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戲曲已然衰敗。
京劇被封為國劇,太上皇自居。它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符號和標簽,是一張好看的國際名片,雖衰敗,架子老生般不倒。京劇的紅火雖已是記憶,還算不上遙遠。地方戲親切俚俗,日子也算過得去。上海和浙江的老太太們樂意到劇場里一睹他們喜歡的女小生,越劇演出有時候甚至一票難求;山西的古戲臺上每逢農歷十五趕會免不了唱戲,戲臺對著廟,臺上演的依舊是山西梆子的老戲。地方戲便是這樣,群眾中分化出的小眾堅持看戲,那也是不小的數字。
只苦了昆曲。
昆曲是京劇的師傅,教會了徒弟斷了自家的“生路”;昆曲的輝煌始于四百年前,久遠得如同傳說,昆曲本來就屬于陽春白雪,小眾經不起再流失,昆曲門庭冷落。昆曲被列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首批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但最新統計,全國的昆曲演員僅有七百多人。區區的七百余從業者竟足以應對昆曲現眾,曾經一度,昆曲愛好者和從業者持平。
明中晚期,伴隨著商業的繁榮和物質的充裕,似一個謹慎的規矩人壓抑了前半生,突然茅塞頓開,松綁了理學、放飛了欲念。狂蕩不羈、縱情享受、沉溺聲色……這一時期留下的《金瓶梅》,不免讓后世回望的目光浮現出曖昧。此時的明代正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褪去了年少的羞澀和矜持,離后面的衰老敗落還有一陣子,不行樂,更待何時。它縱有千般不是,總有一樣是好的,解得風情,知道人生苦短,必須珍惜眼前。
此時的中華文明已經熟透,就像枝頭搖搖欲墜的果子,不可遏制地敞發荷香氣,催人享用。腐爛,在須臾之間。昆曲的成型和流傳就在這個時候,發展到頂蜂的封建文明開始有些滑落。很快,人心不“古”,與其在滑落中不知所措,不如在享受放任中快活。在中國文化語境中并不看好的享樂主義,在昆曲中大收異彩。寫戲唱曲,人們急匆匆地去聽慢悠悠的“水磨調”。
昆曲艷驚四座。
但凡驚艷,總不能長久?昆曲集合了中華文明的精華,文學、音樂、舞蹈的發展全部被它吸納、承載,它完全呈現了先人們的創造。面正當它集合吸納之時,它所依托的中華文明正在悄然坍塌——
滿清入關,來自遠方的統治者堤防漢族的文化貴族們,種種禁令封殺著固有的士大夫生活方式,動搖了昆曲的根基,接下來,國運褻微,割地賠款,國將不國,昆曲奈何;再接下來,新的文藝思潮和觀念舶來,戲劇以開啟民智為己任,自覺配合宣傳,化身為這樣那樣的言論,建國后,戲曲面臨全面改造,時代要求粗放的激情,粗獷乃至粗糙的藝術應運而生;轉眼間經濟大潮來襲,昆曲和其他藝術樣式一樣躋身市場,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昆曲是絲綢,奢侈、華美、造價不菲,只是洗護穿著頗麻煩……曾經紅顏薄命,昆曲流年不利。
好在,一切都已過去。
珍惜昆曲的時日,來了。
——“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