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不太新鮮的話題。然而,從二級學科藝術學的視角來重新審視這個問題,確又別有一番深意。二級學科藝術學,誕生于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西方,在不久后的二十年代引入我國,九十年代中期首次在東南大學成立藝術學系,稍后在國家頒布的培養研究生的學科專業目錄中出現。其中一個任務是尋求各個藝術門類共同的現象、共同規律、共同理論,即學界所謂的“打通”問題。本文即從這個視角來重新分析藝術與娛樂的問題。
我們都能感受到,這是一個渴望娛樂的世界。打開電視,《快樂大本營》、《智勇大沖關》……等等娛樂節目應接不暇。有人統計,電視媒體中,娛樂節目占到播出時間的一半以上[1]。隨著科學技術的突飛猛進,家庭電腦、手機等的娛樂功能也愈來愈強,似乎正印證了多年前的預言:娛樂時代已全面來襲。
娛樂有錯嗎?可以帶來經濟效益,可以帶來時尚的元素,可以給人繁忙工作造成的沉重精神壓力以緩解……。在激烈的生存競爭中,往往需要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收藏好,能在娛樂中投射、反觀、放松真實的自我,誰敢說這比不上醫生的處方?
然而,人類的精神家園不能托付給娛樂。早在上個世紀世界著名的媒體文化研究者和批評者,美國的尼爾?波茲曼在《娛樂至死》一書中,對媒體“娛樂泛化”現象作出尖刻的批評。他指出:后現代社會的文化是一個娛樂的時代,這樣下去其結果必然是“民族就會發現自己危在旦夕,文化滅亡的命運就在劫難逃。”[2]文化的嚴謹性、思想性和深刻性讓位于娛樂和簡單的快感,“可以讓文化精神枯萎”[3]。時至今日,發源于西方的這些娛樂方式正以前所未有的強勢娛樂著我們。有深厚文化積淀的高雅藝術敵不過只在博人笑聲的游戲化的娛樂,于是有的降低品味去迎合受眾的審美趣味。而且,幾乎沒人否認娛樂業者從事的是藝術,甚至給其名分以“娛樂藝術”。可見,藝術與娛樂已漸難區分。關于藝術過度娛樂化的危害,很多有識之士早已明確指出。如人大代表許江在2007年初兩會期間批評“娛樂化”傾向時說,要培養好的、美的、和諧的心靈,不能光講娛樂,要教化,要用高尚的東西去引領,而不是迎合人的膚淺的直接性和本能性的東西,……,現在犬儒傾向泛濫,這樣非常危險[4]。如此對娛樂泛化擔憂的先覺們還有很多,并有不少學者撰文論述。認為缺乏社會責任感和藝術品位的膚淺的搞笑與張揚個性,笑過即止,不留什么余味,這不利于提升人的精神境界、塑造人的美的心靈,終將影響民族的未來。對此,筆者以為,從二級學科藝術學理論上廓清藝術與娛樂的界限,不僅有學術上的意義,也可為文化管理者從業者提供思考的角度,以加快增加傳統文化因素,提升娛樂對國人精神的引領作用。
什么是藝術?看似很簡單,可很不容易回答清楚。這是二級學科藝術學很重要然而還沒明確解決的問題。本文試從回答這個問題切入,以期解決藝術與娛樂的界限問題。
什么是藝術的問題已討論過很多。可是綜觀中外諸多論述,筆者還是以為,應該先從我國藝術學先驅宗白華“照著講”,然后才能“接著講”[5]。宗先生在留學前對藝術只有直覺認識時就認為,“藝術就是‘人類底一種創造的技能,創造出一種具體的客觀的感覺中的對象,這個對象能引起我們精神界的快樂,并且有悠久的價值’。……藝術是選擇自然間最適宜的材料,加以理想化,精神化,使他成了人類最高精神底自然的表現。”[6]這就是說,藝術就是向物質灌注精神,能使欣賞者精神快樂,最重要的是,還要有悠久價值。這是藝術的魂。也是宗白華藝術思想的初步展現,并奠定了他后來藝術學思想的總的基調。在他五年留學生活結束,即1925年回國后,在他1926-1928年[7]的《藝術學(講演)》手稿中,這種思想基本成熟。此手稿認為,“藝術之目的,即在使材料象征化,形式化,而表現其意境,使審美者能明了之。由此可知一切藝術創造問題,即在如何將無形式的材料造為有形式的,能表現其心中意境的另一實際”[8],這與之前“藝術是精神的生命灌注到物質界中,使無生命的表現生命,無精神的表現精神”,“以表現自然真相為藝術的最后目的”[9],“使物質精神化”[10],及之后的“凡一切生命的表現,皆有節奏和條理,《易》注謂太極至動而有條理,太極即泛指宇宙而言,謂一切現象,皆至動而有條理也,藝術之形式即此條理,藝術之內容即至動之生命”[11]是一脈相承且有發展的。至“藝術之內容即至動之生命”,民族特質已呈現,可視為宗白華藝術學思想發展的成熟階段。在宗白華看來,藝術創作就是向物質灌注精神,至動的生命精神;欣賞,就是從物質載體中體會生命精神,以獲得精神的愉快和悠久的價值。至動的生命精神是藝術的靈魂,沒有她,就不能成為藝術。藝術的物質及與物質有關的技法、技巧,和形式是為至動的生命精神即藝術的靈魂服務的。
需要說明的是,這里出現了兩對名詞:精神與物質、內容與形式。從宗白華的講稿中可以看出,精神、物質主要是對藝術創造而言,內容、形式主要是對藝術品而言,意義相同而使用場合與對象不同。
基于至動的生命精神即藝術的靈魂,沒有她,就不能成為藝術這一論點,可以得出藝術與娛樂的區別至少表現在以下幾方面:
預期意圖不同。英國哲學家科林伍德說:“如果一件制造品的設計意在激起一種情感,并且不想使這種情感釋放在日常生活的事物之中,而要作為本身有價值的某種東西加以享受,那么,這種制造品的功能就在于娛樂或消遣。……在娛樂世界和日常事物之間存在著一堵滴水不漏的擋壁,娛樂所產生的情感就在這間不透水的隔離室里自行其道。”[12]他認為,娛樂的目的在于激起一種情感,而這種情感的釋放方式在娛樂本身,與日常事物無關。盡管是不同時代不同民族,此對娛樂的觀點同樣適應于我們當代。
娛樂的直接預期目的在于激起受眾的情感。一個大藝術家可以不了解受眾,而一個成功的娛樂業人士不僅要了解而且要十分熟悉受眾,要能抓住其心理特點與需求,從而保證在娛樂工作中能達到預期的效果。換句話說,就創作者和受眾而言,娛樂業者更需要了解受眾,而藝術創作者更需要了解自己,如何表現自己的內心世界。即使所要表現的是別人的、大眾的情感,也是創作者已體驗的、有共鳴的。由此可見,藝術與娛樂二者的側重點不同,藝術的目的是把自己體驗到的情感傳達出來,表現創作者的內在世界,包括情感、意志等,即向物質注入精神、靈魂,以使欣賞者得到精神的愉快和悠久的價值;而娛樂的直接預期意圖是明確的,就是為激起受眾情感,得到強烈的反應并樂意接受。盡管藝術創作也考慮受眾,但那不是創作的本能需要和最高需要;娛樂制作也需要表現自己的情感,但那是以取悅于受眾為導向的、為最高目標的。娛樂,對制作團體來說是功利性的,對受眾來說是享受性的;而藝術欣賞對受眾來說是享受性的,藝術創作本質上也是享受性。只是市場經濟中,有些藝術家很難不受經濟利益的左右而堅持自己心靈的自由。
市場經濟中,藝術難免不被商品化,而且這已是事實。藝術創作、欣賞經常帶有功利的因素、手段、工具的性質,那這種藝術還是藝術嗎?
藝術沒有魂,不能使人精神愉快并有悠久的價值就是死藝術,或說不是藝術。就當下的娛樂來說,還沒注入多少精神上的悠久價值。等到將來哪一天娛樂的精神性已足夠人們多次回味品嘗的時候,那就是藝術了,或可理直氣壯地稱為娛樂藝術。
宣泄情感方式不同。各種娛樂節目、娛樂電影等,所激起的情感是在特定環境即娛樂過程中釋放,個性張揚,情感強烈;而藝術所激起的情感可以釋放于任何可能的時空,如“三月不知肉味”,在吃飯、休息、學習……隨時都可以沉浸于這種情感,“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中和有節。
真正的藝術品可無數次欣賞不厭倦,而當下很多娛樂節目就好像是一次性消費,第二次就沒多少味可品了。換句話說,就是娛樂缺少精神上的悠久價值。
王羲之的《蘭亭序》、齊白石的《蝦》、梵高的《向日葵》、米開朗基羅的《創世紀》……每次觀賞都有生命激情在心頭的涌動,鮮活的生命力可以穿透歷史而長存。而《快樂大本營》、《智勇大沖關》……等娛樂節目看一遍就足矣,能興趣依舊地看第二遍的不是精神無追求的成人就是愛看熱鬧的青少年或幼童,抑或是同行欲借鑒者。有些娛樂節目如《同一首歌》、《星光大道》……還能再看那是欣賞里面的帶有藝術性的表演。還有的就可能是看主持人或某期某特定的嘉賓。
值得慶幸的是,有娛樂業人士認識到,“只有在娛樂節目當中注入了一些文化的元素,才能使這些節目具有長久的生命力,才能使這些節目在若干年之后還可以引起大家非常有意思的回味。所以我想今天做的一些娛樂節目比如說《舞林大會》、《好男兒》在十年、二十年以后還能被人記起,津津樂道就是最大的成功。我想一個娛樂節目只有注入文化是最好的,因為文化的力量是強大的,人性的魅力是無限的。”[13]有文化品位的娛樂也將會有精神上的悠久價值。
富有文化、藝術魂的娛樂能吸引人們無數次回味當然是符合眾望的,值得期待。
如果說以上兩點區別是外在的、形式的、低層次的,那么,對精神最終作用的不同就是內在的、本質的、高層次的。總的來說,即對個人以至民族的精神的悠久價值不同。
關于西方近代文化當前之一切病態,有人認為,均歸于近代之個人主義思想[14]。如果個人主義思想僅止于在不平等、受壓迫中追求平等解放,是正當的。但如果進一步無限地追求個人自由,張揚個性,那就是極其有害的。可以認為,西方近代文化當前之一切病態,均歸因于此種個人主義思想。當前娛樂的泛化,即是在循本能地不知不覺地踏上此張揚個性的危險之途。
“致中和”(《中庸》),“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論語?八侑》),雖是泛話、老話,然而深思起來,極富智慧,對規領人心極有價值。如果人的感情、欲望無節制地追求滿足,那就是循本能,如果沒有信仰的約束,最終結果就是“無所不至”(《論語?陽貨》),什么事都干得出來,對一個民族來說那是很可怕的。生存本能欲望的驅使,使得物欲及其衍生的各種欲望天然膨脹。眾生在欲界,不可能都修得正果,不可能都消滅意志,也不可能都成為圣人君子,因而不能阻止生存本能對物欲的追求。戰爭、環境污染、……等等世界問題、社會問題,最終都可歸因于一顆心,對自身利益的攫取這顆不易正的心。人心的貪得無厭破壞了人文環境,破壞了自然生態環境。今古同理。圣人們為了有個和諧的世界,限制欲望的極度膨脹,早在兩千多年前就智慧地選擇了禮、樂,用“仁”來化育人的一顆心。 “樂合同,禮別異。禮樂之統,管乎人心矣”(《荀子?樂論》)、“樂者樂也。君子樂得其道,小人樂得其欲。以道治欲,則樂而不亂;以欲忘道,則惑而不樂” (《荀子?樂論》),做一切事情要“先正其心”(《大學》)。和諧世界的產生,用禮、樂來管約人心,比起普度眾生、成佛成圣,雖是較低境界的選擇,然而是更現實的選擇。當然,還應有輔助措施。“禮節民心,樂和民生,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禮樂刑政,四達而不悖,則王道備矣”(《樂記?樂本》)。中國傳統文化的特點、對世界的貢獻,就在于表現在文學、藝術、道德等方面的人文價值,而不是科學價值。然而,被堅船利炮轟開大門,在強大的科學技術面前,我們傳統的美麗人文精神不能自保,西方的娛樂又這樣猛烈地充斥著我們本已貧弱的精神家園。一顆心亂,什么都會亂。
有前輩說,我們理想的人文世界,要把政治、經濟放在較低的地位,把人文、藝術放在較高地位,因為“政治之目的,只在保障促進人之文化生活,經濟之目的只在使人生存,得從事文化生活,并生產分配財物以使人達其文化之目的。”[15]此種理想的人文世界當然是我們非常愿意看到的,也是我們努力的方向和目標,但這是建立在人心不亂、不躁的基礎上,政治才能穩定,經濟才能發展,才能以此為基礎發展更高一層次的精神文化。在人心普遍陷入物欲又沒信仰約束的“無所不至”的社會中,只能花更多的精力來強制保證政治的穩定與經濟的發展,用政、刑的外制的手段。心靈、精神的健康培育,只能依禮、樂等這些藝術的內化的手段[16]。追求娛樂是精神上的循本能發展,但并不是所有的本能需求都是天然合理要滿足的,如果人類還想和諧共存的話。“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矣’。謂《武》:‘盡美矣,未盡善矣。’” 那是因為韶樂反映的是太平盛世,人心和合,而武樂中有人性擴張之音。老子認為“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老子》第十二章),墨子非樂,柏拉圖要把詩人驅逐出理想國,他們都看到了藝術對人精神有強烈的作用。只是統治階級的過度享樂,陷百姓于生死而不顧,有過于今天的娛樂,因而有的走了極端,忽視了藝術的積極作用。
也許有人會說,對規領人心的需要,以至對藝術的要求,是否只是藝術發展的外部規定,成了政治、教育等的附庸?當然不是。這更是藝術發展的內部邏輯使然。人的本性需要和諧的心靈,情感需要表達,能將心底的情感或欲望解壓釋放,使心理能量“接地”,精神歸于平靜,并能充實奮發(娛樂不能使人奮發向上,只能消耗向上的能量),自然就會引導心靈向上。藝術培育出和諧的心靈是自身的本能需要,是人們獲得和平、安全、和諧環境的前提。相反,沒有藝術培育的和諧心靈,任由人性自由發展,利欲膨脹蒙蔽了本心,人心就將陷于各種困惑與苦難中。當然,當代的藝術創作中,不排除有過度限制自由創造的因素存在,有不自由的藝術,這有歷史的原因,有待于改進。只要關于人類生存、民族生存的大的價值方向不違背,盡可以讓藝術自由地創造,這也是民族自信的表現。而當下的娛樂,總的來說,恰在于無限張揚人的個性,與傳統文化的中和極度違背。這精神天平的一邊倒是非常危險的。
強調社會責任和藝術品位,向來是人類文藝創造的精神之源,藝術的最終指向是提升人的精神境界,塑造人的美的心靈。
娛樂過度泛化,在國民精神長期受壓抑而突然得到解放時,短期的強烈釋放是可以理解的,甚至說是必要的,但長此下去,難免不會賠上民族的未來,這一點,一定要引起警惕。娛樂這么久了,該收心了,但不能指望靠個人本性(本性是追求快樂的),要靠外力。
[1]郭慶光. 傳播學教程[M]. 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 114.
[2][美]尼爾?波茲曼著,章艷譯. 娛樂至死[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5.202.
[3]同上,第201頁。
[4]許江. 人大代表許江批評“娛樂化”傾向.(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網站,兩會代表談文化建設.)http://www.ccnt.gov.cn/xxfb/ztzl/whjs/200703/t20070316_35544.html,2009.8.16.
[5]葉朗說,馮友蘭先生有個提法:“照著講”和“接著講”。“照著講”是某某怎么講的,是介紹;“接著講”是接下去講,有發展,有創新。美學上,葉朗主張從朱光潛、宗白華接著講。葉朗. 從朱光潛“接著講”[A].美學的雙峰-朱光潛 宗白華與中國現代美學[C].合肥:安徽教出版社,1999.1.
[6]林同華主編.《宗白華全集1》.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189-190.
[7]同上,第542頁的注釋①:“本文根據宗白華先生親筆修改過的《藝術學》(宗白華講演)的筆記整理、校注。大約講于1926-1928年。—編者”。
[8]林同華主編.《宗白華全集1》.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 547.
[9]同上,第311頁。
[10]同上,第313頁。
[11]同上,第548頁。
[12][英]羅賓?喬治?科林伍德.藝術原理[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一版二印),80.
[13]曹可凡. 曹可凡暢談娛樂節目當中主持人角色的定位(新娛樂華語主持高峰論壇). http://media.people.com.cn/GB/22114/85575/85576/5849627.html.2009.12.15
[14]唐君毅. 人文精神之重建[M]. 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124-125.
[15]唐君毅. 人文精神之重建[M]. 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40.
[16]錢穆認為,儒家的“禮”也是藝術性的,參見《現代中國學術論衡?略論中國藝術》,第2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