。弘光沉吟良久曰:“朕未暇慮此。后宮寥落,且新春南部無新聲。梨園子弟,無一佳者。意欲廣選良家,以充掖廷,惟諸卿早行之耳。”連中官韓贊周都哭著說:“臣以陛下令節思皇考、念先帝耳,乃作此等想邪!”甚至用人參飼犬羊,暴殄天物竟若此。
藩王奢侈荒淫:福王常洵得天獨厚,恃帝、妃眷寵,溺于富貴,貪婪無厭,驕奢淫逸,沉湎于酒色。他喜歡嫖娼,并為此揮霍30余萬兩。他在洛陽的王府造價高達28萬兩,是規定造價的10倍。萬歷四十二年福王府由北京遷至洛陽時,動用了1172艘船送其家人及財物。“福王之藩,內廷蓄積為空。”⑧就藩后,獨霸中州鹽利,福王府內“珠玉貨賂山積。”中州百姓藉藉言之:“先帝耗天下以肥王,洛陽富于大內。”⑧他的莊田,竟包括河南、山東、湖廣田為王莊,至四萬頃。熹宗時,桂、惠、瑞三王及遂平、寧德二公主莊田動以萬計。福王常洵婚娶時花費至三十萬,瑞王常浩“日索部帑為婚費,贏十八萬,藏宮中,且言冠服不能備”。“中官藉諸王冠婚,索部帑以實宮中,所需輒數十萬,珠寶稱是。戶部不能給。”⑧明季藩王占腴田,擁珠玉,享盡人間富貴,耗盡民脂民膏,明末山東兗州魯藩煙火之盛足以窺豹:“兗州魯藩煙火妙天下。煙火必張燈,魯藩之燈:燈其殿,燈其壁,燈火楹柱,燈其屏,燈其座,燈其宮扇傘蓋。諸王公子、宮娥僚屬、隊舞樂工,盡收為燈中景物。及放煙火,燈中景物又收為煙火中景物。”“殿前搭木架數層,上放黃蜂出窠,撒花蓋頂,天花噴礴。四旁珍珠簾八架,架高二丈許。”“下以五色火漆塑獅、象、橐駝之屬百余頭,上騎百蠻,手中持象牙、犀角、珊瑚、玉斗諸器,器中實千丈菊、千丈梨諸火器。”“移時,百獸口出火,尻亦出火,縱橫踐踏。端門內外,煙焰蔽天,月不得明,露不得下。”如此巧奪天工的壯觀,窮奢極侈,實屬罕見。
官吏奢侈荒淫:嚴嵩、嚴世藩父子生活豪奢,連夜壺都是金銀打成,其黨羽左副都御史鄢懋卿則亦是這樣描寫她的:“其人澹而韻,盈盈冉冉,衣椒繭時背顧湘裙,真如孤鸞之在煙霧。”后輾轉由田妃之父田畹(田弘遇)游南京時攜歸,終為吳三桂持千金取去。甲申之變后沅在京為李自成所得,吳引清兵入關,其動機與李自成爭陳圓圓有關。故吳偉業《圓圓曲》有:“慟哭六軍俱縞素,沖冠一怒為紅顏。”這位國家倚為干城手握重兵的遼東總兵,為了一位粉面柳腰的歌姬而不惜國家的淪喪,殊可悲也。當時士大夫除傾心于紅顏季女外,幾乎所有官僚士大夫都有孌童,私生活非常放蕩,大都熱衷同性戀,他們把這種反常的性行為從江南帶到了北京。于此,不難窺見這些修習八股文極為嚴謹、道貌岸然的偽君子道德之淪亡,亦可視為明季政治式微和社會墮落之表現。
7.廠衛橫行,司法紊亂
廠衛橫行、貪贓枉法是明季司法紊亂最重要的因素。崇禎帝倚廠衛為耳目,廠衛遂相表里,“廠勢強,則衛附之,廠勢稍弱,則衛反氣凌其上。”中官王德化掌東廠,吳孟明掌衛印,“觀望廠意不敢違”,然朋比為惡,多所誣陷,告密之風盛行,敲骨吸髓,恣意作惡。“廠衛一奉打問之旨,五毒備施。邇復用立枷法,士民槁項斃者不知凡幾。”“東廠番役橫行,所緝訪無論虛實輒糜爛。”中官領廠事,草菅人命,濫用酷刑,如剝皮、刲舌、挺棍、夾棍、腦箍、烙鐵、灌鼻、墮指、釘指、挖筋去指、斷脊、斷手、刖足、刺心等,殺人至慘。貪贓枉法,以賄徇私,廠役獲盜,擇肥而攀,俟罄擄既飽,然后呈廠。犯人無髓可敲,戚屬無脂可吸者始結案。即有冤情,無敢平反,“若一翻廠招,異日借題羅織,官吏并命矣。”蘇松巡撫祁彪佳、御史朱國昌皆向弘光帝疏陳廠衛緝事之弊。廠衛不僅荼毒生靈,索賄于民,而且禍及縉紳,索賄于官。手段多樣狠毒:一是捕風捉影,勒索受賄。錦衣衛金吾吳孟明“緩于害人,而急于得賄。每緝獲州縣送禮單,必故洩其名,沿門索賂,賂飽乃止。東廠亦然,嘗有某知縣送銀二十四兩,求胡編修守恒撰文,時尚未受,亦索千金方已。”二是抓住把柄,藉此索賄。翰林屠象美“有婢紅葉,因內妒箠死,或曰以不謹死,瘞之郊,忽蘇,呼聲聞于外,發視則活,錦衣衛勒象美賄不得,奏聞,尋冠帶閑住。”三是俟機敲詐,唯賄是圖。崇禎朝原任工部侍郎金世俊謀求復官,令其子攜巨金至都,子不肖,終日沉湎于酒色,致囊橐俱罄。乃遺書告父詭稱所攜之金已重賄同鄉詞林臺諫,并誣列僉院陳乾陽、翰林虞國鎮、侍御金蘭等名于其上,實未納一錢,后此書為廠役緝獲,陳、步亦趨,“文錦被廁床,白金飾溺器。”田貴妃之父田弘遇,經常拉攏同鄉權貴在家中酣飲,流連于聲色犬馬之中,玩物喪志。此公“挾貴妃寵,恣行結納,邀同郡臺省共飲,中堂陳設甚盛。”“至后堂,明燭卷簾,歌姬羅列,曲度新奇,達旦方啟戶出。”如此燈紅酒綠、夜夜笙歌的醉生夢死生活,并非田弘遇一人,國丈周奎及其他顯宦亦復如斯。甚至連左良玉于軍中夜宴僚佐,均召營妓侑酒,履舄交錯。明季官吏多暴殄天物之輩,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居不厭華,物不厭珍。湖廣巡按王驥,“家居京口,質庫遍城內。每雞羹一盂,非腿不食,庖人必殺三雞充之,余肉皆拋棄。又烹魚時,必先置燕窩腹內方食。所用木器、瓦器盡花梨、古窯。”明代官俸最薄,此公竟富甲一鄉,生活如此考究,不知錢從何來!明田藝蘅《留青日札》卷二十三“刺紙”,記載晚明官僚生活的豪奢:“官司年節以大紅紙為拜帖,饋送則以銷金大紅紙為禮書,封筒長可五六尺,闊不減四五寸,段帕書冊,亦以紅紙封裹,卿士夫均效之云。此風起于京師勛戚之家,可謂奢侈暴殄之極矣。夫上司取之府縣,而府縣取之庫子,故縣中庫子之役,未有不破家者;不然亦取之槽戶。殊不知此紙皆小民之皮膚也,白者其骨髓,紅者其膏血;剝民之皮,以書己之名,以充貴顯之美觀,何忍心害理如是哉!”吃喝饋贈蔚然成風,飽暖生淫欲,必然導致官吏腐敗,政風日頹。晚明顯宦及世家公子皆娶艷婦為妾,以標榜自己風流倜儻、不同凡骨。如錢謙益納柳隱,龔鼎孳納顧媚,許譽卿納王媺,吳三桂納陳沅,冒襄納董小宛,侯方域納李香君等。柳隱、顧媚、陳沅、董小宛、李香君均名列“秦淮八艷”,其中柳隱和李香君尚具民族氣節。柳隱,初名隱雯,字如是。初適云間孝廉為妾,二十歲時改適錢牧齋,時錢已六十,“黝顏鮐發,背已皤然。”而柳氏則“盛鬋堆鴉,凝脂竟體”。燕爾之夕,錢戲柳曰:“吾甚愛卿發黑膚白也。”柳亦戲錢曰:“吾甚愛君發如妾之膚,膚如妾之發也。”因作詩曰:“風前柳欲窺青眼,雪里山應笑白頭。”龔鼎孳更是縱情聲色,置丁憂于不顧。“前在江南用千金置妓,名顧眉生(名媚,字眉生,號橫波),戀戀難割,多為奇寶異珍,以悅其心。淫縱之狀,哄笑長安,已置其父母妻孥于度外。及聞父訃,而歌飲留連,依然如故。”甲申之變,龔鼎孳降后,每見人則曰:“我原要死,小妾不肯。”小妾者,為科臣時所娶秦淮娼顧媚也。此言若非遁詞,則身為給諫的龔鼎孳,政治生涯何去何從,乃操于妾手,其荒淫無恥可知矣。至于陳沅(一名陳圓圓),為吳中名妓,初委身于冒襄,冒虞、金無以自明,各賄五六千金于廠官始得免。為虞通風報信的為其同學、罷官寓京之給諫房之麒。后虞仆出首,廠監拷得情實上聞,所追金珠皆入內庫,虞驚悸死,房送刑部擬配,惟世俊得以賄免。更有甚者,堂堂七卿之冠、六部之首的吏部,均為廠衛之淫威所震懾,因而“每遇大選,為之惴惴。后每選,許以二萬金,聽其自覓謀缺者,遂安堵無虞。”⑤廠衛為禍之烈,前所未有。廷臣多次進諫,崇禎帝皆以“東廠、錦衣衛俱為朝廷,何公何私”而拒絕大臣的諍諫。弘光朝復設廠衛,蘇松巡撫祁彪佳、閣臣姜曰廣、御史朱國昌、戶科給事中熊汝霖皆言不可復而卒詔設廠衛緝事官。
不用法司、輕付詔獄是明季司法紊亂的又一因素。明代三法司專司刑獄,刑部掌天下刑名,都察院掌彈劾糾察,大理寺掌駁正平反,各司其職,責有攸歸。而崇、弘二朝不衷古制,不經法司,動輒由廠衛奉詔審訊案件,按律“詔獄必據爰書,不得逢迎上意”,而明季之詔獄,“以鍛煉為功,羅織為事,雖朝廷爪牙,實權奸鷹狗。”詔獄為禍甚烈,本無死理,而片紙付詔獄,則李代桃僵之屈不知有凡幾矣。如弘光朝之“三疑案”,則為典型之詔獄,奉詔審訊者純由弘光帝及馬、阮之意旨為依歸。
法外加刑、酷虐殘暴是明季司法紊亂的另一因素。且不說“幽縶慘酷”的錦衣衛獄所用之酷刑,單說明季廷杖之殘酷即足以駭人聽聞。崇禎帝用刑頗急,給事中姜采、熊開元曾遭廷杖,兵科給事中傅朝佑因劾周延儒竟遭廷杖死。“刑章不歸司敗,撲責多及直臣,本無可殺之罪,乃加必死之刑。”以致血濺玉階,肉飛金陛,魂驚骨削,良可嘆也。崇禎帝盛怒之下,曾于中左門親鞫貪吏吳昌時,命錦衣衛加刑,豈但廷杖,連足夾幾折。不委法司,刑人于朝,無以明國體,無以彰法治,卻令廷臣惶惶不可終日。且用刑時寬時嚴,法出多門,臣僚無所措手足。
刑獄繁多、暗無天日也是明季司法紊亂的因素之一。得賄鬻法,交通幸免,是明季牢獄中司空見慣的事情。連犯官下獄也即被索錢,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傅司馬宗龍以復疏拂上意下獄,入門即索錢,及行至天下太平一門,錢盡,監門者閉不使入,宗龍彷徨門外,俟續取錢至方入。又原任謝少司馬啟光下獄,為牢頭索詐不遂,被擊數掌。”索賄不得,則久系牢獄不決,因而“獄囚稽滯瘐死,與刑死幾相半”,“積骸滿獄,流血涂地”,慘不忍睹。
罰不當罪、用刑苛刻更是明季司法紊亂的一個因素。明季法官深文,特別是甄淑于崇禎十二年正月至十三年七月任刑部尚書的一年半中,用刑極其苛刻,應擬杖者擬徒,應擬徒者擬戍,應擬戍者擬辟。惟其如此,后淑下獄,遭獄中紳民痛擊,“時提牢恐其致斃,乃以獄官房處之,命諸囚無得近,猶詬詈數日。”
8.兵孱將悍,侵餉擾民
崇、弘之世,多桀驁不馴的悍將,因而令出不行,將士不肯用命。崇禎朝“劉輔宇亮自請督兵至軍中,諸將皆不奉約束,于是召諸將前設席拜之,激使力戰,然驕懦如故。”一位堂堂請纓之首輔,恩不能感,威不能懾,統馭失宜,以致灰溜溜地獲譴而歸。其實并非因劉宇亮無能,而是明季行伍間之積弊——將悍、兵孱、餉絀。“以驕悍之將馭無制之兵”,故“偏裨不能令士卒,將帥不能令偏裨,督撫不能令將帥”,“士卒畏敵不畏將,是以戰無成功。”左良玉、賀人龍、白廣恩、高杰、劉澤清輩均為悍將,以左良玉而言,此公“素驕蹇不用命”,楊嗣昌欲入蜀滅張獻忠,“召良玉兵合擊,九檄皆不至。”曾上疏弘光帝“請列銜督撫前”,儼然以藩侯自居。良玉不戢士,崇禎十五年朱仙鎮之役,洵由左營夜半鼓噪奔突驚諸營而致敗。所以《明史本傳贊》臧否其人曰:“驕亢自恣”,“緩則養寇以貽憂,急則棄甲以致潰”,確系一語破的的春秋筆法。悍將中尤以劉澤清“狡橫難任”,以“力不能支”拒不奉詔入援京師勤王。甲申之變后統兵南下,大掠淮上,所至之處,焚掠一空。更令人發指的是,劉澤清于“北都淪陷先帝賓天之前一日”,挾嫌截殺“奉差督餉,行至山東”的給諫韓如愈。“先帝時疏侵東平伯劉澤清”的御史蔣拱辰,劉亦“遣人刺之途,以不遇免”。身為鎮將,竟擅殺朝廷無辜命官,可見其飛揚跋扈到何等的程度。為人兇殘成性,嘗以人腦及心肝和酒飲釂。悍將除驕橫抗命外,所率之軍皆軍紀敗壞,擄掠害民。焚廬舍,淫婦女,劫財物,甚至殺良冒功,“以濕草鞋擊去網巾痕,蒸其首使漲大充敵首者。”外縣難民入都,皆云避兵,不云避敵。“遇官軍無噍類”,畏官兵甚于畏敵。巡撫宋一鶴部將黃朝宣尤貪殘,“劫人而剝其皮,殺民無虛。”“左良玉兵半群盜,甚淫毒,每入民家索賄,用板夾爇之,肥者或脂流于地。又所掠婦女,公淫于市,若入舟后,或注目岸上,望父若夫泣,則身首立分。”連鄖陽巡撫王揚基的家貲及其子女均為良玉兵所掠,張獻忠都稱左良玉“所部多殺掠”,鄧玘、高杰、劉良佐等部亦多殺掠淫劫,百姓皆仇之。弘光朝雖財賦大都用于兵餉,然餉銀日絀,再加上有司貪污,鎮將侵克,士卒多缺餉。“聞有糧本解之他營,而此鎮截留者;聞有鞘未入于太倉,而營兵攘據者。”江北四鎮常因爭地盤、搶糧餉,遂至兵戎相見,“各鎮請餉不敷,以催差為名,沿途截劫”,致使督師史可法左右為難,進退失據。“與廷臣互分黨援,干預朝政,排擠異己,奏牘紛如,紀綱盡裂,而澤清所言尤狂悖。”嘗侈言廟堂之長短,兩疏劾都御史劉宗周,高杰亦與聞國是,條奏救降賊者,疏薦大臣及言官。晚明軍事頻頻失利,多由將悍而兵孱所致。所以御史游有倫上疏弘光帝提出:汰“豎子牧夫,荷戈無力,黃顏瘦骨,負甲不勝”的弱兵;戢“彩服錦衣,翩躚馬上,姣童美女,酣樂營中”的奢兵;去“市人游棍,聞報心驚,潰卒逃軍,聞金色變”的怯兵;清“紙上貔貅,按籍則有,陣中桓赳,核數則無”的虛兵。除少數將領所部尚有一定戰斗力外,余皆畏葸不前,清“兵至則逃,去則稱復”。崇禎朝御史王章巡視京營,按籍額軍十萬,“及閱視,半死者。余冒伍,憊甚,矢折刀缺,聞炮聲掩耳,馬未馳輒墮。”京營將領多勛戚、中官子弟,或內臣私人,皆不知兵,營務盡領于中官,營兵“尺籍久虛,行伍衰耗”,一觸即潰,徒糜廩祿而已。至于末季衛所軍隊,積輕積弱,不足以任戰斗,“雖一諸生可役使之。”明季將悍、兵孱、餉絀之積弊,殆非一日所形成。究其原因,如下:
軍紀腐敗,軍令廢弛:縱觀崇、弘二朝,軍紀嚴明者寥寥,腐敗者比比。即以江北四鎮而言,除黃得功“其軍行紀律嚴,下無敢犯,所至人感其德”外,高杰、劉澤清、劉良佐則燒、殺、淫、掠無所不為,劉澤清更在在損公肥己,謀一己之私。除侵克軍糧外,還詭稱墮馬,騙取藥資,欺騙朝廷,邀功冒賞。鎮將如此,邊將、京營亦然。“邊將有克餉、役軍、虛伍、占馬諸弊”,“京營有占役、虛冒之弊”,邊將及京營將領“精神不以束伍,而以侵餉;厚餉不以養士,而以求官。”兵餉日增,養兵日少,而兵部及督撫置而不問。朝廷歲費數百萬金以養兵,不殺敵而擾民,殊可悲也。
賞罰不明,任人唯親:崇禎帝對悍將常持縱容態度,吳甡請抑白廣恩,帝卻“命內臣二人赍銀二萬犒其軍”,從此廣恩益驕悍。袒護獲重寶縱張獻忠敗兵去的左良玉,非但不加懲處,卻令督師孫傳庭斬“兵噪而西歸”的“賀人龍以肅軍政,專倚良玉辦賊”,殊不知“賀人龍屢破賊有功”。開封失守,罷侯恂官而不罪良玉。南渡后,福王以長江“上流之事專委良玉”。杏山兵敗,崇禎帝嚴旨逮王樸下獄伏誅,吳三桂卻反加提督。楊嗣昌不罪,盧象昇不褒,大失人心。福王立南京,中原義軍蜂起,陳“潛夫請予掛印為將軍,馬士英不聽,而用其姻婭越其杰巡撫河南”,“其杰老憊不知兵。兵部尚書張縉彥總督河南、山東軍務止提空名,不能馭諸將。”戶科給事中熊汝霖曾上疏崇禎帝言用將之失,不能從有功的偏裨至副將中擇才而用,以致“胥吏提虎旅,紈绔子握兵符”,選將不當。弘光帝封以跋扈殺掠著稱的江北四鎮(黃德功較好)為侯伯,“上借此以為羈縻之術,下受之而無感勵之志”,廷臣、督撫、邊將皆嘖有煩言,一舉而數失,影響極壞。
將吏冗雜,調動頻繁:薊遼總督半載更五人,將帥過多,疊床架屋,十羊九牧,各自為政。既有將帥,又有監司,既有督撫,又有巡方,不能敵愾同仇。“三協只一督一撫一總兵,今增二總督三巡撫六總兵,又有副總兵數十人,總兵太多,不相統攝,督師亦提掇不靈,故皆不用命。”⑤崇、弘二朝皆用驕矜自伐的勛臣掌兵權,“崇禎中,復以勛臣任操江,偷惰成習,會哨巡徼皆虛名,非有實矣。”弘光朝“命公徐弘基、伯焦夢熊掌左都督府印”,劉孔昭、趙之龍則分別任操江及首都提督。而這些勛臣謀國忠藎者少,亂國營私者多。
上下其手,職責不明,相互推諉,缺乏竭忠盡智以天下為己任者:“中樞冥冥而決,諸臣聵聵而任。至失地喪師,中樞糾督撫以自解,督撫又互相委以謝愆。”弘光帝對左良玉及江北四鎮禮遇不可謂不隆,君恩不可謂不厚,然皆無斗志(高杰后期進取意甚銳),家眷寄江南,不想作長遠打算,與江北共存亡。清初汪琬總結弘光之亡曾慨乎言之:“上不知兵,下不用命,文恬武嬉,卒至土崩瓦解然后已。”洵為卓見也。
9.巧取豪奪,與民爭利
明中葉以后,除派太監到各地任稅監、礦監、鹽監、珠監和江南織造以搜刮民財外,末造更于正供外,增加“三餉”,江南則濫增商稅。此外,尚有歲辦、采辦。“上供之物,任土作貢”,即各地官府每年向朝廷進貢的土產及物品,稱歲辦。“不給,則官出錢以市”,即進貢不足或不合要求的部分,由官府出錢給商人采購,稱采辦。名義上雖由官府出錢,召商承辦,但實際上給價很低,商鋪多虧蝕,加上官吏百般挑剔,敲詐勒索,承役者往往賠本或破產。采辦成為借端搜刮的名目,出錢僅是虛名,至末造時,“商累益重,有輸物于官終不得一錢者。”后來由于采辦越來越多,就兼收折色,成為變相賦役,折色對本色而言,賦稅中原定征收的實物稱本色,改征其他實物或貨幣,稱折色。明中葉以后,不征實物而改納銀兩。谷賤銀貴,民多苦之。自漢唐以來,宮廷市物均巧取豪奪,民皆苦宮市,有明概莫能外。“光祿市物,概以勢取。負販遇之,如被劫掠。”采辦范圍很廣,而且皇帝多委托宦官,宦官從中漁利,多所干沒。“鋪戶之累滋甚。時中官進納索賄,名鋪墊錢,費不貲,所支不足相抵,民不堪命,相率避匿。乃僉京師富戶為商。令下,被僉者如赴死,重賄營免。官司密鉤,若緝奸盜。”敲骨吸髓,禍害人民。
吏治腐敗形成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首先,腐朽的封建制度是吏治腐敗的總根源。中國封建社會發展到晚明,已經式微而進入沒落、衰竭、病染膏肓的境地,各項積弊均已無法緩和或消除。整個統治機構已經僵化,運轉失靈。如奏疏不分緩急,長期被積壓。姑不談督撫請兵餉或補官之奏疏滯留閣中,連邊臣告急文書也一概積壓,甚至敵兵已退半載而告急疏始傳下,竟誤以為敵兵再至,荒唐透頂,一至于此。宦官是中國封建專制制度下特定的產物,只要這種政治制度存在,宦官竊柄就不可避免,政治、軍事、經濟、司法諸方面就要受到嚴重的影響和無法彌補的損失。以帝王為中心的封建統治,朝廷的各級官吏只對帝王負責,下級只對上級負責,而上級要求于下級的主要是忠而不是廉。所以,王亞南先生稱中國一部廿四史是一部貪污史。封建官僚政治導致了賄賂公行、無官不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貪污納賄,奢侈荒淫等現象除了有著深刻的思想道德方面的因素外,很大程度上離不開封建專制主義的政治肌體,而這種肌體正是腐敗現象蔓延的溫床和依附的土壤。即以明代著名改革家張居正為例,盡管政績煊赫,然而在他柄政期間,朝內奔競之風日益熾漲,他也照常營私、納賄、請托、說情、吃喝,“其所黜陟,多由愛憎,左右用事之人多通賄賂。馮保客徐爵擢用至錦衣衛指揮同知,署南鎮撫。居正三子皆登上第。蒼頭游七入貲為官,勛戚文武之臣多與往還,通姻好。”有人告發他“寶藏逾天府”,因此萬歷帝下旨籍沒其家,刑部在他京寓和江陵老家抄得金銀三十萬兩上下,并查獲他還占有腴田八千一百余畝。又“盡發其諸子兄弟藏,得黃金萬兩,白金十余萬兩”。封建官吏貪污納賄可以說是歷史的必然,而少數清官廉吏倒是偶然的。戶科給事中韓一良曾一針見血地上疏崇禎帝:“今言者俱咎守令不廉,然守令亦安得廉?俸薪幾何,上司督取,過客有書儀,考滿、朝覲之費,無慮數千金。此金非從天降,非從地出,而欲守令之廉,得乎?”這就是說,在封建專制的政治體制下,守令不可能不貪污,這是必然現象,毫不足怪。朱元璋和他的兒孫們也曾經一度懲貪,而且有相當的力度,崇禎帝不是將吳昌時棄市、讓史 瘐死獄中嗎?但他們只注重懲治已經暴露的貪官,而對于制造貪官的政治體制卻從未加以觸動,所以,剝皮也好,凌遲也好,都無濟于事。崇禎帝憂國用不足,擬借武清侯李國瑞貲四十萬以助軍餉,旨尚未下,即有人教國瑞“匿貲勿獻,拆毀居第,陳什器通衢鬻之,示無所有”。如此絕密消息,居然還有人通風報信,得以轉移貲財,從容對策,可見封建政治體制已腐敗到何等程度。薛福成在《庸庵筆記》中說得好:“誅殛愈眾而貪風愈甚。”須知參罰重官吏往往急催科,急催科則民窮易亂,吏治益壞。如果不釜底抽薪而僅僅揚湯止沸,連制約的機制都沒有,殺一是不可能儆百的,這就是歷代封建王朝,特別是明季懲貪而又屢禁不止的癥結之所在。誠然,在漫長的封建社會,在有明一代,在明季,確有正直清官,不必說“卒時,葛幃敝籯,有寒士所不堪者”,“于官貧,不能具含殮”,只好靠別人“醵金為斂”的海瑞,也不必說“清苦自勵,惡衣菲食,之官,攜二仆,不以家自隨”的崇禎朝右僉都御史、陜西巡撫汪喬年,更不必說“在臺不濫聽一辭,不輕贖一鍰,不受屬吏一蔬一果。杰紳悍吏為民害者,不少假借。委曲開導民以孝弟”的崇禎朝南京御史成勇,單說“廉信,與下均勞苦。軍行,士不飽不先食,未授衣不先御”,“行不張蓋,食不重味,夏不箑,冬不裘,寢不解衣”的史可法就足以感人肺腑了。為什么正直清官能出淤泥而不染呢?主要由于他們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封建道德觀念的支配,因而守正不阿,節操錚錚,財賄不以動其心,爵祿不以移其志,似乎有某種信念在支撐著他們。這就是“君子以多識前言德行,以畜其德”。道德是清官的精神杠桿,也是他們自我制約的規范標準。吳訥任御史巡撫貴州時曾作七絕一首:“蕭蕭行李向東還,要過前途最險灘。若有贓私并土物,任他沉在碧波間。”劉璟奉使交南離境關卡時亦曾作七絕一首:“咫尺天威誓肅將,寸心端不愧蒼蒼。歸裝若有關南物,一任關神降百殃。”二詩均堅信自己是一肩明月、兩袖清風的廉吏,胸懷坦蕩,心地光明,無私無畏,悠然自得,其精神境界之高尚與貪官污吏之卑鄙,何啻天壤。
其二,沒有制約的權力必然導致腐敗。中國封建社會沒有制約帝王的機制,所以歷代帝王無一不為所欲為。以崇禎而論,此人多疑、拒諫、獨斷專行、剛愎自用,且刑重、殘忍、賞罰不明、用人不當。對言官,“語不合,輒呵譴”,對刑部尚書,“每上獄詞,帝必嚴駁”,不容廷臣贊一詞。動輒發怒,發怒時用刑更酷,常常一怒之下,把作戰失利的將領和薦才不中的官吏投入監獄。“一言一事之偶誤,執訊隨之。遂使刑罰不中,鐵鉞無威”,“直言敢諫之士一鳴輒斥,指佞薦賢之章目為奸黨,不惟不用其言,并錮其人,又加之罪。遂使喑默求容,是非共蔽。”。因而監獄中人滿為患。崇禎十四年,“獄中文武累臣至百四十有奇”,“朝署中半染赭衣。”刑部尚書鄭三俊因“文武諸臣詿誤久系者眾”⑥,請寬待大臣,時廷臣惶惶不可終日,救過不暇,但求自保,無心謀國以救亂亡。而崇禎倒持刑賞之柄,在“用重法以繩群臣”的前提下,時寬時嚴,對文臣嚴,對武臣寬,“朝廷縛文吏如孤雛,而視武健士不啻驕子,漸使恩威錯置。”但也不盡然,往往因人而異。對溫體仁則寬,對周延儒則嚴;對楊嗣昌則寬,對鄭崇儉則嚴;對吳三桂、左良玉、白廣恩則寬,對王樸、賀人龍、祖寬則嚴,令人莫衷一是。崇禎帝在位十七年,入閣為相的大臣約五十余人,除李標、李國 、何如寵、錢象坤、蔣德璟克保令名外,薛國觀、周延儒賜死,劉宇亮削籍,劉鴻訓卒戍所,其余或罷黜,或閑住,大都不得善始善終。至于首輔以下,則或戍,或削籍,或廷杖,或棄市,或瘐死獄中。總督有鄭崇儉、袁崇煥、劉策、楊一鵬、熊文燦、范志完、趙光忭等七位被殺。巡撫除河南李仙風被逮自縊外,有薊鎮王應豸、山西耿如杞、宣府李養沖、登萊孫元化、大同張翼明、順天陳祖苞、保定張其平、山東顏繼祖、四川邵捷春、永平馬成名、順天潘永圖等十一位被殺。各部尚書有十四位或被殺,或瘐死獄中,或被迫自殺。刑部易尚書十七人,薛貞以閹黨抵死,劉之鳳、甄淑瘐死獄中。總兵有王樸、賀人龍、倪寵、祖寬、李重鎮、張士顯、張鴻功、吳國俊、陳國威等被殺。中官有薊鎮總監鄧希詔、分監孫茂霖等被殺。對文武大臣豈但“一切用重典”,簡直可以說是殘忍。敢于直言、巡撫山東有功、劾故撫侵軍餉二萬有奇、被旨嘉獎的顏繼祖,只因崇禎十一年“畿輔戒嚴,命繼祖移駐德州。時標下卒僅三千,而奉本兵楊嗣昌令,五旬三更調。后令專防德州,濟南由此空虛。繼祖屢請敕諸將劉澤清、倪寵等赴援,皆逗遛不進”,濟南因此失守,其咎在楊嗣昌指揮不當。顏上疏哀告:“臣兵少力弱,不敢居守德之功,不敢不分失濟之罪。請以爵祿還朝廷,以骸骨還父母。”崇禎帝竟將其棄市。前任刑部尚書馮英,“坐事遣戍,其母年九十有一”,現任刑部尚書鄭三俊疏請“釋還侍養”⑥,而崇禎帝竟不許。代鄭三俊為刑部尚書的劉之鳳,因尚書范景文劾給事中荊可棟貪墨,交刑部審理,之鳳擬從輕發落,而“帝疑其受賄,下之吏,法司希旨坐絞”,幸給事中李清疏救免死。任職八月,卻系獄一年四月有奇,“之鳳獄中上書自白無贓賄,情可矜原。亦置不省,竟瘐死。”對于軍國大計,崇禎帝往往獨行其事,不納諍諫。以劉宗周為首的好幾位正直大臣,一再勸其收拾人心,特別是陜北大饑,兵部郎中李繼貞請以帑金十萬賑饑民,他不聽;著名文學家湯顯祖之子、河南府推官湯開遠曾多次上疏進諫崇禎,勸其寬刑,對大臣用刑不當,賢愚不分,功罪倒置,責文官嚴,責武官輕,處撫臣嚴,處鎮臣輕,他也不聽;太常少卿吳麟征、戶部主事、劉宗周門人葉廷秀均勸其擇郡守,要想安民必須從基層抓起,他仍不聽。崇禎帝抑言官,彈劾多不聽,以致庸才尸位素餐。他憑借手中的絕對權力,倒行逆施,一意孤行。英國歷史學家、劍橋大學教授阿克頓說過:“所有權力都要腐敗,絕對權力要絕對腐敗。”質言之,任何一種政治體制,如果沒有制約機制,最后總是不能避免腐敗以至失敗。
第三,用人不當,決策失計。元代文學家揭傒斯論用人之道云:“有學問文章而不知史事者不可與;有學問文章,知史事,而心術不正者不可與。用人之道,當以心術為主。”崇禎首輔周延儒,“會試、殿試皆第一”,弘光朝兵部尚書阮大鋮“機敏猾賊,有才藻”,工詩文,諳聲律,尤擅傳奇,《燕子箋》、《春燈謎》為其傳世之作,有“江南第一才子”之稱。周、阮學問文章,不可謂不佳,然心術皆不正,一俟擅權,便貪婪無比,納賄、徇私、修怨、權錢交易、權權交易,無所不為。他們是國之蠧、民之賊,為人所不齒和痛恨。所以,復社魁碩、“婁東二張”之一的張采,在任禮部主事時,曾向弘光帝上疏,他認為:“權之所在,則利隨之,而重權莫如用人,天下之僥幸用心,實視用人者為進退。”清代《二十二史劄記》作者趙翼也曾說過:“賄隨權集。”周、阮之所以門庭若市,車馬闐咽,貨賂者絡繹不絕,蓋出于二奸手握重權之故。明季多貪吏,主要是崇、弘之世大批心術不正之人充斥廟堂所致,再加上賞罰不明,忠奸莫辨,貪殘腐敗的,可能沽名釣譽,獲得榮升;奉公守法的,反會橫遭誹謗,流貶喪生。且執法不一,無懲貪獎廉之法,官吏俸薪甚薄,捐助多端,“廉者至損生計,莫能資生以成其廉”;而貪者,“即敗露歸林,廣田園,美宮室,足娛一生,人亦競艷之。”官場風氣和社會風氣息息相關,社會道德淪喪,因而貪墨者卻洋洋自得,清廉者反而相形見絀。貪吏執政,無不營私而忘國恤。捐款、捐餉、事例佐工皆為錯誤決策,馮桂芬在《變捐例議》中指出:“捐途多而吏治益壞,吏治壞而世變益亟,世變亟而度支益蹙,度支蹙而捐途益多,是以亂召亂之道也。”明季吏治腐敗,就是這樣惡性循環的結果。
吏治腐敗使崇、弘二朝走上一蹶不振的局面。政治上,帝道不綱,秕政日亂,奸佞擅朝,賄賂公行;軍事上,悍將外閧,疆埸日蹙;財政上,入不敷出,度支益蹙;道德上,世風日下,世變益亟。天災人禍,接踵而至。明王朝大負民望,大失民心,處在燕巢于幕、大廈將圮之困境。以天災而言,尤以魯、豫、秦、晉為最。崇禎七年,“西北大旱,秦、晉人相食。”同年,右僉都御史焦源溥巡撫大同,發現“歲洊饑,民淘馬糞以食。”崇禎九年春二月,“山西大饑,人相食。”⑦崇禎十三年,“山東、河南、山、陜旱蝗,人相食。”⑨給事中馬懋才曾向崇禎上過一篇怵目驚心的奏疏:“臣鄉延安自去歲(崇禎元年)一年無雨,草木枯焦,八九月間,民爭采山間蓬草而食,其粒類糠皮,其味苦而澀,食之僅可延以不死。至十月以后,而蓬盡矣,則又掘其山中石塊而食。石性冷而味腥,少食輒飽,不數日則腹脹下墜而死。”。“更可異者,童稚輩及獨行者,一出城外便無蹤跡,后見門外之人,炊人骨以為薪,煮人肉以為食,始知前人皆其所食。”河南則自崇禎七年起,接連三年大旱,“野無青草,十室九空……有采菜根木葉充饑者,有夫棄其妻,父棄其子者,有自縊空林,甘填溝壑者,有鶉氏菜色而行乞者,有泥門擔簦而逃者,有骨肉相殘而食者。”崇禎末年,山東、河南等地又遭蟲災,“草根木皮皆盡,乃以人為糧……婦女幼孩,反接鬻于市,謂之菜人,屠者買去,如刲羊豕。”崇禎十四年,戶科給事中左懋第催督漕運,于途中也給崇禎上過一篇駭人聽聞的奏疏:“臣自靜海抵臨清,見人民饑死者三,疫死者三,為盜者四。米石銀二十四兩,人死取以食。”“村舍為墟。饑疫死者,尸積水涯,河為不流。”還有比天災為害更烈的人禍,這就是官吏橫科暴斂,強征賦稅。“每進父老問疾苦,皆言練餉之害。農怨于野,商嘆于途。”“且有司束手功令之嚴,不得不嚴為催科,僅存之遺黎,止有一逃耳。”百姓苦兵、苦稅、苦兇荒,只有逃亡和反抗一途。正好李自成義軍入河南后,李巖勸自成以收天下民心為本,于是,自成就收繳貪官污吏手中的財物,特別是攻下洛陽,“發(福)王邸金賑饑民。”他軍紀嚴明,不侵害百姓,“軍令不得藏白金,過城邑不得室處,妻子外不得攜他婦人。”自成身體力行,率先垂范,“不好酒色,脫粟粗糲,與其下共甘苦”,表現出農民軍領袖少有的氣魄,從而贏得了廣大百姓的擁戴。從山西向北直隸進軍的途中,百姓們毫無顧忌地唱著:“闖王來,城門開,闖王不來,誰將衣食與吾儕。寒不衣兮,饑不食,還錢糧日夜催,更有貪臣來剜肉。生填溝壑誠可哀。”京畿百姓還唱出了更通俗的民謠:“吃他娘,穿他娘,大家開門迎闖王,闖王來時不納糧。”“窮民苦賦役者相率歸之。”于是,崇禎便自縊于煤山。順治拔貢、《后知堂文集》作者、詠史詩往往有卓見而多奇偉悲壯之作的清初八閩名彥蕭正模有詩嘆曰:“心匪不仁計則窮,減夫派餉事重重。可憐三百年天下,斷送憂勤惕厲中。”在甲申之變后的五十五天,弘光帝即位于南京,整整當了一年偏安江左的皇帝,即淪為亡國之君,興亡何其速也!無怪乎孔尚任在《桃花扇》結尾不勝黃公酒壚之悲、銅駝荊棘之嘆:“漁樵同話舊繁華,短夢寥寥記不差。曾恨紅箋銜燕子,偏憐素扇染桃花。笙歌西第留何客,煙雨南朝換幾家。傳得傷心臨去語,年年寒食哭天涯。”讀史至此,每為一慟。明社之屋,其咎在于吏治之腐敗,而明季吏治之腐敗,卻是中國歷史上所僅見的。歷史上最嚴重的腐敗是吏治之腐敗,旨哉斯言!
注釋:
①《明史·卷七十七·志第五十三·食貨一》。
②《明史·卷七十八·志第五十四·食貨二·賦役》。
③《明史·卷二百五十七·列傳第一百四十五·梁廷棟傳》。
④《明史·卷二百六十五·列傳第一百五十三·倪元璐傳》。
⑤李清:《三垣筆記·附識中·崇禎》。
⑥《明史·卷二百五十四·列傳第一百四十二·鄭三俊傳》。
⑦《明史·卷二十三·本紀第二十三·莊烈帝一》。
⑧《明史·卷一百二十·列傳第八·諸王五》。
⑨《明史·卷二十四·本紀第二十四·莊烈帝二》。
⑩《明史·卷二百五十三·列傳第一百四十一·程國祥傳》。
On the Corruption of the Officials in LateM ing Dynasty
CHEN Lin-de
(Xinghua Teachers’Training School,Xinghua Jiangsu 225700,China)
The paper listed the malpractices in politics,economics,army,and judicature,and officials’corruptions.It analyzes the causes and the har ms,and draws the conclusion that themost serious corruption is the corruption of the officials.The paper is the last half.
lateMing Dynasty;Chongzhen;Hongguang;officials;corruption
book=5,ebook=5
K248
A
1673-2103(2010)03-0083-09
2009-05-01
陳麟德(1936-),男,江蘇興化人,興化市教師進修學校高級講師。研究方向:明清歷史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