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孔堅
擁有千年歷史的中國,女子們一直都有著纏足的傳統,因為一雙“大腳”是未開化和鄉村氣的象征。在畫師的筆下,經典的中國美人都有著一雙小腳、一對平胸,這與強壯、健康的農村姑娘構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一對“美”的定義,以及“美“與都市顯要地位的聯系,并非中國文化獨有。早期的西班牙貴族他們出于顯示社會地位的需要,也會弄殘孩子的身體以使得他們變“美”。幾千年來全世界的都市貴人都把持著對美和品位的定義權,以此維護著自己的尊位和權力。為了讓城市的陽春白雪超脫農村的下里巴人,成百上千的文化習俗排斥了自然本身所蘊含的健康美和生存之美。
城市建筑中的“小腳”形態
中國人的美學思想在演變,隨之改變的還有人們看待景觀設計中的城市性和趣味性的觀念。數千年來,中國的農民一直經營著生之所依的民間景觀。他們不僅順應了來自自然災害的威脅和破壞,也不斷地改善技能,護地、灌溉、生產糧食。漸漸地,在民間流傳開了桃花源的故事一個漁夫發現了一片豐饒,和諧的世外桃源。人們覺得桃花源是一塊美麗的土地,那里僅僅有序、與自然相生相融。正是農民努力為了營生,才創造出了各種能讓土地豐裕多產、持久不衰的技藝。
但是隨著中國愈來愈城市化、城市建筑愈來愈“開化”,這種民間景觀逐漸被剝離了它原本的功能、為生活提供的保障及其內在的自然美。就像因纏足而變成小腳的農村姑娘一樣,這種美學逐漸被少數的城市上層階級接納,并搖身變成了人工裝飾出來的庭院。無用休閑、裝飾的美學觀占據了主導,并一舉匯入了現在力求“現代”、高端的建筑思潮中。
但是不同文化設計出來的景觀和庭院,都根植于文明的最初形態——農業景觀:伊斯蘭的花園演變于需要澆灌的旱地。意大利的梯式花園,其原型是依陡坡而建的葡萄園。詩情畫意的英式景觀始于草場。而中國的庭院,則源自于農田。但是城市花園的主人和設計者無法欣賞這樣的農村景觀,它們鄉氣十足,往往與雜亂的勞動階級聯系在一起。
兩千年來,帝王將相們出于慵懶的審美,用裝飾樹和假山創造出了一個假的桃花源。灌溉渠和池塘被裝潢一新。漁場里飼養起了各種擺飾用的金魚。綠色植物被長著金黃色葉子的植株取代,蔬菜和香草被驅逐出土,栽之以名貴的牡丹和玫瑰。原本健康的樹木被修枝,彎折,矮化、削剪成了盆栽。就像纏足的婦女,這些城市的裝飾品不事生產,它們能存活全賴于人們恒久的看護。人們給它們澆灌、修剪。除草、人工繁衍。歷史上絕大多數的“奇跡花園”隨著它們主人的離去而腐朽。那些現存的或是經后人恢復的,至今仍需要人們永不間斷的護理。
請不要誤解我的意思某種意義上,所有的藝術、音樂和舞蹈都是“不事生產的”——但物種的繁衍卻需要生產。我不是說以上所描繪的藝術形式都會滅絕,我也無意貶低生活中審美和享樂的價值,我想說的是,我們居住的環境生態正遭受巨大的破壞,人造的自然環境必須、也將采納一種新的美學觀,這一美學觀要求我們學會欣賞具有生產能力、能夠維持生態的事物。我們渴望脫離實用價值的美,但這一心理渴望正在減弱。
從鄉民到市民,以及生存的挑戰
人們大規模地從鄉村轉移到城市還是近來才有的現象。今天,城市的居住人口已超過了鄉村。在過去的一個世紀,全世界城市人口的比例從1900年的13%上升到了1950年的29.1%,再到2005年的48.6%。預計到2030年,這一數字將達到60%(49億)。到2050年底,超過60億的人,即全球人口的2/3將居住在城鎮和城市里。
1950年之前的兩干多年,中國的城市化得益干農業的補給,且其城市化率勉強達到10%(1950年達到了13%)。到2007年底,中國的13億人口中約有43%是城鎮居民。每年中國有180萬人遷移到城市。根據聯合國的預測到2015年,中國的城市人口和農村人口將持平。
由20世紀前享有特權的少數都市人,依據他們的貴族美學標準經營起來的景觀,在現今受到了大眾的熱烈追捧。他們的祖先世代農民,生生世世都在掙扎著要變成城里人。這些新城市移民就像那些纏足的農村姑娘一樣,迫不及待地要在肉體和精神上變成貴族。當代的中國景觀、建筑、城市設計,也清晰地反映出普通大眾想要變成高等人的渴望。
農村人口涌入城市之前,中國的裝飾性景觀和城市設計,透過典型的歐洲巴洛克景觀設計和裝飾性花園,照射出了享有特權的市民階層的集體愿望。黃金地段變成了新開發的城市居住區和公共場所。后鄉村時代繼承的關于城市性的理念不僅改變了原有的城市,也改變了中國的整個景觀。粗糲、野性的河流被裝飾了河道,鋪上了大理石。富有鄉村氣息的濕地被噴泉和整潔的人造池塘所取代。雜蕪的原生灌木被連根拔除,取而代之的是外來的園藝裝飾物:原生的植草被修整一新的外來草坪所取代,在北京和中國大部分地區,每一平方米這樣的草坪就耍消耗超過~立方米的水。
從2002年到2010年,中國將消耗全世界水泥產量的一半,鋼鐵產量的三分之~多。難道這是讓一個農業國走向城市化必須的嗎?答案并不盡然,因為這些不可再生資源的一部分浪費在了破壞自然以及創造裝飾性景觀和“標志性”建筑上。換言之,這些鋼材和水泥大都拿去“裹腳”了,努力使城市成為巨無霸,使長江與黃河成為水渠,使豐產的良田成為觀賞草坪。我們夢中所謂理想的城市,就是被裹了腳的城市。
可舉的例子包括奧林匹克公園,浪費大量鋼材的鳥巢體育館、耗費巨資,堪稱“奇觀”的CCTV塔樓,以及耗噬巨能的國家大劇院。漂亮的鳥巢消耗了4萬2千噸鋼(每平方米約耗費500公斤鋼材)。CCTV塔樓每平方米消耗了近300公斤鋼材,就鋼材花費來說,它是全世界最昂貴的建筑。2008年奧運會期間,數百萬美金耗費在了裝飾性的花圃上:所用的花盆約有四千萬至十千萬個。想象一下,要是換成4千萬棵樹,北京的空氣會有多大的改善啊。在上海,幾乎所有的地標性建筑都戴上了裝飾帽有一個樓頂象征著蓮花,有一個樓頂是水仙,另一個樓頂則是扳頭,還有一個樓頂是飛碟。這些小飾物讓城市變得瑣碎。
目前,中國正經歷著一場“城市美化運動”(其實叫“城市美容運動”更確切)。城市設計、景觀規劃和建筑藝術在“小腳美學”的指導下,塑造出了一個又一個缺乏意義的建筑,如此也讓景觀藝術迷失了方向。這些形式的作品加劇了環境的退化。中國的人口占世界的21%,但土地和淡水只占世界的7%。中國662個城市中,2/3缺乏用水,75%的河流和湖泊被污染。在北方,沙漠化的危機已經凸顯。在過去50年里,中國50%的濕地已經消失。
所有這些都是中國“城市化”和“城市性”價值觀下的產物。我們不禁要問這是可持續發展嗎?作為規劃者,我們該秉持怎樣的價值理念?中國環境與生態危機的巨大現實背景告訴我們,建筑與城市設計應該重歸“生存的藝術”,一種土地設計與保護的藝術。為此,中國的城市建筑與景觀規劃必須要有一場革命,一場“大腳”的新美學革命。
城市建筑設計中的“大腳”美學革命
大腳革命的第一個革命,就是還大地一雙大腳,“反規劃”建立一個生態基礎設施,
提供生態系統服務,改變原有的機械的思維方式。我們需要跨尺度在全國建立綠色基礎設施,這是相對于現在道路,排水等灰色基礎設施而言的。這個綠色基礎設施猶如生命之樹,在生命之樹上城市才能開花結果。例如,我們最近給北京市做了一個北京生態基礎設施規劃,它整合了水文過程的安全格局、生物保護的安全格局、文化遺產保護安全格局和生態游憩安全格局。這個綠色基礎設施是北京未來城市可持續發展的基礎。我們要讓落到地上的每一滴雨水都留在土地之上,滲入地下,去補充干渴的土地,而不是排到雨水管道,瀉入大海。我們應該砸掉那些約束。捆裹我們江河湖泊的水泥護岸,還自然一雙健康的大腳,恢復它們的生態服務功能。
大腳革命的第二個革命,我認為是更為重要的戰略,那就是必須倡導大腳美學,健康的,基于生態與環境倫理的新美學。對美的認識,決定我們怎么樣去建設城市。下面我通過幾個案例,具體強調這一新的城市美學的一些原則。
實踐大腳美學
與洪水為友:臺州的漂流花園——永寧河公園
臺州的永寧河公園向我們展示了好的設計如何讓我們與自然共生,如何以生態的手段控制洪水、調控暴雨帶來的蓄水問題,并告訴人們除了工程手段之外我們還有其它辦法控制洪水、還原原生植物及普通景觀的美。永寧河公園占地21公頃,傍河而立。河東岸是歷史名城黃巖。永寧河正是黃巖的母親河。由于過去治洪的政策,以及景觀設計師受命所做的“美化”,園址大部分區域砌上了水泥。我們的公司成功地說服了當地的領導停止在余址繼續原有的治洪工程,相反,我們采用了生態治洪和暴雨蓄水的調控系統。
根據水處理的分析結果,我們設計了區域性的排水方案;混凝土壩被拆除,代之以濕地,濕地既能疏導洪水、保護生物,又能為人們提供戶外休閑,生態教育,展示當地的歷史和文化。當地的原生草被很多人視為”丑陋的野草”,我們用它來加固河堤。我們還在恢復起來的自然景觀上鋪上筆直的路網,插上文字標識牌幫助人們了解當地歷史。這樣做的效果立竿見影洪水問題成功解決:青蛙、魚和鳥兒重新歸來:當地的電視臺在黃金檔也專題稱頌了“丑陋的野草”,成百上千的人們來到公園參觀這個原本被當作雜蕪,粗俗的地方。
恢復土地生產力的景觀:沈陽建筑大學的稻田校區
沈陽建筑大學的稻田校區向我們展示了農業景觀是如何成為城市環境的一部分,普通的生產性景觀是如何培養文化認同的。中國驚人的城市化進程吞噬了大量的糧田。對一個有著13億人口和有限耕地的國家來說,糧食生產和土地的可持續使用就顯得極為重要這也是景觀設計師必須解決的問題。
沈陽建筑大學的新校區占地80公頃。校方想要一個能體現強烈校園特色的景觀,于是我們建議建造一片能從事生產的稻田(間種當地其它作物),同時也滿足各種新的功能需要。在校園中種稻子,收集雨水用于灌溉。稻子不光有生產功能,還有休閑功能,可以在下面讀書,稻田里面可以養魚,收割后還可以放羊。
景觀的生產性也包括學生的參與。每一年校區都被會舉辦播種節和豐收節,中國的農耕文化得以復蘇。農業生產成了大學生和附近中學生的勝景。收割的糧食被裝在“黃金稻米”的袋子里,不僅在學校食堂出售,也當作紀念物贈送給訪客。現在“黃金稻米”已成了學校的身份標志,在國內舉校皆知。
與此同時,稻田校區讓多數來自城市的學生對環境和農業變得敏感起來。它向我們展示了廉價、高產的農業景觀在精心設計和細心經營下也可以為我們帶來愉悅和享受。最后這樣可供人們勞動的景觀再次明證了新的大腳美學——不受約束,美麗大方。最小的人為干涉:秦皇島湯河公園的紅飄帶
在一片自然的地勢和植被間,秦皇島湯河公園的景觀筑成了一道500米長的“紅飄帶”,提供采光和座位,詮釋環境,標明路徑。該項目盡可能地保留了自然的河道,它向我們展示了極簡的設計方案如何帶來戲劇化的改善。
原址本來就有著優良的生態環境繁茂多樣的原生植物為很多生物提供了棲息場所。湯河穿秦皇島而過,這塊地便位居湯河一隅,但無人修整,荒蕪一片,成了垃圾的傾倒場,在那里還能發現廢棄的舊屋和灌溉渠,以及多年以前建造的水塔。低矮的灌木和蕪雜的青草覆蓋滿地,既難接近又不安全。政府既想把這塊地開發成城市聚居區,又想把它變成釣魚、游泳、跑步的場所。
如何在這一地帶做一個城市的游憩場所?通常的做法清除掉雜草灌木,鋪上花崗巖,種上奇花異卉,花巨大的成本改造為“高雅的”城市公園。我們沒有這么做,我們只做了一條飄帶就是一條長長的板凳,用它整合當代城市人的欲望,人們可以在這里散步,坐下來休息、遛狗。這條飄帶給植被茂密的景觀增加了許多亮色,不僅將自然界多姿多彩的植物串聯在了一起,也為人們認識這塊先前難以接近,荒蕪不整的地方搭建了一條途徑。湯河公園既都市又現代,但同時也鞏固了生態,保留了原址的自然條件。這個例子說明,我們可以用最小的干預把自然的土地城市化,而不是犧牲自然資產。將其城市化。
讓自然做功:天津橋園公園
橋園公園是天津城市中心的一塊廢棄地,占地22公頃。這塊地污染嚴重,土壤為鹽堿地,垃圾遍地。該如何恢復呢?
當地的地勢平坦,曾經富饒的濕地和鹽堿的沼澤,均毀于近幾年的城市化。盡管難以在鹽堿地里栽種樹木但覆蓋地表和濕地的植被異常豐富,隨著地下水位和DH值的細微變化而呈現不同的形態。
原生的植被裝點著當地的景觀,受此啟發,我們開挖了21個直徑10-40米,深1.1~5米的地洞。有些地洞低于地平面,有些則挖在高出地面的土丘上,有些是盛水的池塘,有些是濕地,有些則是干的。這就形成了多樣的棲息地,緊接著的便是自然的演化和適應。我們播撒了混合植物的種子。讓它們長出植被,其它則是當地的原生植物遍布各處。隨著季節的轉變,成片的植被蔓延到了那些先前開挖出的地洞里。新景觀反映了植被對水和鹽堿土質的敏感度。每個地洞上都有一塊木制的平臺,周圍遍布蘆葦,游人們可以坐在植被中央。一片片的植被詮釋了生態系統,描繪了自然的式樣。
橋園公園實現了核心的目標。暴雨積水蓄在了開挖的池塘里,親水的種群逐漸在其中演化、繁衍。植物出現了季節變化,并與自然景觀融于一體每天吸引了上千的游客。公園開園的前兩個月,2008年10月,11月,約有20萬游客。圍繞生態的大腳美學帶給了人們對自然的渴望。
烏托邦方案:北京,一個新的花園城市
中國現在的城市和建筑是難以為繼的紀念碑式的建筑,寬闊的道路,數不盡的停車場,巨大的城市廣場,鮮花點綴的景觀、工程主導的都市網絡,我們最終會意識到這些都是可怕的錯誤。
未來的城市應是新型的“花園城市”,排碳量小或者凈排碳量為零,高產、具有良好的保護動植物的意識。雨水不再被城市的地下管道排走,而是蓄在池塘里補給地下水。綠色的空間不再是花朵和不結果的樹木點綴其問,而是布滿莊稼和果樹。大米高梁會在社區和學校結穗。收獲季節,動物和人類享樂其間。建筑物的外表能進行光合作用。屋頂可以養魚,同時具有聚斂熱量的功能,不僅節能還能提供食物。地窖則是優良的蘑菇培育基地。
CCTV大樓則會變成一個集農業、飼養、魚塘于一體的復雜系統。褲衩下面的空洞可以安裝風車發電。國家大劇院很容易就能改造成一問溫室,種上各種各樣的水果,地下室用來培育蘑菇。鳥巢可以變成全國的蔬菜市場。巨大的鋼鐵結構可以掛上容器,每個容器就是一個空中菜園。天安門廣場可以改造成向日葵田,不僅能產油,還能讓市民享受目睹向日葵對著太陽轉腦袋的樂趣。輕軌將是城市的交通工具,連接各處密集的行人區,人們可以在行人區存取自行車。過時的停車場會被種上大麥和蔬菜,或者變成魚塘,儲蓄雨水。新的花園城市不僅標志著一個烏托邦,也標志著一種生態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