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濤
(吉林大學法學院,吉林長春130012)
法律內在道德的邏輯與啟迪
——基于富勒法律道德性理論的中國法治思考
劉濤
(吉林大學法學院,吉林長春130012)
法律的內在道德構成了冨勒法律與道德關系理論的精髓。對于法律的內在道德,應當從三個依次遞進的方面予以理解和把握:法律的內在道德存在自身內部的張力和矛盾;法律的內在道德主要是一種愿望的道德;法律的內在道德使法律成為一項事業。法律的內在道德在促成規則之治、引領公民啟蒙和推進對話協商三個方面對中國法治實踐具有啟示意義。
內在道德;法律;道德性;內在邏輯;中國意義
如龐德所言,法律與道德的關系問題,幾乎是19世紀以來法學家思考的根本問題,也成為了自然法學與實證法學正面交鋒的焦點。而其中的一次著名辯論,就是哈特與富勒之間堪稱法理學史上“史詩篇章”的經典對決。這一論戰持續十余年,反復數回合,并吸引了眾多法學家卷入,“不僅開啟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所謂的自然法學的復興,而且與此前的法理與道德的爭論構成了一個有機的整體”[1]7。個中觀點孰是孰非,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筆者也不想在此予以過多糾纏,表達所謂的學術立場,而僅僅試圖梳理和追尋富勒在論戰中的核心觀點,以及這些沉甸甸的思考之于我們的現實處境能否有所啟迪和借鑒。其實,僅就論戰自身而言,哈特與富勒也并非勢不兩立的死敵,他們之間的分歧“遠遠不如他們所堅持的共同立場”[1]81。
富勒在《法律的道德性》卷首就開宗明義:“本書的主要內容是圍繞著對涉及法律與道德之間關系的現有文獻的不滿而展開”[2]5。隨后,富勒指出了既有法律文獻兩個方面的不足,“在界定道德之含義本身上的失敗”和對于“如何界定對于維持任何法律系統都至關重要的人類努力方向”的疏忽。富勒為此開出的藥方將道德區分為義務的道德和愿望的道德,并認為“這種區分的全面含義尚未得到充分的揭示,特別是,這些含義的尚未在對法律與道德之關系的討論中得到充分的發揮”[2]7。但這種劃分本身并不是目的,而僅僅是富勒所建立的一個分析框架。他力圖解決的問題是利用這一框架來分析法律與道德關系中的一對重要范疇:法律的內在道德與外在道德。“正是在這里,我們發現了冨勒的獨特貢獻,富勒的貢獻就在于他徹底地背離了自然法傳統對法律的具體道德內容的要求,而提出了法律自身的道德性問題;也就是說,法律與道德的關系并不是法律與其外在的某種類似規則之間的外部的關系,而是法律規則自身的內在要求。”[1]80借助于法律的內在道德與外在道德的區分,富勒開創了法律與道德關系研究的一個全新視角。富勒所說的“法律的道德性”其實就是法律自身的道德性,亦即法律的內在道德性。法律的內在道德構成了富勒法律與道德關系理論的精髓。恰如沈宗靈先生指出:“他主要論述的是法律的內在道德,即程序自然法問題。在法律的實體目的方面,論述很少。”[3]那么,對于法律的內在道德,我們又應當如何理解和把握呢?我認為,富勒是通過以下三個依次遞進的方面,完成了法律內在道德的邏輯建構:
(一)法律的內在道德存在自身內部的張力和矛盾。在《法律的道德性》一書中,第二章是內容最為龐大的一部分。正是在這一章中,富勒以一位君主造法失敗的寓言為開端,詳細地論證了“使法律成為可能”的內在道德,并對構成法律內在道德的八項主張進行了詳盡考量。在翻看目錄的時候,我們也許還會懷疑,富勒此項工作究竟有多大的意義?是什么緣由促使他把“簡單問題”復雜化,對平白無奇、簡短明了的八個小標題如此不惜筆墨?通讀之后,我們豁然發現,法律內在道德自身的張力并不比法律與外在道德的沖突遜色。在簡單的表象之后,蘊藏著深刻的內涵和一連串復雜的情形。任何一項具體的主張,一旦與社會生活發生觸碰,都可能遭遇意想不到的難題和困境。“一般性”是法律所必須具備的首要素質,但“在現實世界中,有許多大大小小的法律系統都痛苦的患有一般性原則缺乏癥”,而且,“一般性的難題在法理學文獻中并沒有得到充分的討論”[5]58。“頒布”也是一個“歷久而常新的問題”。“盡管這項要求看起來十分明顯和迫切,但我們應當看到它實際上服從于邊際效用原則。試圖通過教育使每一位公民都能夠充分理解可能會適用到他頭上的每一部法律的全部含義是十分愚蠢的……”而且頒布的難題會被作出決策的行政機構的態度搞得更加復雜[2]59-61。至于回溯及既往性,在一個總體而言帶有前瞻性的規則系統的背景中,有時會有這樣令人驚訝的情況:“在其中,賦予法律規則以回溯性的效力不僅變得可以容忍,而且實際上還能為促進合法性事業所必需。”[2]64至于清晰性,“重視立法的清晰性并不意味著忽視依靠像‘誠信’和‘適當注意’這樣的標準來產生法律后果的那些規則。在某些時候,獲得清晰性的最佳辦法便是利用在法律中注入常識性的判斷標準,這些標準是在立法會之外的普通生活中生長起來的”。“一種徒有其表的清晰可能比一種誠實的、開放性的模糊更有害。”[2]72至于法律中的矛盾,“并非顯而易見的是,人們很難知道什么時候會出現這樣的矛盾或者如何用抽象的語言來界定這種矛盾”[2]77-78。“要確定兩項人類行為規則之間是否不協調,我們往往必須考慮一系列規則本身的語言之外的因素。”[2]82-83至于可行性,生活的現實已經推翻了善良的假設,“法律不可要求公民為不可能之事這一原則有可能被推向一個不切實際的極端,以至于最終變成要求立法者為不可能之事”[2]84。至于穩定性,“在構成法律的內在道德的那些原則中,要求法律不應當頻繁改動的原則似乎最不適合于正式表述為一項憲法上的限制”[2]94。至于“官方行動與公布的規則之間的一致性”,則是“構成法律的內在道德的全部要素之中最復雜的一項”,“這種一致性可能以多種方式遭到破壞或損壞:錯誤解釋,法律的不易理解,缺乏對于維持一套法律體系的完整性來說最必要之因素的正確認識,腐敗、偏見、漠不關心、愚蠢以及對個人權力的渴求”[2]96。而且,這些還不是最主要的,法律的內在道德作為一個體系更是存在著自身的沖突,“我們很容易證明:構成這種道德的各項緊迫要求之間可能時不時地會發生沖突”。“此時,尋求一條必定會使兩項要求都打折扣的中間道路再次變得勢在必行。”[2]54
(二)法律內在道德主要是一種愿望的道德。由于法律的內在道德自身內部的張力和矛盾,富勒所建立的義務的道德和愿望的道德的分析框架就派上了用場。“現在這一點應該是清楚的了:法律的內在道德也呈現出所有這些面向。它也包含著一種義務的道德和愿望的道德。它同樣使我們面對這樣一個問題:要知道在哪里劃出一條分界線。”[2]50不過富勒在運用這一框架分析法律的內在道德時還是保持了足夠的清醒,他認為此時“對法律的內在道德的某些獨特品質作一番考察就顯得十分必要了”。隨后,他比較分析了“通常只要求自我克制”的一般性地針對其他人的義務與肯定性的要求“人的能量必須被投入到特定類型的成就上去”的法律的內在道德的區別,并得出結論:“由于其要求的肯定性和創造性的品質,法律的內在道德很難通過義務來實現,不論是道德義務還是法律義務。”“提出這樣一個主張是很容易的:立法者有道德義務使自己制定的法律清楚易懂。但這頂多只能算是一項勸告,除非我們準備界定他必須達到這樣清晰度,否則便無法將這作為一項義務分派給他。以量化制度來衡量清晰與否的設想顯然是很難行得通的。”“無論如何,就法律的道德性而言,良好的意圖往往無補于事……所有這些都導向一個結論:法律的內在道德注定基本上只能是一種愿望的道德。它主要訴諸于一種托管人責任感和精湛技藝所帶來的自豪感。”根據富勒的分析,在法律內在道德的八項主張中,只有頒布或公開性可以轉化為形式化的表述,適用義務的道德的要求;其他的主張則很難形式化為一項簡單的規則。“因此,對于除公布以外的其他合法性要求,我們只能指望憲法和法院使我們不至于墜入深淵,我們不能指望它們確立起邁向真正眾多之成就的諸多強制性步驟。”[2]53
(三)法律的內在道德使法律成為一項事業。在論證了法律的內在道德的性質之后,富勒在討論義務的道德和愿望的道德的關系時所使用的一把向上不斷延伸的標尺的比喻在法律的內在道德上也可以順理成章地套用了。按照富勒的設計,這把標尺的底端始于對社會生活而言顯然必不可少的那些條件,而其頂端終于人類追求卓越的崇高努力。那么,對于法律的內在道德的嚴重偏離可能導致的不只是惡法,甚至根本稱不上是法;但同時,“隨著我們在成就的階梯上向上攀登,在最低層次上作為法律賴以存續的不可或缺之條件的那些因素逐漸變成對人類能力的嚴格挑戰”[2]49-50。雖然我們可以根據法律的內在道德的八項獨特的標準來檢驗合法性的完善程度,但我們卻總也無法達致這樣一種完善狀態。法律的內在道德的內在張力和矛盾以及它所具有的愿望的道德特性,使我們對于它的追求永遠只能是一個過程,永遠只能是在途中的。我們可以并不困難地識別出明顯的不妥之處,但完美依然是一個不可捉摸的目標。富勒借用了亞里士多德取自于醫學的那個著名比喻,來說明這樣的道理:“知道法律應當清晰明了地表述為在效力上具有前瞻性并且為公民所周知的一般性規則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要知道如何、在何種情況下以及按照什么樣的優先順序來實現它們,卻絲毫也不比做一位立法者容易。”[2]111言下之意,法律的內在道德說來容易,但要想在復雜的社會生活之中真正實現它們,卻絕非想象中的那么簡單。我們可以說出什么不是規則,但要想真正確立起規則之治,卻只能是一個孜孜以求且永無止境的過程。正是在這樣一個角度,富勒提出了法律是“使人類行為服從于規則之治的事業”的主張,即“法律應當被視為一項有目的的事業,其成功取決于那些從事這項事業的人們的能量、見識、智力和良知,也正是由于這種依賴性,它注定永遠無法完全實現其目標”[2]169。
綜上所述,富勒正是憑借“義務的道德和愿望的道德”這一分析框架,經由對于法律的內在道德的內在矛盾和張力的分析,論證了法律的內在道德注定主要是一種愿望的道德的屬性,并進而提出了法律是“使人類行為服從于規則之治的事業”的結論。從這里也可以看出,富勒其實是力圖從法律的內部解決法律與道德的難題,然而這一路徑的推進又必須借助法律和道德之外的因素。從這一個角度講,“富勒并不是所謂的自然法學家,而實際上法律社會學家。當哈特采取分析的方法,將法律看作一種社會規則的時候,富勒則直接訴諸經驗、訴諸人類活動的行為本身,將法律看作是一個人們不斷努力實現某種價值的過程,是一個不同的法律主體參與到不同的法律制度中實現某個目的的行動過程”[2]45。
“人類生存面臨的問題不僅是理解西方自然法理論的入手點,也是理解我們自己的生存狀態的入手點。正是通過這些問題,西方的理論和經典對我們的生存才真正具有了意義,以至于構成我們生存命運的一部分。”[1]45伴隨著我國法治建設的推進,哈特、富勒、自然法學、法律實證主義和德國法問題,已不再是“遠方文化的迷”。法律與道德的難題,已經從若隱若現到清晰可見再到兵臨城下。如果知識可以共通,乃是因為問題的相似。結合我們的現實生活和法治實踐,或許可以更好地理解富勒的創見。
(一)法律的內在道德促成規則之治。相比于龐德的“社會工程”,富勒把法律稱之為一種“事業”,其實是一項目標很低的努力,這些“事業”僅僅是要實現他所提出的“法制原則”[1]82。即便如此,富勒還是令人信服地論證了這絕不是一項簡單的“事業”,而是需要我們持之以恒地奮斗。雖然努力的目標沒有盡頭,但不努力的缺陷卻是顯而易見的。這就是富勒再三強調的一個看似明顯的道理:“對法律之道德性的最低限度的堅守是保障法律之實踐有效性的基本條件。”[2]181而且,法律既然具有自身的內在道德性,那么它的有效性就必須依賴其自身內部的這種倫理上的合法性,它應當是借重自力而立,而非依靠他力而存,國家暴力的支撐只是其存續的后盾而非立身的根本。“……法律的內在道德不是某種添附或強加到法律的力量之上的某種東西,而是那種力量本身的基本條件。”[2]180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富勒使道德向法律內部滲透和轉化的努力。使法律成為一項“使人類服從規則之治的事業”,必須首先從法律自身做起。法律之治的形成,必須走一條“內圣而外王”之道,或者借用我們政法系統常用的一句話,“只有內強素質,才能外樹形象”。“在幾乎所有的社會中,人們都能看到使某些類型的人類行為服從于規則之明確控制的需要。當他們開始從事這種服從的事業之時,他們就會逐漸看到這項事業包含著某種自身的內在邏輯,也就是說,如果它的目標要得到實現,它就必須強加某些必須被滿足的要求(哪怕有時這項要求會造成相當程度的不便)。”[2]175對于我們這樣一個處于法治建設進行時的國家,追求“規則之治”這一理想目標的所有努力,必須從堅守法律的內在道德的底線做起。但意義還不僅于此,秉持法律的內在道德對于“規則之治”的形成還有更深刻的內涵。我們要想在這一理想的天梯上進一步攀升,還必須把法律的道德性延伸到以下兩個相互關聯的方面:
首先,政府必須守信于民。在法律內在道德的八項主張中,富勒最為看重的就是“官方行動與公開規則之間的一致性”。他認為:“法治的精髓在于,在對公民采取行動的時候(比如將其投進監獄或者宣布他據以主張其財產權的一份契約無效),政府將重視的使用規則,這些規則是作為公民應當遵循,并且對他的權利和義務有確定作用的規則而事先公布的。如果法治不意味這個,它就沒有什么意思。”[2]242隨后,他又進一步指出:“對法治的忠誠不僅要求政府遵守它所表述并公布的規則,而且要求它尊重對不在明確公布之規則的控制范圍內的情況作出的處理所創造出來的正當預期。”[2]270這一點對于我們的法治建設尤為重要。蘇力在《送法下鄉》一書中曾經指出:“真正要實行規則之治,一個非常重要的前提條件是規則之治的治理對象本身要具有一定程度的規則性。”[4]但一個不容選擇的事實是,我們治理方式的規則化和治理對象的規則化是必須同時推進的。在推行法治的過程中,同時面對著治理的沉重責任。中國的規則之治必須借助于政府的治理工作來推進。至少在目前,公眾對法律乃至司法的信任度還是和他們對政府的信任度緊密關聯的,甚至對后者更為倚重。這一點,從我國目前信訪案件和訴訟案件的比例就可見一斑。[5]因此,在政府推進法治建設的過程中,如何把自身具有一般意義的治理行為控制在法律的內在道德的最起碼的要求范圍之內,不至于違背公眾的正當預期,是我們法律“事業”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方面。目前,我國政府體制改革的一項重要內容是要進一步增強政府的社會管理和公共服務職能。這就要求政府在治理過程中應當充分體現公共行政精神。一方面,政府應當致力于公共產品與服務的提供,逐漸從非公共服務領域退出。1998年,中共中央和國務院明確提出:“政法機關和軍隊不得經商辦企業。”2004年,國家準許符合條件的社會組織和企事業單位可以舉辦汽車駕駛員培訓學校,承辦汽車駕駛員培訓業務。這些都反映出了政府從非公共服務領域撤出的趨向。但是從目前情況來看,這種退出僅是剛剛開始,從力度、廣度和深度上還必須予以強化。另一方面,政府在提供公共產品和公共服務時,應嚴格立足于公民本位和公共利益目的,確保有限公共資源的公共運用,而不能把公共費用用來為個人或部分人服務。例如,時下不少公立的中小學開設所謂的“重點班”、“實驗班”,為繳納高額學費學生提供優于普通班的教學服務;部分地方政府要求執法部門對外來投資客商的事宜優先考慮、重點關照、特別辦理等,均是對政府公共行政理念和公共服務精神的扭曲。
其次,法律的道德性應當統攝非法律規則。隨著社會的發展,社會自治的興起是必然的結果。我國已經確立了服務型政府的改革模式,隨著政府職能界限轉換中行政權力對社會自治領域直接控制的退出,以及社會自治組織的逐漸興起和強大,必然會出現行政主體多元化的趨勢。相對于國家的正式意義上的法律而言,公民對于他所屬的共同體的內部規則可能會更為熟悉和關切。這些具有“準法律”地位的規則能否具有法律所應當具備的內在道德,不但會影響社會成員對于規則的理解,更會影響到法律的“事業”,因為“使人類行為服從于規則之治的事業”可能要在“成千上萬條戰線上展開”。正如富勒所指出的:“一個工會或一所大學的不完全成型的法律系統時常會深刻地影響到一個人的生活,其影響之深可能遠甚于任何針對他而做出的法院判決。……對機構內部紀律措施的司法審查在矯正明顯不公之時便發揮了它最顯著的作用;從長遠來看,如果它幫助在機構和社團自主內部營造出一種令自己變得沒有必要的氛圍,它便起到了最偉大的作用。”[2]151共同體作為一個公共領域與國家作為公共領域具有相似性,只是比國家公共領域的范圍小而已。如同國家容易侵害個人自由一樣,自治的共同體也始終存在著異化為壓制共同體成員自由的極權主義的危險。但是依我國目前的法律體制,對于一些明顯缺乏公平合理性的單位規則尚且缺乏有效的審查和規制措施。我國目前已經出現了社會自治共同體成員要求對共同體行使公權力的行為予以司法審查的訴求,只是由于受制于行政訴訟被告資格的嚴格限制,而不能得到應有的司法救濟。我國有學者已經指出:“法院有權審查共同體行使公共權力所依據的章程與規約是否違反憲法和法律;是否限制和剝奪公民憲法上享有的基本權利和自由;審查社會共同體行使公權力時是否遵守正當法律程序,在作出對成員不利的決定前是否告知其事實和理由,是否聽取了相對方的陳述和申辯;審查社會共同體行使公權力是否違背合法性原則、比例原則、信賴保護原則等。”[6]
(二)法律的內在道德引領公眾啟蒙。富勒認為,法律的道德性可以被認為在一系列的倫理問題上具有中立性,但卻不能在關于人本身的理解上保持中立,這是因為法律的內在道德是建立在對人的主體性的正確理解的基礎上的。主張“對法律的道德性之要求的遵循可以服務于更為廣泛的人生目標”,這可能是富勒最具自然法學色彩的地方。“要開展使人的行為服從于規則之治的事業,必然需要信奉這樣一種觀念,即:人是或者能夠變成一個負責的理性行動主體,能夠理解和遵循規則,并且能夠對自己的過錯負責。”因此,“每一個偏離法律的內在道德之原則的事件都是對作為負責的理性行動主體的人之尊嚴的一次冒犯”[2]151。可見,法律堅守其內在道德,就是對人的主體性的肯認和維護,體現了對人的自由選擇意志的尊重。
這一點對我們而言尤為重要,因為我們在推進法治建設的同時,還面臨著一個民眾啟蒙的沉重使命。在這種情形下,唯有堅持法律的內在道德,才能真正引領民眾主體意識的覺醒和自主人格的形成。如果始終籠罩于“恩澤浩蕩”的父愛主義的關懷之下,難以形成對自身行為取向和未來前途的有效預期,啟蒙只能成為一個無限延宕的未知。因為,對民眾的啟蒙,不能單靠“智育”來完成。啟蒙的本意,是指“除塵”和“點亮”,即敢于運用自身的理性。公民能力作為一種積極能動的行為能力,并不會因為公民智識的發展而自動產生。康德在回答何為啟蒙運動時曾說:“啟蒙運動就是人類脫離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狀態。不成熟狀態就是不經別人的引導,就對運用自己的理智無能為力。當其原因不在于缺乏理智,而在于不經別人的引導就缺乏勇氣與決心加以運用時,那么這種不成熟狀態就是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了。Sapere aude!要有勇氣運用你自己的理智!這就是啟蒙運動的口號。”[7]因此,公民能力需要借助公民對自身公民權利的運用才能形成,需要通過公民對民主政治活動的親身參與和經歷體驗過程才能獲得。“公民通過行使或重復行使政治權利,其作為主體的意志決定能力自然亦會不斷趨于成熟,從而反過來為這一權利的實現提供了主體人格的形成途徑。”[8]而這種自主性的選擇和行動,只有在具備道德性的法律的關懷之下才可能發生。
發展社會自治,推進公民自我管理,吸引其它社會力量參與公共事務治理,既可以訓練公眾的參政技巧和能力,也可以幫助政府減輕社會治理方面的沉重壓力。在條件成熟、社會有能力自治的領域,政府應當及時退出。否則一直處于政府家長般的關懷和控制之下,社會自治組織難有真正立足之日。目前政府對社會自治團體的控制和干涉已經成為了我國社會力量發展壯大的主要障礙。一些略有影響的社團均呈現出濃厚的官方甚至官辦的色彩,而能夠在國家和社會生活中發揮一定作用的社會團體往往與政府機構有著天然的千絲萬縷的聯系,有很多本身就是政府行政權力的延伸;許多社團與相應的行政主管之間,實際上是一套人馬兩塊牌子,目前中國幾乎所有協會的情況都是如此。[9]另一方面,在社會力量比較薄弱、社會自治水平較為低下的階段,政府對社會自治的引導作用就更加重要。政府需要幫助一個團體、組織或者小區首先承認自己的愿景,并學會如何朝著這個愿景前進,以保證組織不僅要正確的做事,還要做正確的事。以我國村(居)民自治的現實狀況為例,基層政府對于群眾自治的指導職能還有待進一步強化。[10]如何進一步細化政府在保障和促進社會自治方面的職能作用,并在此基礎上制定相應的實施措施和責任追究制度以保證政府職能作用的充分發揮,是當前立法工作中應重點考慮的問題。
(三)法律的內在道德推進對話協商。在富勒把法律視為“使人類行為服從于規則之治的事業”時,就暗含了這樣兩項推論——在從事這樣一項事業,政府與公民具有一致的努力方向和目標;為了更好地達致這一目的,政府與公民應當也可以進行充分的溝通和合作。在這樣一項“事業”中,“沒有任何單一的智識、洞見和良好意愿集中點,不論它占據何種戰略上最佳位置,可以獨立確保使人類行為服從于規則之治之一事業的成功”[2]107。在批評對手的時候,他指出哈特忽視了“維持一套法律系統的運轉取決于相互交織在一起的責任的履行——既包括政府對公民的責任,也包括公民對政府的責任”[2]250。“從這個意義上講,一套法律系統的運作有賴于立法者與守法者之間的一項合作努力——一種有效的、負責任的互動。”[2]253正是在批駁“將法律視為一種單向度權力投射的觀點”和確證“將法律視為一種人際互動過程的觀點”的工作中,富勒使其所主張的法律的內在道德具有了“程序自然法”的色彩,“因此,如果有人要求我指出可以被稱為實質性自然法的那種東西——大寫的自然法——無可爭議的核心原則,我會說它存在于這樣一項命令之中:開放、維持并保護交流渠道的完整性,借此人們可以表達人們的所見、所感、所想”[2]253。在這里,愿望的道德發出了與義務的道德同樣強硬的命令。
我國的現代化進程中的體制轉軌和結構轉型是同時進行的,在這樣一個社會急劇轉換的時期,法律與道德的沖突將會更加頻繁。一個具體的案件轉化為一起萬眾矚目的公共事件,公眾意愿與司法判決之間發生強烈的碰撞,這種情形已經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屢次發生了。如何去彌合這些認識上的裂縫,維護我們的制度上本應為相互交往鎖定的預期,訴諸法律的內在道德也許會是不錯的出路。一些實體上矛盾和沖突或許可以借助于程序上的安排得以緩解甚至化解。這就是季衛東教授所說的程序可以產生的一種“作繭自縛”的效應。“人們一旦參加程序,那么就很難抗拒程序所帶來的后果,除非程序的進行明顯不公正。無論把它解釋為參加與服從的價值兌換機制,還是解釋為動機與承受的狀況布局機制,甚至解釋為潛在的博弈心理機制,都無關宏旨。重要的是公正的程序在相當程度上強化了法律的內在化、社會化效果。在西方各國,法制向日常生活中的滲透基本上是通過程序性的裝置而實現的。”[11]
政府與公民的溝通是一個雙向互動的過程。一方面政府應當及時主動向公民披露其權力運行過程中生成的信息;另一方面,公民又需要通過一定的渠道提供一定的媒介將其意志和愿景反饋到公共決策層面,以調控和規制權力的運行。如果說行政信息公開是行政信息自上而下的傳達說明;公民意志表達則是社情民意自下而上的匯聚升華。我國目前的這種溝通機制還很不健全,缺乏常態性、便捷性和實效性。就政情披露這個環節而言,我國行政信息公開制度目前還處于一個初步發展階段,目前的全國性法律依據只有2008年開始實行的《政府信息公開條例》。作為行政規制,其效力有限,規范性不足;從內容上看,或許是出于制定這一方面首個全國性法律的審慎考慮,該法規的規定較為粗放簡單、操作性不強。政府所要公開的內容應當進一步細化,信息公開的實效也有賴相應的制度予以保障。美國自1946年制定《聯邦行政程序法》以來,在50年內又陸續補充制訂了《信息自由法》、《陽光下的政府法》等5部法律,才逐步確立了體系化的行政公開制度。相比較而言,社情民意的上傳環節則更為重要。按照哈貝馬斯的觀點,弱公共領域只有是非建制性的,才能保持其生機和活力;但同時,來自于公開商談的非建制化的公共意見不能上升到國家公共領域建制化的決策層面,交往權力就難以轉變為行政權力,其影響力也只能停留于產生它的領域。[12]就此而言,由政府設立公共網絡論壇或許是一個可行的渠道,已經在某些地方設置的行政首長公開電話制度也是一個值得肯定的嘗試。但我們現在在這些方面還沒有法律甚至是法規層面上的規范性安排,網絡論壇和縣(市)長電話制度運行中的隨意性太強,有不少甚至流于形式。如何明確各級政府特別是基層政府在這一方面的責任與義務,同時增強相應機制的傳導功能和公共效應,都是立法層面值得研究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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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佟群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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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 90-051
A
1001-4225(2010)05-0062-07
2010-03-16
劉濤(1976-),男,山東惠民人,吉林大學法學院理論法學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