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人:石志堅 采訪地點:上海市某監獄
采訪對象:黃鸝(化名) 入監原由:販毒罪 刑期:無期徒刑
這里,我找到展示美麗的舞臺
采訪人:石志堅 采訪地點:上海市某監獄
采訪對象:黃鸝(化名) 入監原由:販毒罪 刑期:無期徒刑
前段時間,上海電視臺來監獄拍攝一部反映監獄服刑人員藝術團的專題片,管教隊長把犯人女演員黃鸝介紹給了攝制組。她長得一副細長的眼睛,微微上翹,尖尖的小鼻子,薄薄的嘴唇,五官合理的鑲嵌在鵝蛋臉上,透出古美的韻味。那么,一個美麗的女囚徒是如何被選入服刑人員藝術團體的呢?又是如何展示她的美麗的呢?
她坐在我面前,咯咯一笑……
當時,我剛到監獄沒幾天,就聽到主管隊長叫我們這些近期進來的女犯人全部停下手中的勞動,立刻排隊,從高到低排成一排。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只是見到旁邊站著好幾位干警,有男的有女的,他們個個都用挑剔的眼光看著我們。有一個戴眼鏡的男干警對我們留下來的女犯人說:“監獄藝術團需要充實從藝人員,也是給你們一次改造贖罪的機會。”之后,他依次詢問了我們的年齡、刑期和案由。輪到問我時,干警說:“犯得什么罪?”“販毒。”“判了幾年?”“無期。”當我回答無期時,只見他用異樣的眼光看了我一下,然后皺起眉頭說:“下一個。”
第一次稀里糊涂地走進藝術團排練房,又稀里糊涂地離開了那里,我也沒多想。說實話,剛進監獄不久,還不知道犯人藝術團是什么性質,也不知道藝術團到底是改造什么的。可時隔兩個月,我的主管隊長又把我叫去了,還是那個藝術團的排練房,里面坐著仍舊是那幾個男干警和女干警,這次輪到那個理著男孩頭發的女干警問我:“你喜歡唱歌跳舞嗎?”我苦澀地一笑。女干警又說:“你到底是喜歡還是不喜歡?明確一個態度。”我想了一會兒,小時候學藝的經過一下子涌上心頭,可是這里是監獄,難道自己從小的夢想能在這里放飛,真的不可思議,難道真會陰差陽錯地走進藝術的天堂?我說:“這是真的嗎?”
第二次我又沒有被錄用。事后我想,是不是我犯罪后與父母脫離聯系的緣故。因為在監獄里學習藝術除了監獄給你創造舞臺外,還要征求家人的意見,一個犯人雖然能表明自己的態度,但親人在背后的關心和支持也事關重要。
聽這里的老犯人說:犯人只要在政府的同意下,有權利選擇自己的勞役和愛好專長。像學繪畫、電腦、讀大學等等,但家庭往往會阻礙你的自由或情緒。有一個原來在文藝團體唱歌的歌手,犯罪后一進入監獄,隊長就把她當做寶貝,“請”她去罪犯藝術團改造,她感到十分慶幸,沒有因為自己犯罪而放棄和耽誤唱歌。就在她高興之余,她父母知道了,說什么也不同意讓她上舞臺,還對女兒說:“你犯罪我們是瞞著親朋好友的,說你到國外去讀書深造了。如果你一旦在監獄的舞臺上亮相,被人認了出來,消息走漏出去,父母的臉往哪兒擱?今后還要不要做人?”于是他們無論是會見,還是通電話,都竭力阻止女兒的選擇,生怕有一點兒閃失,編織的謊言就會被戳穿。大概是隊長了解到罪犯這方面的特殊情況,除了對有藝術愛好的犯人進行考核外,還會尊重家中親人的意見。
聽你的口音好像是湖南人,人家把湖南姑娘喚為“湘妹子”。她咯咯發笑。她說她特別愛笑。我說:你父母不會不支持你的選擇吧。轉而她臉色一沉地回答:我原先以為我不能進入藝術團,與家人有很大的關系。其實這一直是我的誤解。
我不能進入藝術團的根本原因是原先判的是無期徒刑,遙遙無期的刑期,當然是沉重的包袱壓在身上,喘不過氣來,對監管安全來說也是潛在的威脅。至于父母,自從我離開家鄉后,很少與他們取得聯系,他們還一直以為我在上海的一家美容院打工,根本不知道我現在的情況,所以也無從談起他們到底是支持我還是反對我。當時對我這樣刑期的人能否進入藝術團,隊長也有不同的意見。有的說我臉型好,身體柔軟,從藝條件不錯;有的說不能光看我的條件,應該注意監管風險,監獄內的安全穩定是首位的。最后隊長意見莫衷一是,各執各的道理,就這樣把我擱了下來。
兩年后,等我無期徒刑的帽子一脫掉,減為有期徒刑19年。他們立刻就把我送進了藝術團。這件事是負責當時選拔的隊長,現在是我的藝術指導透露給我聽的。
“隊長一直看好你的文藝天賦,有意培養你,一定有他們的道理。”我說,“你別小看這里的隊長,不光有教育管理犯人的一套本事,也有培養挖掘犯人文藝才華的獨特眼力。”她夸張地點點頭。
我從小喜歡唱歌跳舞,可能是生長在湘劇的故鄉長沙的緣故,有那里的山水滋潤,使我從小與藝術相通。7歲那年,父母把我送到藝術學校,老師一見面,教我做了幾個基本動作后,就對我父母說,“你女兒從藝條件很好,特別有靈性,好好培養,今后一定是一個文藝人才。”后來,不知哪一天,父母沒有精力和時間送我繼續學藝了,回到家里,我也常常見不到父母的身影。后來我從外婆那里知道,父母都忙于下海做生意去了,就放棄了對我的培養。漸漸地,我常常感到孤單和苦悶,不僅把學藝丟了,把讀書也丟了,后來找到了幾位比我大幾歲的姑娘離開了家鄉,尋找自己的生計和樂趣。現在我到了藝術團,重新撿起了小時候練過的功夫,很快熟練起來。
在藝術團不到半年,便趕上了八月份監獄夏令納涼晚會。我是從被選中的十幾名參加培訓的女演員中,第一個破格上臺與觀眾見面的學員。那天我跳得特別投入,特別高興,跳得滿頭是汗,幾乎忘記了自己是一個犯人,自己是在監獄的藝術舞臺上。那次納涼晚會剛結束,藝術團的藝術指導就把我叫過去,又一陣的夸獎我,說我很自然很大方,是塊搞藝術的好材料。我好奇地看著他,他們怎么會這么快了解我。藝術指導又說:其他的演員,我不知道和他們講了多少遍,上了舞臺,自己就是一個演員,不要老是想著自己是個犯人,想到不愉快的事,而應該把美盡量地展示給觀眾。可你演出的第一天,就做到了這一點。
我知道藝術指導他不是一般的觀眾,也不是管理我們生活的隊長,他是有水平的懂藝術的。他的一番話,讓我開心了一陣子,后來定下神來想想,覺得自己很幼稚,很天真。為啥別人說了幾十遍都難以改變自己的神情,我卻這么容易把自己過去的傷痛忘掉了呢?而且一絲一毫也沒有表現在臉上,放在心上。從這一點說,雖然我的表演是成功的,但我遭受心靈上的痛苦說明是不深的,也可以說有點缺乏羞恥感,否則怎么會這么快忘記過去呢?
藝術指導講:你這樣理解十分片面,還沒有真正弄清生活真實和藝術真實的關系。的確,當時藝術指導講的問題有些深奧,我一時難以理解,況且自己還剛剛開始游走在監獄文藝舞臺和爭做一名合格犯人之間。因此,有一段時間,我內心也十分矛盾。到底是順從藝術指導的肯定呢,還是反思自己的心態。的確監獄是個特殊的地方,不管是改造還是文藝表演,應不應該符合自然屬性,應不應該有點虛假成分。
“聽說,你上臺表演很有人氣,還有不少大墻內的粉絲吶。”她聽我一說,馬上“咯咯”笑了起來,“觀眾們都說我像小章子怡,其實我真的不敢當……”
只要有我的節目,臺底下總會發出一片熱情的歡呼聲。等到節目謝幕時,又總會發出“再來一個”的驚叫聲。這時我的心里會滋生出一種十分古怪的想法:我愿意是一個與他們生活在一起的犯人,我愿意在監獄的舞臺上展示自己的美。好像我與這些曾經有過傷痛的人,心與心有了溝通。
每次看到觀眾對我們表演抱有這么大的熱情,產生這么好的效果,我都會由衷地感到犯人藝術團在犯人生活中間起到不可缺少的作用。然而,在這里,我更欣賞我們隊長的管教水平。監獄的文藝舞臺出現這種熱烈、甚至瘋狂的場面,而這里的隊長并沒有壓制他們的內心宣泄,而是正確疏導。他們常這樣說:犯人失去自由,長期生活在封閉的狹小的空間,心情會十分壓抑。有這樣的機會和場面,正是讓這些犯人釋放內心郁悶的最好時機,文化娛樂是其他教育活動都無法替代的。我每次聽干警在說這類話時,感覺他們表情都很鎮定很自信,根本沒有一點慌亂和妒忌的心理。
編輯:盧勁杉 lusiping1@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