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 漁
“圍觀”考專欄開篇語
/朵 漁
雖卑之無甚高論,既以“深度圍觀”為欄題,自應稍作解說,何為“圍觀”?而“深度”又來自哪里?
所謂“圍觀”,“圍”是一個限定詞,也是關鍵詞。《說文解字》講:“‘圍’,守也。”“圍”最初的字義竟是被動的“防守”,如《公羊傳·莊公十年》:“圍不言戰。”但它很快就變被動為主動,有了“包圍”之意,如后來“秦之圍邯鄲”。作“包圍”解,說明它是有一個“區域”的,而在這個區域之內或有一座城池、一場事故,或有一個現場、一群獵物,否則“圍”它何來?而“圍”最初的詞性就是名詞,如“圍子”、“圍場”。“圍”亦作量詞用,“徑尺為圍”,一說五寸為圍,一抱也叫圍,說法不一,但“圍”的面積不會太大。“圍”起來是為了“觀”,“圍觀”的本意就是“很多人圍著觀看”。而“觀”最初的本意卻是一個人的,《說文》解,“觀,諦視也”,其視角就是“個人”的,帶有點審察之意。到了《莊子·人間世》,“觀者如市”,就帶有點“圍觀”的意味了。但這還不是典型性圍觀,因為畢竟沒有“圍”起來,人多不代表就有一個確定的“區域”或“現場”,沒有“現場”就不成其“圍觀”。
但中國自古即有“圍觀”的傳統,這是確鑿無疑的。《史記·滑稽列傳》“河伯娶婦”一場,“以人民往觀之者三二千人”,即為典型“圍觀”場面。“圍觀”分為現場核心部分和外圍觀眾部分,而觀眾又由于距中心現場的遠近不同而分為內場、外場,以及粗知緣由者和不明真相者。那最初圍上去的一層,一般是帶有主動參與心理的,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娛樂自己,又不必承擔責任。當圍觀人群一層層增加,現場的信息在傳遞過程中漸漸變弱,“不明真相”者會越來越多。“不明真相”本身就是圍觀的動力源,當現場信息傳遞不暢或曲折變形之后,“不明真相”的群眾便會洶涌而至,現場事件便迅速發酵,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多好的比喻),一層層蕩開,如漣漪。至此,“圍觀”行為本身也就演化成了另一個更大的“現場”,以備再次“圍觀”。

很難從道德上來評判“圍觀”行為的對與錯、是與非,因為現場事件不同,圍觀者的心態也不同。若現場僅是一場娛樂事件,圍觀基本算是一種人性化的中性行為。若現場事件帶有強烈的道德意味,圍觀者便會面臨著道德審視。即如對“河伯娶婦”一事的圍觀,圍觀者便面臨著既愚且殘的“冷漠圍觀”指控。幸虧西門豹及時出手,圍觀事件才得以平息。太史公不客氣指出:“傳曰:‘子產治鄭,民不能欺;子賤治單父,民不忍欺;西門豹治鄴,民不敢欺。’三子之才能誰最賢哉?辨治者當能別之。”但是,圍觀行為自身又有一種免責機制,它的從眾性(責任分散效應)、匿名性(尤其是網絡圍觀行為)以及“不明真相”——信息分享權利的不平衡等,都會使對圍觀者的道德指控難以落到實處。
在中國傳統道德語境下,“圍觀”肯定不是一件高尚的事情,它甚至還略有貶義。“不要看熱鬧”,“這跟你有什么關系”等等,都帶有點訓導意味。但是,“圍觀”也有它值得提倡的一面,比如,圍觀可以將一個現場或事件的影響擴大化,將其端到顯微鏡下,弄清其來龍去脈、細枝末節。每一事件背后都有它深藏的含義,圍觀使我們更加接近真相。從傳播學上講,圍觀增加了真相的“曝光度”。這就是我所說的“深度圍觀”,它和僅為滿足個人心理好奇的淺層圍觀不同,深度圍觀是相信有一個曖昧不明的“真相”存在,但它的出發點不是“相信”,而是“不信”。從“不信”開始,追問真相。以《皇帝的新衣》為例,事實上凡心理正常者,都看得出皇帝沒穿新衣,但那些膽怯、犬儒、被洗腦以及老于世故的圍觀者不敢言,唯有童言無忌者說出了真相。讓一個孩子說出真相,這是所有圍觀者的悲哀。僅指出皇帝沒穿新衣,這還只是一個淺層圍觀者,還必須繼續追問,皇帝為何沒穿新衣?這是深度圍觀的意義所在——直接追問皇帝。而皇上的事,是一般人可以窺視的嗎?首先就開始懷疑自己。在阿Q時代,這樣的圍觀者比比皆是,基本上是一種“看客”心理。但眼下,網絡圍觀現象卻一波波興起,其“制造現場”的能力也蔚為壯觀。當然,喜歡新衣的皇帝也更高明了,僅僅做一個孩子,顯然已經對他構不成威脅。
然而,“皇帝的新衣”往往是不可說的,即便說,又能說到何種程度?而“度君子之腹”也不是件好玩的事情,據說在一個多元時代,“道德法官”的帽子也能壓死人。要追問真相,還是要冒點道德風險的。好在個人只是“觀”,難成“圍”,我只是那第一個跑來“看熱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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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朵漁,詩人。《名作欣賞》雜志文化觀察員,現居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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