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1986年發表了中篇小說《紅高粱》,在學術界產生很大反響。隨后,他又連續寫了相關的幾個中篇,并將其結集為《紅高粱家族》。成為莫言小說創作的代表作品,對以后的小說創作產生了深遠影響,有學者認為其為“尋根派”,稱莫言是“弘揚民族文化的驍將”[1]。李潔非認為莫言是先鋒派,“在莫言哪里,小說寫作超越于‘講故事’這個層面’……”[2]《紅高粱家族》的敘事模式成為以后小說寫作模式暗流,其中敘事特色達到了寫作的高峰,徹底顛覆了以往傳統小說寫作的規范,他不僅汲取了馬爾克斯和??思{的敘述特色,還結合了中國傳統野史的寫作特點,從而使《紅高粱家族》成為一個經典的文本,對其進行細致的剖析,對理解其他作品具有重要的借鑒作用。
1985年,當代文學開始了“尋根小說”的創作潮流,莫言也深受其影響,開始創作文化尋根小說,《紅高粱家族》成為其文化尋找的起點,《紅高粱家族》作為“新歷史小說濫觴的直接引發點”,典范地體現了中國現代文學“從‘啟蒙歷史主義’到‘新歷史主義’”[3]的審美過渡,從而極大地開拓了現代中國歷史敘事的文學空間,作者從此開始從歷史沉積中尋找文化活力因子,那么,莫言就找到了民間本土文化,但民間底層文化存在處于自由意識狀態,很少留筆于正史寫作,所以莫言的敘事存在虛構敘事和歷史敘事兩難境地,如何處理民間存在和正史寫作、人物行動和人物思維、場景虛構和真實情態的寫作悖論成為作者敘事的關鍵點。
首先,莫言在創作完聲稱,《紅高粱家族》里,“沒有什么歷史,只有傳奇。”[4]可見作者認為自己的創作完全是虛構的,作者的言論可能從主流意識形態的角度考量,也可能是作者的真實創作實態,此話真實與否,都說明作者創作存在著虛構的敘事,所以陳思和教授評價《紅高粱家族》,“它以虛擬家族回憶的形式把全部筆墨都用來描寫由土匪司令余占鰲組織的民間武裝,以及發生在高密東北鄉這個鄉野世界中的各種故事。”[5]無論是小說的經典場景“無邊無際的高粱紅成洸洋的血海地”,還是小說中愛絕狠絕的爺爺和奶奶、狡詐至極的冷支隊、執著至極的江隊長,都有作者虛構因素的介入,所以作者坦白“我確實不曾看到過如此浩瀚的高粱地”、“小說中的世界是我創造的”[6]。小說中用了大量修飾詞、排比句式來突出高粱及其組成的場景,通過寫高梁的顏色、氣味、沖擊力、誘素,利用豐富字詞復沓來創造出超越物體實際存在實態的氛圍和意象,使敘事效果更加突出,予讀者的印象更深。
作者遠取古代傳統的俠義英雄寫作模式,近取十七年文學中革命英雄寫作型范,綜合變異,寫出奶奶爺爺的大愛大恨,超越了世俗,在中庸文化為主流意識中國,這樣的書寫只能是鳳毛麟角的,最多只是文學作品的美好愿景;而爺爺的的土匪(引寓俠義)之愛—殺死單家父子—單家做活計—不被奶奶認可—耍懶混日—出酒顯勝—接納為主人—繼續土匪生涯—與戀兒同居—奶奶怒找黑眼—爺爺與黑眼拼命—奶奶原諒爺爺—奶奶抗日犧牲——爺爺為其出大殯,這個敘事流程可明顯看出有傳統英雄傳奇、才子佳人的故事影子。而作者借華北平原民間的敘事資源來寫這個“英雄”傳奇,20世紀上半葉多如牛毛的土匪,旱澇保收一望無際的紅高粱地,民主思想的政府官吏,民間制酒業的興盛,娶親財禮的看重,鬼狐故事流播,作者在這些民間資源上取舍夸貶,使虛構敘事有了一個真切的具體可感真實細節,為讀者提供了一個真實的語境,真實的模型,從而寫就了一個非歷史的歷史?!鞍盐鞣街乇憩F的現代藝術與我國重再現的傳統寫實藝術結合起來,用最現代的敘述手法表現最中國化、最民族化的生活?!盵7]
作者對一些涉及戰爭團隊的歷史,則采取民間視點,以底層文化底蘊、文化積累為見解的基礎來評判,把國民黨、共產黨既有斗爭又有合作的歷史,土匪的斗爭史、八路軍的戰爭史滲入了其小說敘事之中,但作者從民間的立場對歷史進行了新的闡釋,“我們心目中的歷史,我們所了解的歷史、或者說歷史的民間狀態是與‘紅色經典’中所描寫的歷史差別非常大的。我們不是站在‘紅色經典’的基礎上粉飾歷史,而是力圖恢復歷史的真實?!盵4]作者從自己的角度、民間角度出發,雖然言辭有所閃爍,但把自己模糊等同于民間,也透露出一個信息,《紅高粱家族》從正史相對的立場為基點去寫,有了野史的意味,虛構性、意狎性隨即而生,也使敘述真正有了誘惑力,有了多維理解敘述歷史的角度,凸顯了陌生化效果,作者巧妙地處理了民間存在和正史寫作間的關系,也喚醒了文本的生命力。
“爺爺”——余占鱉的行為完全背離了他的日常思維,罵失信的冷支隊為“狗”,但還是孤軍伏擊日本兵,損失慘重,但還是堅持到底;說不給膠高支隊槍,但最后還是贈與了很多。這些用戲仿的敘述手法塑造了人物形象,從人性的發展趨勢角度度測了人物性格的發展,使虛構敘事在大的歷史語境中自由的穿梭,也滲透了敘事者的觀點,敘述者以崇拜其祖父的話語傾向來結構敘事,使敘事話語意識形態更加民間化;但作者身為知識分子,有自己的文化結構和文化修養,敘述者的聲音言語中也受到正史熏蝕,敘述的言語呈現多聲部。
小說所敘述的場景脫離本土的真實情態,升華了日常高密東北鄉地理風物、鄉俗生產、人物性格,帶有極具夸張化、極端化、神秘化的特質,使小說給人的印象更加深刻、卓異。這樣敘事創造了典型的場景,但也有風物真實情態做基礎,但有異于此,使真情事態涂上一層對比鮮明的油色?!叭绻f此前的長篇寫作一直是以主流社會生活為寫作空間的話,那么莫言則是建立起了一個生氣勃勃的民間世界,并將這一世界的精神價值作為了主題與藝術的最終旨歸?!盵8]
《紅高粱家族》有其獨特的時間敘述結構,結束中國以往傳統線性敘述范式,開創了新的敘述形制,這是作者借鑒了中外名家的敘事策略,尤其西方新敘事理論,使其更好的處理了事實時間和敘事時間的關系。
《紅高粱家族》貫穿了一條主線:爺爺的一生經歷,即上文介紹的敘事流程,圍繞這條主線,是一條條的側線,說明相關人物的情況、行為、風物、傳統,通過插敘、倒敘、補敘的手法雜錯來結構全篇,使事實時間在敘事時間的進程中逐漸顯現出來,從而敘事時間和事實時間有效統一起來。小說中的五章相互聯系,又相互獨立,但總起來才能隱現一條完整的時間流程,但章序是按發表時間的先后放在一起組成集子的,所以每一章中有一總體的時間段,即事實時間,每一章事實時間還是較為明朗,符合閱讀傳統習慣,但從整個小說時間來看,每一章并沒有按事實時間來排列:紅高粱(A)—高粱酒(B)—狗道(C)—高梁殯(D)—奇死(E),其事實時間是:B—E—A—D—C,這種敘事錯置了事實發生時間,為讀者造成了陌生化效果,適合接受美學信息抑制、斷點理論的要求。
在每一章里,作者敘事時間中以第一人稱為視角,以事實時間為主,同時插敘、倒敘、補敘,轉換視的焦點,使事實時間移位,在敘述中導致信息延宕和全知敘事暫時斷點,引起閱讀障礙,同時也誘起閱讀期待,因為《紅高粱家族》采取的是全知敘事,讀者對未來敘事可然性充滿期待。華萊士?馬丁認為:“敘事視點不是作為一種傳遞情節給讀者的附屬的后加上去的,正是敘事視點創造了興趣、沖突、懸念乃至情節本身。”[9]
同時,章內的敘事時間考慮到讀者的閱讀疲倦長度。敘述者在一定長度的敘述后,進行插敘、補敘、倒敘,一方面轉換敘述視角,體現陌生化效果,一方面解決閱讀疲勞,造成信息斷點。如在“紅高粱”章節中,開始敘述奶奶送爺爺父親去伏擊日寇,在315字后,轉換到“我”的成長對高粱感受,460字,轉入隊伍行進793字后,插入王文義故事,193字后敘述時間開始,余占鱉隊伍行進,661字后插入父親捉螃蟹的趣事,972字……這種不斷插入的敘事時間,使時間呈現多維性,同時帶動了空間變換,造成新鮮的場面、新的敘事信息,就像作者的語言修飾詞一樣豐富多姿,體現了現代社會陳置龐雜信息的特點。具有現代敘事的明顯特征。并且插入的敘事多為趣事、風俗、殘酷的事實、鄉土文化等,有力支撐了事實敘事,使主線敘事豐滿起來。
小說內的信息斷點大部分能夠在以后的敘事中連接起來,但也有一部分信息斷點成為永久的斷點,留下一些懸念,“暫時斷點豐富了閱讀體驗,譬如懸念就是暫時斷點的結果,它在閱讀過程中激起欲望而尤抑制滿足?!盵10]但大部份信息斷點問題的隨后解決,為小說提供了一個整體的事實時間,為完整的故事提供了可能;而少量的永久的斷點則為閱讀提供了一個開放的空間,事實時間和敘述時間都走向了未來,具有了永久生命。
《紅高粱家族》的敘事藝術獨特新穎,與以前的中國小說的敘事大相徑庭,并開創了小說敘事的新紀元,作者在歷史敘事和事實敘事、時間敘事上既有西方的理論影響,又有中國民族特色,為以后的敘事提供了經典的仿效范本,本論文就從這兩個角度進行了新的分析,以期對讀者和研究者提供參考;同時,限于篇幅,本論文沒有對莫言的語言進行分析,其語言不同于其他作家,辭藻繁復,修飾豐富夸張,戲仿幽默,大量使用通感,地方土語混用,對此分析本文將在新的論文中進行剖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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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王彪?新歷史小說選?序言[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3:5。
[4]莫言?王堯?從《紅高粱》到《檀香刑》[J].沈陽:當代作家評論,2002(1):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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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張清華?《紅高粱家族》與長篇小說的當代變革[J].廣西:南方文壇,2006年第五期,P50。
[9]華萊士?馬丁?當代敘事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158一159。
[10](美)赫爾曼主編?馬海良譯?新敘事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5):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