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望舒
莫將紐約當“典范”
沈望舒
向一切先進事物學習,本身無可厚非;但是將一個地域、城市或國家列為中長期發展戰略的參照系,就應十分慎重。2009年12月底,北京市提出將“世界城市”概念作為城市發展高端化建設新目標后,駐京眾多研究單位、高校、機構把它納入重點課題,相關論壇此起彼伏,紐約、倫敦、東京成為前三位樣本。那種文必述紐約、言必及紐約的現象,可能對首都發展方向產生的誤導,令人憂慮。
北京為中國首都,一個視國家大局、民族利益為公共特征的行政中心城市。兩千年前中國已有首都文明價值的表達,如“建首善自京師始,由內及外”的理念;千余年前的宋代“把‘首善’一詞專指國都,意思是國都文化水平最高,是全國的楷模?!?1929年中華民國政府建設首都南京的大綱《首都計劃》序,開宗明義:“首都之于一國,故不唯發號施令之中樞,實亦文化精華之所薈萃”。國外智者關于首都的言論也十分相似:如美國社會學家理查德·帕克喻首都為“文明的工廠”,列寧稱首都是國家政權神經中樞、心臟和“人民精神生活的中心”,恩格斯游歷巴黎后贊嘆其為“匯聚了整個歐洲歷史文明纖維的世界的心臟和頭腦”……胸懷大公共利益的首都城市,具有匯聚國內外資源、服務國內外發展,傳播與輸出特色文明價值的能力。而北京的主要責任,在于通過思想文化、制度文化、物質文化的協調魅力,影響、服務全國;代表56個民族和30余個省區市,用中華傳統與現代的優秀文化成果,同國際社會溝通交流。人民希望看到北京有對民族文化的高度見識與自覺,能從公共文化和文化產業兩方面,始終科學把握社會進步的前進方向,引領國家持續在發展的大道上迅跑;各地并不愿意面對或首都營養過剩、周邊營養不良,或其自身獨大、經濟資源過分集中的局面。何況黨中央國務院早在對北京的批復中明確概括國家首都、政治文化中心的城市性質,強調 “北京的城市建設和各項事業的發展,都必須服從和充分體現這一城市性質的要求”。
紐約是目前世界最大的經濟型綜合城市,是在天然良港的區位與自然地理條件下,依靠市場規律和美國強勢地位發展起來的商業城市。性質、動力、目標全在商品經濟,主觀上追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即使客觀上存在著對國家、對世界一些領域的服務性,但鞏固與擴大這種關聯度,不過是將相關點線面作為謀利的價值鏈,獲取穩定效益路徑與資源。紐約有聞名于世的大都會博物館等各種公共文化設施,包括格林威治村、哈萊姆等一批文化社區,也有主打音樂劇藝術的百老匯等品牌文化,但在市場經濟主導下,它們只是其組成部分,而不具大公共文化主體性。代表國家經典文化的權威機構、標志型公共文化設施,主要集中在華盛頓──人為規劃建設的一個規模不大的首都城市,它其實是紐約生態的掌控者:最近在它區劃內由國會與總統批準的金融監管法案,將對曼哈頓巨頭們產生長久而深刻的影響。
首都城市的文明價值,在于制定執行規則,以文化的感染滲透力來塑造國民價值觀和行為的價值取向。作為首都,北京引領經濟、金融、工業、農業等領域;猶如人的頭腦對軀干的引導,雖然都是國家統一體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但卻是兩個層級、兩類功能性質。
中國價值哲學研究者李德順先生認為:發展方式說到底是文化問題,“文化本質是價值體系。普遍主義往往強調經濟、貿易、金融、交通、傳媒等現代交往方式的普及,以之為文化全球化的標志。這表明他們對于文化的理解,停留于知識性、技術性和工具性成果的表面意義,忽視了文化的主體性和目的性?!币暭~約為目標,除習慣工具性、技術性思維外,還有頑固的經濟主義崇拜,對“硬件”條件迷信等因素。產生于對落后的深惡痛絕、對民族文化嚴重不自信的這種傾向由來已久,新中國的北京發展一直與之如影隨形:如近60年里前后6次北京的城市總體規劃,前三次都表達了北京不僅要成為政治文化中心,還要當工業和經濟等中心的主張;即便后來根據中央指示與批復,明確了“三個中心”(政治、文化、國際交往中心)的地位,“四個服務”(北京工作為中央和國家機關服務,為全國各地建設發展服務,為市民的工作和生活服務,為國際交往服務)要求,尤其在國務院2005年8月對《天津市城市總體規劃》批復正式明確了天津市是“北方經濟中心”后,仍無法終結想要改變城市性質的爭論。所以把紐約當作頭號典范城市,不過是又一輪的曲線表達而已。認為似乎只要湊齊硬件,或將硬件的規模、經濟的數量質量,趕超紐約標準就成“世界城市”的人們,多有如下思想背景:
誤解“經濟為社會發展基礎”的規律。將以經濟建設為中心,與以經濟指標為中心等同,忽視了經濟來自人、為了人、服務人的客觀本性,對于搞好經濟取決于人的認知程度、倫理道德、科技含量、組織化水平、實際運作能力等社會科學規律缺少思考;不能理解城市經濟奇跡的多半條件,在于經濟因素之外的真理;不能理解“世界城市”更多是大眾的一種感受,一種因廣泛認知、認同,形成的心中印象和體驗,是一種既無法自封,更無權威個人或組織授予的文明“稱號”;不能理解超級“影響力與掌控力”關鍵在文化上的認同。
受 “城市學”的誤導而盲從。城市學脫胎于西方經濟學,受經濟學理論框架、指標體系、分層分類觀念的局限,其核心標準主要用經濟量化數字、經濟學方法論衡量區分城市,因而助長某些單純視城市為經濟容器,將世界城市當巨大容器來“打造”的勁頭,結果對全面認識強勢“發展”(而非追“大”)的必要條件、充分條件,帶來諸多不利因素。
某些政府官員和綜合規劃管理部門的 “實用”意識。長期以來,政績中GDP為主導的考評導向,尤其短期經濟效益為重的明規則、潛意識,助長了以經濟一“俊”遮蓋其他社會文化基礎工作“百丑”的“懶政”方式。盡管中國俗語有“能花錢解決的問題不是問題”的常識,但是就是有人急功近利,想走花錢贖買“現代化”的捷徑。當財政上有了一定實力后,這些訴求更加突出。曾遇官員直接請專家指點,希望找幾個“關鍵性”和“全局意義”的、可用數百億以上資金干成的“標志型項目”,盡快靠近“世界城市”,就是實用“懶政”的慣性反映。
經濟主義不可能幫助北京走通中國特色的世界城市之路。不僅因為北京沒有“指標”中紐約、上海式航運大港,人均GDP與紐約之比有4萬美元的差距,2007年京津冀經濟總量僅為長三角的48.5%(北京為首的前者GDP22711億元,上海當龍頭的后者46086.7億元)顯現的弱勢;還在于當代世界城市發展理論更看重組織化能力和文化軟實力的作用:如其重要代表人物、美國芝加哥大學沙森教授,認為全球城市是日益增長的特定經濟活動全球循環回路的戰略樞紐,她2002年于上海提出的問題是:“上海位于什么樣的循環回路之中,其與北京、香港、及其他外國城市的循環回路有何不同?與上海處于同樣循環回路的城市又有哪些?”她的創新點在于城市為企業和市場的全球運行,提供服務和資本的特殊能力;將是否有高度專業化的生產者服務業,作為“全球城市”發展的主要組成部分。 她2010年在北京講話中未談大家熱望的世界城市標準,而是講文化、特色、境界的意義,尤其所引用達爾文晚年話語讓聽者沉思,大意是,達爾文說老年后自己只是一部知識的加工機器,遠離了藝術,甚至道德。倫敦大學教授、皇家霍洛威大學地理系主任大衛·吉爾伯特對北京的希望是:加強文化力量,“把世界帶到中國”,“在我對世界城市規劃研究中,不僅僅考慮經濟的因素,同時還有‘文化的力量’,在其中所起的主要作用”。上海社科院蒯大申認為:從全球城市體系的角度看,全球城市各自處于不同的文化等級,有著不同的文化位勢。龍永圖認為:建設世界城市總體上是“一個認知的問題,一個文化的問題,一個軟實力的問題”。
另外經濟發展事實不斷否定硬件決定論,彰顯著人的素質、團隊的力量、科學組織的機制功效:被稱為“袖珍超級大國”的以色列,并沒有規模國土、巨型城市,但猶太民族與特色文化表現出來全球組織和管理能力的強大無可置疑,其對美國政治集團和世界金融業的影響深入肌理。稱為富可敵國的諸多跨國公司,并非集體物化在某一“巨大容器”中,而是以核心技術和業務流程等凝聚因素,置龐大的運行系統,在全球上百處地方、用優選優育方式存在:世界航空業巨頭空客與波音,便是通過類似方式組織生產力,成為降低成本和提高資源配置效率的典范。經濟界、金融界人士認識更為深刻:如中國光大銀行董事長唐雙寧,在歷數金融業資產總量從1978年1151億元增長到2009年末90余萬億元、曾經稀缺的外匯儲備變成世界之首的同時,卻喊出“中國金融業缺的是文化”,切膚之痛溢于言表。
所以,北京建設世界城市比什么、靠什么,是原則性的方向問題。在與上海學者交流時,一句 “若論經濟稟賦及其發展水平,上海和北京誰離紐約更近”的問話,揭示出城市價值的主題。一流經濟是首都發展的基礎,但是經濟主義、經濟中心意識未必是令北京取得文明傳播強勢的積極因素。
首都北京受城市性質規定,其主要參照系應為同質同類同級別城市群落:中國歷史上大小王朝出現過270余個都府城市,當今世界有近200個首都城市,它們自然應納入邏輯上北京參照系的基本盤;其中重量級首都城市——中國歷史上統一時期的國都、現實世界各國中人口約千萬的首都,應為參照系中時常掃描對象;至于具備政治文化中心性質的首都城市,應得到比非行政首都的經濟中心城市更多的關注,因為它們在國家體制中發揮著不同的結構作用。
古今中外的首都城市均是一時一地的一流城市,都有一時一地的“首善”文明,并且其中不乏集中國家成就、具備富可敵國實力——小國首都GDP總量可達到全國的80%,大國首都也可能占到15%以上(如倫敦與巴黎)。應將首都城市群作為北京參照系,還因它們不同程度面對類似的挑戰:人口、就業、交通、環境,包括鞏固加強在全國與世界的地位,改善自身文化形象與核心競爭力,履行城市對國家與市民的義務責任等;存在借鑒歷史上首都城市經驗教訓,與現實中首都城市互幫互學的需求和機會。
所以,與首都城市群為伍,對于北京摸索首都規律、完善首都模式,用首都文明服務全國與世界有利;對北京開發利用內外兩種資源兩個市場,也會產生積極成效。
任何國家一但定都,都將首都城市文明作為最重要的建設任務:既要求其擁有國家水準的權威文化建筑設施群(如華盛頓集中20個左右國家級博物館、研究院),強大、有效、輻射全國的行政領導管理系統(如巴黎與倫敦等作為政治、文化、經濟中心的體制機制架構),而且均與時俱進地承擔著先進思想文化引領者、優秀民族文明代表者的價值傳播重任(如中國歷代盛世王朝的國都)。當代大部分首都均為一國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城市,部分首都并非經濟中心城市,少數首都并非文化中心城市,個別首都甚至不是行政中心城市(如荷蘭首都阿姆斯特丹,國家行政機構和領導人官邸多在海牙)。
但是凡為首都城市都具備代表國家文明水準的標志性,都是該國文明價值的綜合體,都發揮著通過軟硬兼備的體制機制文化,掌控國家政治、經濟、文化走向的功能,顯示以民族國家的名義開展國際間交流的地位。因此,首都城市的文化主體性與文明價值,是其核心競爭力,是其能否傲立于國內城市群,能否脫穎于國際城市群的基本條件。一國首都城市思想文化的價值體現與輸出,是其國際地位演化的關鍵,其價值被國內外主流人群認知、認同的程度,決定其“世界城市”化水平。

攝影 呂燕民
首都城市“文化化”是值得重視的趨向。部分“偶像級”世界城市走在了前面,為北京如何夯實城市文明的基礎,如何重塑與提升自身的世界文明形象提供啟示。
東京早早看到了自己硬件與世界城市相比已毫不遜色,但“軟件”上無形差距明顯。為使東京成為名副其實的國際大都市,必須重建“文化東京”;由于認識到文化是城市的靈魂,是城市保持活力與魅力的關鍵,東京都生活文化局1999年便提出“邁向21世紀──文化都市的前景”議案,東京都政府2000年推出面向50年的發展規劃“東京構想2000”,將城市發展目標定為“文化重建”,其重要一環為“東京心靈革命行動計劃”: “東京人心理得以改善的話,將帶動整個日本民族心靈的改善”,它是日本“文化立國”方針的重要部分,對東京文化、東京人階段性素質目標,以大和民族特有的精細做出具像的詮釋;作為一場涉及社會每個成員的運動,在“東京心靈革命推進協議會”統籌領導下,有聲有色步步深入。
時任倫敦市長的利文斯通2003年6月發布了倫敦首份《市長文化戰略綱要》,次年4月公布的正式版本名為《倫敦:文化之都——發掘世界級城市的潛力》,號稱“十年文化戰略發展報告”。目標包括:多樣性,滿足各市民群體不同文化需求;卓越性,提升世界一流文化都市地位;創造性,以文化創新作為城市發展動力核心;參與性,市民人人有機會參與文化活動;價值性,從本市文化資源中獲取最大價值。提出倫敦城市文明整體發展的5大要素:公平城市,人性城市,綠色城市,便捷城市,繁榮城市,每要素下豐富文化內容與其名目彼此呼應、融為一體,形成這個巨型創新城市的戰略定位:“模范的可持續發展世界級城市”,“卓越的創新文化國際中心”。 2008年5月,倫敦新市長鮑里斯·約翰遜上臺,于半年后的11月公布了倫敦市歷史上的第二份市長文化戰略草案:《文化大都市——倫敦市長2009-2012年的文化重點》,直抒其關注的任期重點。
北京志在世界城市的愿景,需要契合自身城市性質與城市稟賦,走文明價值感召、吸引、影響世界的頭腦型城市路線,需要健壯均衡的體魄來增強執行實力,但無需刻意追求的突出軀干。因此,排除錯用指標體系的干擾,聚焦古今中外首都城市群的精彩,用“首都學”的文明價值理論,推進全球首都城市的互助合作事業,具有現實與長遠的重要意義。
作者單位:北京市社科院
責任編輯 薄 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