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琴圖》現(xiàn)藏北京故宮博物館,絹本設色,縱147.2cm,橫51.3cm。圖正中畫著一位頭戴道冠,身著緇服的長者,他含首正襟,凝神撫琴,有副精力專注,瀟灑自如的神情。前面有兩個朝士左右對坐,一人烏巾朱袍,身體向后倚斜,右手反支墩上,左手執(zhí)一團扇,俯首聆聽,一副心領神會的樣子。另一人頭戴紗帽,身著綠裳,身體向前傾,籠袖膝上,仰首凝思,顯得若視非視,神馳于千里之外。二人神情悠然入定,仿佛正被這撫動的琴弦拔動著神思,完全陶醉在琴聲之中。綠衣朝士旁邊侍立著一個藍衫童子,他也瞪大眼睛,注視著撥弄琴弦的主人公。作者以琴聲為主題,巧妙地用筆墨刻畫出“此時無聲勝有聲”的音樂境界。
此圖畫面背景簡潔,高高的松樹,枝葉疏密有致,凌霄花點綴其間,翠竹穿插在樹干旁邊,襯托出庭園高雅脫俗的環(huán)境。而幾案上香煙裊裊的薰爐與前面的太湖錦石上栽植著異卉的古瓶與優(yōu)雅琴聲一道,營造出一種清幽的氛圍。
畫中道冠緇衣者的身份,歷來被認為是宋徽宗。因為他篤信道教,自號為教主道君皇帝,平日在宮中常穿道服。有學者還專門拿此圖與《南薰殿歷代帝王像》中的宋徽宗相比,認為兩者很像。

此圖舊為清內(nèi)府所藏,它的流傳只見于《石渠寶笈三編》和《西清札記》里,在清以前美術史著均未見著錄過。畫面右上角有宋徽宗瘦金體字題:“聽琴圖”三字,左下另書“天下一人”押,鈐“御書”朱文印,于押書上。正中有蔡京的七言詩:“吟徵調(diào)商灶下桐,松間疑有入松風。仰窺低審含情客,似聽無弦一弄中。”據(jù)《西清札記》所記,說此畫是趙佶的自畫像,畫正中坐著彈琴的就是趙佶,下面右首紅袍低頭靜聽的是當時的奸臣蔡京。胡敬的這一說法,不知何據(jù)。從原裝的題字鈐印來看,此圖與宣和內(nèi)府所藏名畫的規(guī)格相同,可見宋徽宗對這件作品是非常珍視的。當然宋徽宗珍視此圖的原因,我以為并不在于它畫得好壞,而在于它向天下子民們傳達了徽宗皇帝的一個重要觀念——那就是他對道教的神往與重視。
在宋代歷代皇帝中,宋徽宗最佞道教。他大肆宣揚道教文化,為提高道教的地位,于政和三年(1113年)十二月,下詔示道教仙經(jīng)于天下;政和四年(1114年),制詔道階26級,道官26等;政和六年(1116年),立道學,修《道史》;政和七年(1117年)四月,自稱為神宵帝君下凡,令道箓院冊封他為“教主道君皇帝”[1],這樣他就把自己集天神、教主、人君于一體。重和元年(1118年)八月,頒布《御注道德經(jīng)》;九月,詔太學置道教各經(jīng)博士[2]等等。
由于徽宗的大力崇道,其時道教崇貴無比。據(jù)《清波雜志》說:宣和間,黃冠出于宮禁,號“金門羽客”,氣焰赫然,林靈素為之宗主。據(jù)《歷世真仙體道通鑒》卷五一言,其時待宸有九人,除林靈素外,尚有王允誠、徐知常、董南運、李得柔、王沖道、口若愚、王文卿等人。在趙佶的倡導下,道教的地位被抬高到無以復加的高度,并一度廢佛。
正是在這上背景下,《聽琴圖》才出現(xiàn),而我以為,此圖無論從構圖,還是從畫面圖像的選擇上,都有其深刻的道教意味。
《聽琴圖》中的蘊涵的空間意味實際也代表了畫者所持的道家自然觀:松竹布置勻凈、疏密相生,畫面一塵不染。而畫面中人物容貌淡定、心神合一,無聲勝有聲,這就是道家之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自然觀,從中也表現(xiàn)出徽宗皇帝所追求的逍遙虛靜、無為自在的生活觀。
中國道教盛行四方神之說:“東方青龍、西方白虎、北方玄武、南方朱雀。天之四靈,以正四方”。非常有意味的是《聽琴圖》的構圖上所采用的正是四方之位。宋徽宗背依松樹,坐北朝南,居中而坐,是尊貴的“玄武”位,而對著宋徽宗的是幾塊花崗石上面擺放著一瓶奇花異草,正處于“朱雀”位;左邊綠衣朝士所占的就是青龍位,紅衣朝士即為白虎位,正好構成了“左青龍、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這聚集天地之氣尊貴的方位體系,體現(xiàn)了畫者典型的道教風水理論的自然觀[3]。

以上是從觀賞者的角度去分析《聽琴圖》的方位。如果從畫中宋徽宗主人公的角度去分析,那么宋徽宗所居乃是南方位,居其左邊為紅衣朝士,右為綠衣朝士。從這個角度分析,它同樣能說明宋徽宗與道教有關。宋徽宗有一段時間最寵愛道士林靈素,并于政和六年“春正月,賜方士林靈素號通真達靈先生。”據(jù)《綱鑑易知錄》載:“靈素大言:‘天有九霄,而神霄為最高,其治曰府。神霄玉清王者,上帝之長子,主南方,號稱長生大帝君,陛下是也。既下降于世,其弟號青華帝君者,主東方,攝領之。又有仙官八百余名,今蔡京即左元仙伯,王黼即文華使,鄭居中、童貫等皆有名,而己即仙鄉(xiāng)褚慧,下降佐帝君之治。’時劉貴妃方有寵,靈素以為九華玉真安妃,帝心獨喜其事,甚加寵信。”[4]以林靈素的方位觀來分析,那么正好宋徽宗主的是南方,號為“長生帝君”。其左手邊為所謂的“左元仙伯”,“蔡京”是也!右即是“文華君”,王黼是也!以此觀之,胡敬說坐在宋徽宗兩邊的乃為蔡京、王黼,似乎有一定的道理。
無論是從觀看者的角度,還是從參予者的角度來看,此圖都具有道教的方位意識,它的四方四角的方位安排乃是畫家刻意而為之,并不是隨意性的,而其中宋徽宗都在某種意義上賦予了道教圣仙的地位。在宋代繪畫圖像史上,把皇帝放在與道教天帝同等地位的事件其實早已有之,據(jù)《圖畫見聞志》載:“武宗元,字總之,河南白波人,官至虞曹外郎。善畫佛道人物,筆術精高,曹、吳具備。嘗于雒都上清宮畫《三十六天帝》。其間赤明陽和天帝,潛寫太宗御容,以趙氏火德王天下故也。”[5]
在以祈福求祥,辟邪為主的道教思潮的影響下,道教藝術中形成了一些具象征意義的吉祥圖案。比如龍、鳳、太極八卦等吉祥圖案都是在道教文化模式下影響形成的。還有寓意光明普照、堅固永生、山海年長的日、月、星辰、山、水、巖石;代表善、裕、仙、福、祿的扇、魚、水仙、蝙蝠、鹿等;表征友情、長生、不老、君子、辟邪、祥瑞的鶯、松柏、靈芝、龜鶴、竹子、獅、麒麟、龍、鳳等。是所謂的“圖必有意,言必吉祥”。
《聽琴圖》在圖像景物的選擇上其實也具有極深的道教意味,現(xiàn)分而論之。
此圖名為《聽琴圖》,畫面中宋徽宗撫琴默運,其他三人仿佛都被這琴聲陶醉了。把“琴”引入畫面,并以無聲之“琴聲”統(tǒng)領畫面,其意味也很深長。
道家對古琴美學思想的影響也十分深遠。《老子》崇尚自然為美,排斥人為之樂、有聲之樂,推崇“淡兮其無味”的音樂風格,倡導自然、無為、體現(xiàn)道之精神的“大音希聲”。 而中國古琴音樂正是在其影響下形成的以“淡”為宗的藝術思想。宋真德秀在《贈蕭長夫序》中就竭力贊揚古琴“希微”、“寥寥”之風格,
中國的古文化是儒道互補的,文人們進世時講求“修身,齊家,平天下”,而當他退隱時就把道家文化奉為圭寶。于是乎“攜琴訪友”之類的雅事便成為他們的首要選擇。同樣“彈琴”“聽琴”也成為他們所謂修心養(yǎng)性的隱喻。他們認為,在那種以“淡”為宗的琴曲中最能洗滌人的身心,梳洗人的靈魂。而受道家文化影響最深的中國古典繪畫則更喜歡把“聽琴”之類的題材納入畫中,南宋夏圭有《臨流撫琴圖》,元朱德潤有《松下聽琴圖》,明仇英亦有《柳下眠琴圖》,等等。
松樹四季常青,樹齡很長,而且經(jīng)冬不凋,所以自古就被視為是仙物,用以祝壽考、喻長生。因此在道教中,它被賦予了延年益壽,長青不老的吉祥寓意。松經(jīng)常與鶴相伴出現(xiàn),構成“松鶴”圖,所謂“松鶴同齡”乃是祝人之長壽。

在道教,“松”作為吉祥物,還能預兆國政之祥瑞。若人夢見松樹,則預兆著此人能見到仁君。若君德政清民和,則松樹能枝繁葉茂。《聽琴圖》中宋徽宗背靠一棵郁郁蔥蔥的大松樹而坐,其枝繁葉茂,我想他是以此向人們宣揚他的德政清明吧。
松在道家還是圣賢的象征,《莊子?德充符》曰:“受命于地,唯松柏獨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堯舜獨也正,在萬物之首。”這里莊子把松柏與堯舜來并稱。堯舜是中國古代的圣賢,他們治國之策在于順天而治,無為而治,因而莊子特別崇拜他們,把他們當作圣賢之典范。《聽琴圖》中宋徽宗背靠參天大松,不知是否想把自己喻為能順天而治的“堯舜”?也許當時的那些道士是這樣的吹捧他吧。只是很可惜這個晚年只顧佞道,又愛藝術的皇帝根本沒有“堯舜”那樣高尚的道德,他并沒有順天而治,而是順“奸臣”而治,最終沒能守住趙氏江山,最后被金人捋走,還被辱封為“昏德公”[6],壽亦不永,僅五十四歲便客死于異鄉(xiāng)-黑龍江。死后其尸體還被金人用來做燈油!
《聽琴圖》還有一些細節(jié)值得注意。那就是三位主要人物所坐之物,看上去乃是一石頭,只是樣式有些怪異,石之紋理很有趣味,此乃徽宗時最有名的“花石綱”(如圖1)。
此圖前景還有一個小細節(jié),就是前面有幾塊花石綱,其上豎一雙直耳鼎狀花盆,其器型仿古青銅器狀,外面為古青銅色,里面為天青色,因此有些專家認為它是一件青銅器。實乃誤!迄今為止尚未聽說有人拿青銅器去栽花呢!實際上這是一件瓷器,并且是宋代赫赫有名鈞瓷。鈞瓷為北宋官窯之一,古來就有“家有萬貫,不如鈞瓷一片。”鈞窯的瓷器造型除了少數(shù)的碗,盤等日用生活器皿外大多為宮廷擺設的各式花盆和盆奩,以及尊、瓶、洗等。鈞窯瓷主要是供北宋末年“花石綱”之需。此圖之瓶外為古銅色,里面為典型的天青色,這也是鈞瓷的主要特征。
參天松樹、搖曳竹影、花石綱、鈞瓷等,奇花異石聚于一圖,難道這是畫家想象出來的么。其實非也,這是實景的寫照,而這一景便是北宋末年有名的“艮岳壽山”之一角。艮岳壽山起于宋徽宗的增廣子嗣的念頭,成于道教思想。據(jù)《綱鑑易知錄》曰:“初,帝以未得嗣子為念。道士劉混康以法錄符水出入禁中,言:‘京師西北隅地協(xié)堪輿,倘形勢加以少高,當有多男之祥。始命為數(shù)仞岡阜。已而后宮生子漸多,帝喜甚,始信道教。至是,又命戶部侍郎孟揆于上清寶錄宮東筑山,以像余杭之鳳凰山,號曰萬歲。”[7]
后來萬歲山在佞臣蔡京、蔡攸、王黼,內(nèi)臣童貫、楊戩、賈詳以及一些道士的慫恿下,不斷擴建,積十年之功, “大率太湖,靈壁、慈溪、武康諸石;二漸花竹、雜木、海錯;福建異花、荔枝、龍眼、橄欖;海南椰實;湖湘木竹、文竹;江南諸果;登萊淄沂海錯、文石;兩廣、四川異花奇果[8]”都搜求進去,遂成艮岳。艮岳得名乃是因為萬歲山在宋國之艮位,故名之。此事宋史記載最詳,我們且以《宋史》原文看看史家筆下的艮岳。
“萬歲山艮岳。政和七年,始于上清寶箓宮之東作萬歲山。山周十余里,其最高一峰九十步,上有亭曰介,分東、西二嶺,直接南山。山之東有萼綠華堂,有書館、八仙館、紫石巖、棲真嶝、覽秀軒、龍吟堂。山之南則壽山兩峰并峙,有雁池、噰噰亭,北直絳霄樓。……自政和訖靖康,積累十余年,四方花竹奇石,悉聚于斯,樓臺亭館,雖略如前所記,而月增日益,殆不可以數(shù)計。宣和五年,朱勔于太湖取石,高廣數(shù)丈,載以大舟,挽以千夫,鑿河斷橋,毀堰拆閘,數(shù)月乃至,賜號‘昭功敷慶神運石’。是年,初得燕地故也(指從金朝獲取了燕京等數(shù)座廢墟空城)。(朱)勔緣此授節(jié)度使。”[9]
從以上描述來看,艮岳壽山簡直就是一神仙之境,其園之美堪與后世之圓明園相媲美。而此山之始乃緣于增廣子嗣,實現(xiàn)道教洞天福地的景觀理想才是皇帝竭力營造艮岳壽山最大的原因。
《聽琴圖》作為徽宗時的一件不可多得的人物畫作品,其風格代表了當時畫院的典型特征。而從其構圖和取景多方面來分析,它是一件最完美地表現(xiàn)宋徽宗的崇道精神的作品。因此,它深受宋徽宗的喜愛,自已用瘦金體題詞,畫押,并叫寵臣蔡京跋詩其上。可見其鐘愛的程度。
注釋
[1]吳乘權《綱鑑易知錄》中華書局P2045
[2]參見(明)陳邦瞻《宋史紀事本末》中華書局1977年版P511-516
[3]以上參考張榮《宋徽宗與“聽琴圖”》,《貴州政協(xié)報》網(wǎng)絡版,2007年11月14日版
[4]吳乘權《綱鑑易知錄》中華書局P2044
[5](宋)郭若虛《圖畫見聞志》卷三,人民美術出版社1963年版,P61
[6](明)陳邦瞻《宋史紀事本末》中華書局1977年版P602
[7]吳乘權《綱鑑易知錄》中華書局P2045
[8](明)陳邦瞻《宋史紀事本末》中華書局1977年版P507
[9]《宋史》八五《地理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