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迎慶

聽昆曲老藝人說,清代蘇州曾經有過這樣一個禁令:城里只許唱昆曲,不許唱京戲,以至于外來京班到蘇州演出,只能在城外普安橋戲館里演唱。昆曲的演唱被奉為雅事,空谷幽蘭,陰柔嬌媚,百般纏綿。千回婉轉,穿過花窗,翻過粉墻,悠揚跌宕在小巷深處。那是很醉人的。
自明朝中葉魏良輔革新改良創出“水磨腔”后,昆曲在中國戲曲藝術的舞臺上獨領風騷達數百年之久。全盛時期,一些世家弟子多能哼上幾句,甚至知書識字的閨閣中人也能度曲鶯啼,小紅低唱我吹簫,不時有悠揚婉轉的曲聲從深宅大院飄出。那時候的昆曲已不僅僅是一種戲曲形式,更是一種符合蘇州人自身性格的生活方式。但從清代后期開始,昆曲逐漸走向衰落,民國時期若不是有識之士創辦蘇州昆劇傳習所,昆曲恐怕就再也沒有傳人和觀眾了。
1956年周傳瑛、王傳淞演出了經過整理改編的昆劇《十五貫》,曾經轟動一時,創造了“一出戲救活了一個劇種”的奇跡。
鎮撫司前:蘇州老郎廟
老郎廟的舊址位于鎮撫司前,它是蘇州昆曲藝人供奉祖師“老郎神”的地方,又是昆曲藝人行會組織的所在地,所以又稱“梨園公所”,直屬蘇州織造府管轄。
據記載,老郎廟原址在景德路城隍廟旁,大約清乾隆四十八年前后才在鎮撫司前重建。廟內有舞臺和樓房,樓房供家不在蘇州的藝人居住舞臺則經常公演昆曲。負責老郎廟管理工作的最后一代藝人是沈傳芷,1956年沈傳芷將廟產移交給市民政局,舊址被改建成蘇州湖筆廠。
顧祿在《清嘉錄》中引《老郎廟詩》云“梨園十部調笙簧路人走看賽老郎,老郎之神是何許,乃云李氏六葉天子唐明皇?!崩侠墒抢デ膽蜃?,老郎和昆曲關系密切,并且隨著昆曲的興盛最終取代了其他戲神成為梨園尊貴的戲祖。凡是昆曲藝人、班社,必須先到老郎廟登記注冊后方可在城內唱戲,外地的昆曲藝人來蘇州演出,也須先到老郎廟聯系方可演唱。
昆劇演員對老郎神這位祖師爺敬奉備至。清末民初時期,每年農歷六月十一日,十一月十一日這兩天是老郎神的生日,蘇州及杭嘉湖一帶各昆班演員都要帶著香燭聚集老郎廟,向祖師爺燒香叩頭拜壽。每位演員出五角錢的禮份即可入席。壽儀壽宴過后,各班演員便在公斤上會串演唱,管事人唱邀:“某先生唱一出啥哉?”被邀人同意后,就坐到桌邊向祖師爺獻唱,一般上午四出,午后再唱幾出。班社多時連唱幾天,這是昆班演員年度藝術交流的最佳場所,鼓聲、琴聲,笛聲清柔纏綿,直到20世紀初,祭老郎神的習俗還在繼續。
五畝園:昆劇傳習所
1921年秋日里的一天蘇城大街小巷上突然張貼了很多用紅紙寫成的招生告示,這個招生的地方就是“昆劇傳習所”。傳習所創辦人之一貝晉眉的兒子貝渙智在所撰《昆劇傳習所創辦始末小記》中說:二十年代初,蘇州僅存的全福班業已散班,許多身懷絕技的老藝人年屆衰邁,生活窘迫,有的竟坎坷而死,僅存者十數人在蘇滬一帶拍曲、踏戲為生。眼看當年曾經炬赫一時的昆劇藝術即將湮沒失傳,蘇州曲友徐鏡清、張紫東,貝晉眉為挽救危局,保存昆曲,使之不致中絕,決定創辦科班,招收學員,請全福班老藝人授藝。所址設在桃花雞西大營門五畝園內,為貝家故園,時已荒頹,因貝晉眉的關系,才騰出部分房屋作為拍曲、授藝,住宿之用。
談起昆劇傳習所,又不能不提到上海實業家穆藕初。傳習所創辦半年后經費來源不足,舉步維艱。穆藕初慨然允諾承擔傳習所的全部開支,歷時數年,從而保證傳習所得以繼續開辦。兩年后,這批學員到上海演出,由穆藕初請曲友王慕詰給每人題了藝名,在姓名中間都嵌一個“傳”字,表示昆曲藝術有了傳人的意思。姓名的第三個字是按各學員行當取一定的偏旁,像演老生與花臉的都用金字旁,意在要有黃鐘大呂之聲,以喻金石;小生用斜玉旁取玉樹臨風之意;旦角用草字頭,取美人香草之意;副和丑用三點水,以示口若懸河之意。這就是后來繼承蘇州昆劇傳統的一批“傳”字輩演員共有四十四人,在亂世中承托著昆曲界的全部希望。
由于老藝人的認真教授和學員的刻苦學習短短兩年后學員們就在蘇州青年會登臺演出博得觀眾好評。1924年4月11日《申報》第二版的新聞《昆劇傳習所將來滬表演》稱:“昆劇傳習所設于蘇州五畝園,招收清貧子弟,課以昆曲,并授以初高中小學必修科目,成立以來,已途三載,所習各劇,盡態極妍,精極發越,尤于音律考究精當。謂為創劇界之模范藝術之曙光?!?/p>
如今,昆劇傳習所已成歷史名詞,為保存歷史文化遺產,蘇州市有關方面對傳習所舊址修建方案幾次易稿,有望重現當年傳習所的舊時風貌。
渡僧橋下塘:葉堂《納書楹曲譜》
納書楹是蘇州名醫葉天士的長孫葉堂的書房齋名,位于渡僧橋下塘,對于熟悉昆曲的人來講,是個美麗而親切的名字。葉堂便在此成就了昆曲史上最古老,最完整,最經典的一個傳本——《納書楹曲譜》,收折子戲三百多折,如今所謂昆劇折子四百余出即由此而來。一出現就受到曲家好評,清人錢泳在《履園叢話》中說:“近時則以蘇州葉廣平翁一派為最著,聽其悠揚跌蕩,直可步武元人,當為昆曲第一。曾刻《納書楹曲譜》,為海內唱者所宗?!?/p>
葉堂,字廣明,號懷庭。他在乾隆五十七年所作的《納書楹曲譜自序》中說:“蓋自弱冠至今,靡他嗜好,露晨月夕,側耳搖唇,究心于此事者,垂五十年,而余亦既老矣?!彼岩簧惹?,研曲,譜曲之心得傾注在《納書楹曲譜》一書中,其在戲曲聲樂上的造詣頗受同輩曲家贊賞。時在北大當教授的吳梅曾深有感觸地說“往昔吾鄉葉懷庭先生作《納書楹曲譜》……余少喜讀曲,深以未見此書為恨及客海上,始自柳君蓉村處得之。忽忽已十年矣?!?/p>
渡僧橋下塘葉氏故居現已成為蘇州控保建筑,進行過整體修繕。里面幾十間廳堂,哪一間是葉堂譜曲的“納書楹”,哪一間是葉天士行醫的“眉壽堂”,現在看來是難以考證了。
松鶴板場:張鳳翼文起堂
明代蘇州范長白家班因擅長演出張鳳翼《祝發記》而聞名遐邇,張氏《紅拂記》直到清中葉仍活躍在戲曲舞臺上,而《祝發記》的《做親》、《敗兵》、《渡江》等出至今仍出現在昆曲演唱舞臺上。
張鳳翼祖籍當為安徽鳳陽,經過兩次迂徙,最終定居蘇州。父親張沖經商建圃造第,家資殷富。出生于商人家庭的張鳳翼,從二十歲參加科舉考試,直至五十四歲不再應試,從此以鬻字詩文自給??瓶嫉亩啻问Ю顾麧撔闹魄P鞆挽瘛肚摗分姓f:“伯起善度曲,自晨至夕,口鳴鳴不已。吳中舊曲師太倉魏良輔、伯起出而一變之,至今宗焉。常與仲郎演《琵琶記》,父為仲郎,子趙氏,觀者填門,夷然不屑也。”徐復祚是張鳳翼的侄女婿所說應當是他親眼所見的情景。
嘉靖二十四年張鳳翼與李氏完婚,相傳《紅拂記》就是他在新婚一月內寫成的處女作。吳中風俗,新婚后新郎必在家陪伴新娘一個月,滿月才出門做事,叫做“伴房”?!蹲0l記》是他六十歲時為慶祝老母八十歲生日而作。張鳳翼是個孝子,據說老母死
后,他鬢發一夜盡白。《灌園記》則作于他送兒子到昆山應試的船上。
張鳳翼居住在蘇州城東北臨頓里顧家橋西(原松鶴板場),今干將東路712號。文起堂是明代昆曲最早的演出地,第二道門內是凝重雅致的青磚照墻,想見當年張府的氣派。宅后有小園,池亭,門樓磚刻及須彌座石雕簡練精細,現已整修一新,神采不減當年。雕梁畫棟依舊,青堂瓦舍,庭院深深,靜靜地保持著原態,許多不為人知的故事就隱沒其間。
蒲林巷:吳梅奢摩他室
2001年昆曲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人類口頭與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吳梅先生則作為中國戲曲文化史上一個時代的輝煌為人所緬懷。先生故居蒲林巷35-1號至今仍散發著動人的詩風曲韻,那里有磚雕門樓的題字,有蘇式雕花古窗,墻上原先還寫有詩句。歷史在這里留下的歲月痕跡,仿佛在告訴人們一代曲學大師的前塵往事。
1905年,21歲的吳梅就在東吳大學“指點宮商,攜笛公然上課堂”,聲聲悅耳的笛聲響徹校園。吳梅不但能在課堂上講解我國戲曲的源流演變,坐下來還可以填詞作曲,更喜歡用笛吹出昆曲的各種曲調,興奮時更引吭高歌,按譜拍板。1917年,陳獨秀,李大釗,胡適,周作人等很多大名鼎鼎的人物到北京大學任教,但來自蘇州的戲曲教授吳梅的到來卻掀起了軒然大波。周作人回憶道:“當時上海大報上還大驚小怪的,以為大學里居然講起戲曲來,是破天荒的大奇事。”就連大學者黃侃也非常不滿,曾經與吳在酒醉后發生口角,甚至動起手來。據說有一次,黃侃講完課,發現吳梅坐在沙發上休息,于是怒問:“你憑什么坐在這里?”吳梅答道:“我憑元曲。”吳梅先生自述其學術淵源:“游藝四方,詩得散原老人,詞得疆村遺民曲得粟廬先生。”
吳梅是昆劇傳習所創建時的十二位董事之一,他雖在外地任教但每逢冬夏回蘇州休假時,即為傳字輩學生講解曲律知識有時還邀約學生到家中,親自拍唱授曲。民國十六年他自制《湘真閣》曲譜指導顧傳玢朱傳茗等學生排練首演于蘇州青年會。
吳梅老屋本在滾繡坊,毀于太平天國戰火。當他在東吳大學的月薪稍有剩余時便在蒲林巷蓋起數間住房。1911年新屋筑成還在北大任教的吳梅就有了強烈的歸鄉之念:“思歸引歸吳聞正南國深秋多稻梁,不如歸,歸草堂,三問門啟臨朝陽?!焙髞碜优嗬^成婚房子顯得狹小,吳梅又把房子擴建成兩層五間樓房,樓上東邊兩間辟為百嘉室,收藏善本圖書,奢摩他室仍設在樓前平房內,收藏戲曲書籍。如今蒲林巷住房基本上保持了原貌,院內有石庫門,磚額上題有“樂居安天”四字,當為吳梅自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