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強
(山東理工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淄博255049)
一
“話語是指在一定文化傳統(tǒng)和社會歷史中形成的思維、言說的基本范疇和基本法則,是一種文化對自身意義建構方式的基本設定,它包括了術語概念層、語法規(guī)則層和文化架構層三層由表及里的內容”。[1]話語也相應成為一種身份的認定,一種權力的象征。
對中國來說,幾千年來的“菲勒斯中心”社會(phallo-centrls m),造就了話語層面的“邏各斯中心主義”(logocentrism)。在這個以男性話語為中心的社會里,“男人是基本原則,女人則是這一原則所排斥的對立面”。[2]157男性話語成為了中心話語、強勢話語,而女人則成為具有弱勢話語,甚至是患有“失語癥”的男性的“他者”,始終扮演著“第二性”的性別角色??偟膩碚f,“女性失語”大體包含兩個層面的含義:“1.現(xiàn)有語言是男性語言,壓迫著女性;2.女性在男性語言里,要么沉默,要么鸚鵡學舌?!盵3]
西蒙·波伏瓦曾說過:“女人不是生就的,而寧可說是逐漸形成的?!边@便將女性的命運放置到歷史的歷時性的視閾下進行考察。那么與此相關,男性造成的女性的“失語”境遇也是古來有之。對于處于中心地位的男性們來說,他們總是藏在虛假的面具后面為自己的舉動尋求某種道義上的依據(jù),以此達到對女性話語權利的剝奪,對女性意識的遮蔽。自人類由母系社會進入到父權制的奴隸社會、封建社會之后,男人就一直制造各種對自己有利的學說并進而對女性思想進行禁錮,創(chuàng)造著自己的權威話語。被稱為“上古華夏文明結晶”的《周易》就被一些別有用心的文人通過對“陰陽說”進行一定力度的歪曲,想當然地將男性定位為“陽物”,而將女性定位成“陰性”,居于男性之下。這就為父權統(tǒng)治尋求了理論上的依據(jù),為推行男性話語霸權掃清了障礙。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漢武大帝時代,“三綱五常”、“三從四德”的封建倫理道德都在宣稱,使得男尊女卑的思想更加根深蒂固。在20世紀20年代出現(xiàn)的鄉(xiāng)土小說中,如《燭焰》、《瘋婦》等作品中依然可以看到封建倫理的強大生存力。直到今天,“月亮”這一意象作為陰性的存在一直被當成女性的象征,并成為了一種“集體無意識”,其實從中就可以發(fā)現(xiàn)父權文化的權威所在。正如凱瑟琳·瓊斯說的,“權威這個概念的構成已經把女性的聲音排除于外,借用??频淖V系分析方法(genealogicalmethod),我們可以看見主導的權威話語如何使那種在隱喻上和象征上與‘女性’語言相連的表達形式變得沉默”。當然隨著社會的進步,特別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越來越多的女性作家登上文壇。面對這一情景,也許會有人認為女性已經獲得了話語權利,已經擺脫了卑微的地位,然而,事實并不是這樣。可以說直到20世紀90年代,世婦會的召開才吹皺了一泓女性文本創(chuàng)作的清泉。但就是在大量的女作家、女性文本涌出文壇之后,女性的話語其實還是處在被遮蔽、被歪曲的境地,難以突圍,女性失語情結并未得到終結。作為女性代言人的徐坤可謂是痛切的體會到了這一點,并為女性擺脫男性的話語權勢艱難努力著。
二
“話語即權力”,那么對于始終處于失聲境地中的女性來說,要確立自己的價值就必須逃脫男性的坐標,建構屬于自己的話語體系。具有自覺性別意識的徐坤“在男權話語中心的社會里,做著女性爭取話語權利的突圍表演,一次來歷不明去路也不明的狂妄沖殺”。[4]但她本身也十分明白,“在一個男權話語中心統(tǒng)治的社會里,女性要想贏得自己的一份話語權利很不容易”,將面臨重重困境。
古往今來,女性總是將自己定位在男性的附屬層面上,滿懷崇拜之情仰視男性,并希冀男人的不期臨幸??梢哉f,由于長時期對女性的壓制,使得女人們已經將自己的生存模式默認了,她們想獲得的只是一個“奴隸”的資格證。當然女性也難以揭開男性話語所潛隱的謎底,便只是乖乖地俯首稱臣。女性已經不能“認識自己了”,只是甘于從屬與歸順。實際上,要想建立女性自己的話語體系,女性對自我本體的認知至關重要。貝蒂·弗里丹就指出自我意識“這種‘愿望’、‘自我主張’、‘統(tǒng)治’、‘自主’并非指侵略行為,而是個人以他自身的權力肯定他作為人的存在和潛力,是‘作為個人的勇氣’”。[5]308然而,大多數(shù)女性已經沒有對自己“我是某人”的清醒認識,已經失去了作為個體存在的勇氣,只能在男性的藩籬下安寧度日。精英們瘋狂地跳著突圍的舞蹈,荷戟扛槍,奮力穿透表面“男女平等”的重重迷霧,卻不為同性理解和接受,女性精英與被啟蒙的女性大眾之間產生了隔閡。男權文化對女性的蒙蔽造成的女性自身的不自覺狀態(tài)將女性啟蒙者們推入了困境當中,也最終會導致建構話語體系的失敗。與那些處在懵懂狀態(tài)中的女性大眾相比,覺醒了的像“叫做徐的女人”那樣的擁有自覺性別意識的女性精英們來講,前途似乎更加迷茫,像魯迅一樣飽嘗“夢醒了無路可走”的悲哀。她們對于男權話語的主動抗爭,將她們設置進了一個巨大的來自異性的、同性的強大的壓力“場”中。如果說她們的行為遭到異性的非難是可以理解的話,那么觸及來自以馬太太為代表的同性的異樣的眼光卻將她們深深刺痛了。但正如魯迅所說:“凡有一人的主張,得了贊和,是促其前進的,得了反對,是促其奮斗的,獨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無反應,既非贊同也無反對,如置身毫無邊際的荒原,無可措手的了,這是怎樣的悲哀啊?!蹦敲磳τ谛炖儊碚f,縱然悲傷,但總歸是有了些許的反應。
女性覺醒者們也在為了顛覆男性的話語霸權,不懈努力著?!队涡小分械牧指袷且晃豢邶X伶俐、思維敏捷的記者。但是靠文字功夫、話語交流獲取自己一席之地的林格卻在現(xiàn)實社會中陷于失語的境地。當林格面臨神化的詩人程甲的時候,她能毅然拋開自己的尊嚴,甘愿將自己的身體獻給詩人,并成為他的祭品。詩人的“詩文在她的心中腦中一脈相承地汩汩流淌,浸潤著她的肺,她的脾,她的肝,她的腎,化成了她不竭的血脈的一部分”。[6]其實,林格在詩人面前已經沒有了自己的話語,只是要么“仰倒在詩意的砧板上,讓那一行行長短不齊的詩文在腰下高高地墊著她,準備接受冥想中的那一只如椽巨筆的書寫或點化”,[6]要么就是制造出大量大量的誦神詩,以此來確定自己對詩人的信仰。而這所有的一切在林格洞悉完程甲虛偽的話語之后便轟然倒塌了。人神之間戀情的失敗,促使林格將目光轉向了世俗男人。她運用瘋狂的語言同黑戊進行激烈的話語鏖戰(zhàn),但由此帶來的表面的話語的刺激,卻怎樣也掩蓋不住林格語言上的空虛。因為林格所使用的那些消解黑戊的語言,其實歸根到底還是來自于男性的話語世界。雖然林格最終也體察到了黑戊的自私與軟弱,但又能怎樣呢?黑戊依然擁有自己的家庭,而林格卻只能在靈魂上再次流浪。詩和散文都讓林格付出了血的代價,但這所有的一切都不能阻止她探索的步伐。林格又轉而對伊克們進行包裝。伊克們成功了,但這時的林格卻發(fā)現(xiàn)她與林格之間總是橫亙著一堵無形的墻,阻礙他們之間心與心的交流,林格只能選擇離開。其實,《游行》正是通過對林格不斷探索的書寫,依憑林格對男性話語的顛覆,從更深的層面上揭露了幾千年來男性虛假的話語對女性的蒙蔽,從另一個角度書寫了女性沒有自己話語體系的現(xiàn)實困境。除此之外,女性覺醒者們甚至采取了某些過激的行為。她們或者通過自身對“男性語”的運用來獲取一種快感,如小青們狂呼大喊的“Fuck”聲等。其實,小青們對男性語言的“鸚鵡學舌”恰好從另一個角度反襯了女性的失語,也更反襯了她們的無奈?;蛘咴噲D通過肢解帶有性別歧視的漢字來獲取女性的話語權利。但在肢解完并重組之后卻發(fā)現(xiàn)即使對原有的漢字進行替換,也改變不了女性失語的命運,因為男性的話語體系已經滲進了日常生活的語言之中。在《狗日的足球》中徐坤選取足球這“最眾生喧嘩的一隅”,恰到好處地書寫了女性的失語困境。柳鶯因受未婚夫楊剛的影響,由一個“足球盲”逐漸轉變成了一個“女球迷”。但這所有的一切在柳鶯現(xiàn)場觀看馬拉多納的一場比賽中轟然瓦解了。她意識到即使闖進了男人的世界,也會面臨存在的困境?!皫兹f人的粗口匯成一股排山倒海的聲浪,用同一種貶損女性性別的語言,叫囂著,瘋狂地擠壓過來,壓過來,直要把她壓塌,壓扁”。[7]
在足球場上,諸如“傻×”之類的以女性生殖器為中心內容的話語堂而皇之地存在。而在男人的世界中,所有的一切又是那么地理直氣壯。但作為女性的柳鶯卻很難再忍受下去,她要發(fā)出一點自己的聲音。但在掃描完所有可用的詞匯之后,她卻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根本就沒有供她使用的語言!”所有的語言都被男人所壟斷。這正如阿登那夫婦所談到的,這個失聲的集團“其文化和現(xiàn)實生活圈與男性(主宰)集團的圈子部分地重合,卻又不完全被后者包容,女子文化圈內有一部分溢出了這一文化圈,前者可以用主宰集團的語言表達,而溢出的部分則是女子獨特的屬于無意識領域的感知經驗,它不能用主宰集團控制的語言清晰地表達,這是失聲的女人空間,是‘野地’”。(漓江出版社《最新西方文論選》)此外,《廚房》中的女主人公枝子這個外人眼中的“女強人”也一直在現(xiàn)有的男性語言世界中存活。她在事業(yè)成功之后卻夢想著建立一個屬于自己的家,回歸到“廚房”之中。其實,將“廚房”作為一個女人的出生地和停泊點的認同自古就有。在《廚房》這篇小說中,作者幾乎沒有對枝子和松澤的對話描寫而是代以枝子的肢體語言。當枝子面對松澤時,可以說她找不到適合自己的語言。她選擇的只是沉默,只是淡淡的微笑。
三
現(xiàn)今的話語體系依然是具有男性霸權特性的,女性在當中根本就沒有話語獨立的權利。其實無論從男性書寫者的文本中,從透著性別歧視的古老的漢字中,還是從日常語言中都可清晰看到男人對女人語言上的溫柔性的強暴。90年代以來他們高喊著“男女平等”、“婦女解放”的口號來設置一種假象,實際上確立男性在“解放婦女”運動中的主體地位才成為終極目標。但女人們天真的相信了,她們根本看不透這所有所有的一切其實都是欺騙,依然像那精心守護著自己紫禁城的女人一樣總是在期盼帝王對其的救贖。女性自身的尋求婦女解放卻不幸掉進了男性“解放女性”運動早就挖好的坑中。
如果沒有獨立的話語體系,女性仍然發(fā)不出自己的聲音。沒有屬于自己的話語體系,生存的資本就會缺失,進而導致精神上的最終迷失。女性必須建構屬于自己的坐標系,即使面臨著重陷男性話語的陷阱和羅網。正如魯迅筆下的“過客”和加謬筆下的“西西弗斯”一樣,在對女性話語體系的探覓中散射出自己獨特的韻味。女性要勇敢地生存下去,在暫時無力顛覆的男權話語體系中活下去,為追尋生存策略努力前行?!坝型粐?、有陷落,但于陷落處再度突圍的嘗試間或構造著、托舉出一處女性的文化空間”。[8]27
[1] 曹順慶,李思屈.再論重建中國文論話語[J].文學評論,1997,(4).
[2] [英]特里·伊格爾頓.文學原理引論[M].劉峰,等譯.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87.
[3] 胡全生.女權主義批評與“失語癥”[J].外國文學評論,1995,(2).
[4] 徐坤.從此越來越明亮[J].北京文學,1995,(11).
[5] [美]貝蒂·弗里丹.女人:走出陷阱[M].毛迅,等譯.北京:知識出版社,1992.
[6] 徐坤.游行[J].鐘山,1995,(6).
[7] 徐坤.狗日的足球[J].山花,1996,(10).
[8] 戴錦華編.世紀之門[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