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玉光
《紅樓夢》的楔子:誰在跟我們說話?
/姚玉光
一般人讀小說,往往一頭扎到作品云蒸霞蔚的情節中,為人物的命運擔憂、焦慮、不安、釋懷……其實我們閱讀小說,首先要明白誰在跟我們說話。有時作者是唯一的敘述者;有時作者完全隱退了,讓敘述人敘述;有時多管齊下,作者、代言人、人物都是敘述者,使敘述呈現出搖曳多姿的復雜局面。
就拿《紅樓夢》來說吧,它的敘述視角既有作者視角,又有命運視角;既有局外視角,又有局內視角。采用不同的視角作者的用意大有意趣。因為作者想讓讀者從審美的角度更準確地閱讀故事,就必須選擇恰當的敘述者。
作者是永遠的全部故事的講述者,不過這同時就是作者設計的閱讀導引和閱讀規定,當然也是一種閱讀的調整和限制。它往往向讀者暗示創作的題旨和觀念。“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作者是永遠的敘述者,全部的敘述者。即使作者徹底隱退的作品也是如此。因為全部故事都是作者嘔心瀝血構思、創作出來的,即便代言人的形象,也是作者描繪的。從宏觀意義上看,曹雪芹是永遠的、全部的敘述者。其次,他在與空空道人的對話中表明自己的小說美學觀念,暗示了《紅樓夢》的題旨:(一)不假借“漢”“唐”名色,力求創新,不直接表現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而是主要通過家庭生活、女性哀樂來體現生活真諦。(二)“只按自己的事體情理”進行創作,“其間離合悲歡,興衰際遇,俱是按跡循蹤,不敢稍加穿鑿,至失其真”,牢牢扭住真實性的原則。(三)反對“訕謗君相,貶人妻女”的黑幕小說手法,反對淫穢下流的色情小說的自然主義描寫,反對千篇一律的才子佳人小說的格式化,反對才學小說的故作艱深。
空空道人并非紅樓故事中的道士,更沒有由道入佛,“因空見色,因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其實只是他閱讀《紅樓夢》、抄寫《紅樓夢》、與《紅樓夢》作者的對話中,由表象而哲理、由淺俗而深刻、由追求傳統的政事善事而觸摸到《紅樓夢》悲劇主題的合作者,也可以把他理解為一個并不實際存在的、用來與作者對話的、代表某種認識傾向的烏有子虛式的人。

《紅樓夢》的題旨,作者不想和盤托出,也許他也托不出來。但他又怕讀者誤會,因此,借助與空空道人的對話,略顯端倪。空空道人“大旨談情”的看法,作者并不完全否定,但它亦非作品的全部題旨,而只是表象,只是部分;《情僧錄》是以“僧錄”作為全書主干,又暗示了作者與作品一號人物的關系,角度特別,作為主題卻嫌偏狹;《風月寶鑒》只看到了愛情這個鏡面,沒有深入到靈魂深處。因此,孔梅溪含有“恐沒悉”之諧音,顯然不為作者所取;《金陵十二釵》則是純用女性視角,也不免以偏概全,最后還是用了具有象征意義的《石頭記》。石頭是女媧補天時的遺棄之物,既具有頑石的品格,又具有無才補天的命運。誰被這種品格和命運形成的磁場所制約,誰就是一塊石頭,至于他是男身還是女體,是一個家族,還是一個社會,不必細較。
關于這一點,脂評唯恐讀者誤會地說:“若云雪芹披閱增刪,然則開卷至此這一篇楔子又系誰撰?足見作者之筆,狡猾之甚。這正是作者用畫家煙云模糊處,觀者萬不可被作者瞞蔽了去,方是巨眼。”據此,我們完全有理由認為,篇首的楔子是作品完成之后作者細加甄別而寫的,不但字斟句酌,而且進行了一番似類馬賽克的模糊化處理。空空道人作為作品未公開傳播之前的傳抄者、對話者、閱讀者、建議者的身份是非常確定的,真實姓名則不得而知。
第三,向讀者交代創作緣起,傾訴創作甘苦,坦露創作設計。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敘述在人稱上與前面兩項不同,不是采用第三人稱的全知全能的視角,而是采用第一人稱自訴心曲。在不到三百五十字的陳述中,“我”“作者自云”之類的第一人稱代詞、名詞竟出現了十幾次。這一部分在全書中所占比例極小,卻是一個完全獨立于故事之外的部分,相當于自序。創作緣起包括三個方面,自己曾“歷了一番夢幻”,作為“堂堂須眉”,愧對當日諸多裙釵,悔恨“錦衣紈褲之時”背負父兄教訓落得“半生潦倒”;“蓬牖茅椽,繩床瓦灶”中,欲使“閨閣昭傳”,讓讀者破悶醒目。作者在“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全心構撰,甘苦自知唯恐世人不能把握其中真諦。“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在創作設計上,則是采取了“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說此《石頭記》”的“甄士隱”的方式,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來”,即“賈雨村”。這些內容雖與《紅樓夢的創作有關,卻不是故事本身,作者也沒有同故事中的人直接交往。不過,由此透露出了《紅樓夢的自傳體性質,讓讀者明白了書中被藝術化了的人物特別是那些女子,曾與作者朝夕相處,而賈寶玉身上則帶著作者濃重的原型色彩。
這一視角的選擇,無異于小說真實性的宣言作者這時不再充任紅樓故事的講述者,而是自己內心隱秘的傾訴者,因為真正的閱讀首先信任的是作者的誠實,只有作者坦誠地與讀者促膝交談,讀者才能真正進入作品的心臟,甘愿為作者悲喜歌哭因為真實,“小說對于讀者而言就自然獲得了一種親和力——讀者的欣賞,始終是很在意小說家的誠實品質的。如果小說家是以他的個人經驗來寫作的,這就等于說他對讀者是推心置腹的,在讀者眼里,小說家是一位可靠的、能夠給予人信任的人。
《紅樓夢》是很信“命”的。命運視角在《紅樓夢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和作用。它在客觀上規定了主要人物的命運軌跡,規定了作品的悲劇結局從而也規定了全書的題旨。同時,也使作品充滿了濃重的神秘色彩,給讀者一種強烈的命運支配感對命運的確信和探求在人類的幼年時期就開始了生產力的原始低下,惡劣的生存條件和淺薄的認識能力,很自然地讓遠古先民相信冥冥之中有命運之神在支配。這種認識伴隨著人類的整個成長史,只不過人們逐漸由對命運之神的崇拜轉向對事物規律的追尋。曹雪芹是用小說的方式,回答了這個人類共同面對的哲學命題。
《紅樓夢》的總司命是女媧。女媧在這里成了一個具有象征意義的符號。女媧既然煉五色石補天,自然便是天地的主宰,便是冥冥中支配乾坤命運的最高神靈。女媧既然摶黃土造人,自然便是人類的始祖,便是冥冥中支配人類命運的最高神靈。天象征社會,補天用的三萬六千五百塊頑石,便是支撐社會大廈的支柱,象征了出身正途、各司其職的統治者。被女媧拋棄的頑石,便象征了游離于正統之外的、懷才不遇的、想真正補“天”而不被理解的叛逆者。
作品中對女媧著墨很少,但她卻是故事發端時出現的第一個人物,是頑石尚未通靈性之前就存在的始祖,是矗立在天地之間、具有補天神力的社會和人類的總司令。寶玉、十二釵以及作品中所有的蕓蕓眾生的命運,都由她主宰,渺渺真人、茫茫大士、警幻仙姑只不過是女媧帳下的職員。
其次是警幻仙姑。她是女媧領導下的具體職能部門的負責人,不與凡人直接會面,只驅遣僧道,會見鬼神,有時對個別人在夢中指點迷津。她高居于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的放春山遣香洞,“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癡”。頑石幻化為人之后,便是她手下的神瑛侍者,僧道攜寶玉到紅塵,要向她掛號。不過警幻仙姑并沒有改變或調整之權,她只是一個忠實的管理者。命運是事物的內外諸因素在互動中形成的一種合力,是一種方向性的規定,是一種規律的展示過程,它是不可更改也無法逃脫的。因此,警幻仙姑說到底就是命運的象征,規律的人化,其作用就是讓蕓蕓眾生撥開生活的種種幻境領悟人生和社會的真諦,因而她是讀者解讀《紅樓夢》的具有本質意義的視角,也是《紅樓夢》顯露主題的關要之處。
執行命運的是渺渺真人、茫茫大士,識得由頑石幻化的寶玉,給他鐫上文字,攜入昌明之都富貴之鄉。甄士隱夢中的僧道,透露了頑石幻化后在警幻仙子的赤霞宮中成為神瑛侍者,并在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用甘露灌溉了絳珠仙草,構成還淚姻緣。僧道又將他在警幻案前掛了號,讓他隨同情鬼下凡。同時僧道又下凡人世,在這一干風流孽鬼中“度脫幾個”。可見,僧道是天與地之間,仙界與紅塵之間的穿行者,他們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卻不輕易道破,在警幻面前奉行投胎下世的使命,又在擾嚷紅塵度脫迷失的眾生。其視角意義在于導引人們理解什么是命運。《好了歌》便是對這種命運的最好概括。正如恩格斯所說:“一切宗教,不是別的,正是人們日常生活中支配著人們的種種外界力量在人們頭腦中的幻想的反映,在這種反映中,人間力量采取了非人間力量的形式。”
甄士隱、賈寶玉等只不過是偷窺司命運的人。他們先后在夢中窺見了命運的本相,讓甄、賈二人窺司命,因為甄士隱是全書人間故事的發端之人,賈寶則是全書的第一號人物。甄士隱在夢中窺見了寶玉的來歷和還淚姻緣,并與物性寶玉有一面之緣,見到了正面所鐫的“通靈寶玉”四字,最后被擋在了太虛幻境之外。賈寶玉則夢中直接進入到了警幻仙境,見到了警幻仙子,窺見了又副冊、副冊和正冊中的諸多判詞和配圖,朦朧中知道了“千紅一窟”“萬艷同杯”的隱喻,還聆聽到了新制紅樓夢十二支曲,對整個賈府、四大家族“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悲劇結局也有所窺視。不過,無論是甄士隱,還是賈寶玉,他們聽的是天語,看的是天書,對其中的奧秘,要么未窺全貌,忘卻大半,要么了無趣味,癡兒難悟。
甄士隱跟著跛道人掙脫苦海,賈寶玉毫不猶豫地選擇出家,從敘述視角上來看,甄士隱窺見的是寶玉的命運,領悟的是自己的命運,賈寶玉窺見的是眾芳的命運,領悟的是人類的命運。追求欲望的滿足是人類始終不肯放棄的生存方式,因此在劫難逃的悲劇命運終將無法避免。出家并非向僧道投誠,而是對人類生存方式的背離,一種對經歷時糊涂、到頭來明白的人生觀念的皈依。這也正是窺司命視角給讀者的獨特感悟。
作 者:姚玉光,山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古代文學教研室主任。
編 輯:孫忠曉 sunzhongxiao20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