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秀 芹
(一)
毛澤東對胡喬木做過多次評價,既有表揚肯定,也有批評規勸。其中最嚴厲的一次批評,據說是在1959年4月初召開的“上海會議”期間。毛澤東得知胡喬木未將陳云關于公布糧食高產的不同意見向他報告以后,在中央全會這樣的莊重場合指責他:“你只不過是一個秘書,副主席的意見敢不報告?”毛澤東的批評一針見血,既準確概括了胡喬木的角色特征,又指出了他這個“一介書生”與政治家的不同。
鄧小平也對胡喬木做過評價。據中共中央批準的《胡喬木傳》編寫組副組長程中原說,粉碎“四人幫”后,小平同志原諒了胡喬木在“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中對他的揭發,既肯定“喬木是我們黨內第一枝筆”,也批評“他這個人缺點也有。軟弱一點,還有點固執,是屬于書生氣十足的缺點。”結論是“總而言之,喬木這個人還是要用。”在中共高層論人若稱書生氣十足,往往是此人并非政治家之謂。
胡喬木逝世后,新華社受命發布的《胡喬木同志生平》稱,胡喬木是“久經考驗的忠誠的共產主義戰士、無產階級革命家、杰出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政論家和社會科學家、我黨思想理論文化宣傳戰線的卓越領導人。”這大概是蓋棺定論了。但筆者以為即便如此,胡喬木仍不愧為具有深厚政治修養與敏銳政治家視野的一代秘書大家。何況他歷來主張秘書要具有政治家的視野,到了晚年尤其如此。他曾一再對《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以下簡稱《歷史決議》)起草小組人員說:“先講清政治形勢,才能講清黨的政策”;“寫黨史要有政治上的觀察和把握”;“對于政治形勢,政治轉變,就要有政治的觀察”;“對歷史人物的評述,也要根據政治形勢來看。”他認為,“離開政治形勢敘述黨的決議,就不能正確評判黨的決議,就不能評判黨的決議的成敗”。這是他一生秘書經驗的總結。事實上,胡喬木如果缺乏深厚的政治修養,沒有政治家的視野,又怎能成為毛澤東這樣的大政治家得心應手的秘書呢?
(二)
胡喬木關于秘書要有政治家視野的思想,大致包括三個層次。一是要能正確觀察、分析、判斷客觀形勢,尤其是政治形勢。二是依據對客觀形勢的正確判斷,提出一定時期的戰略目標和策略思想。三是為實現預定戰略目標與策略思想,確定相應的微觀政策。這是胡喬木悉心研究作為政治家的毛澤東及毛澤東思想的結晶。在這三個層次中,第一個層次最重要,是后兩個層次的基礎。只有對不斷變化的、由相互聯系的各種因素起著作用的客觀形勢迅速做出準確無誤的判斷,才有可能據以制定出符合實際的戰略目標與策略思想,進而確定具體的實施政策。正如胡喬木論及“中國領導層怎樣決策”問題時指出的:“正確的政策決定于對情況有正確的判斷,采取的措施有切實的可行性,能夠獲得廣泛的接受。”反之,如果對政治形勢判斷有誤,就會產生錯誤的決策。胡喬木舉例說,“為什么會發生‘文化大革命’以及‘文化大革命’以前的一些錯誤?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對階級斗爭的認識和估計犯了錯誤。”
胡喬木認為,20世紀40年代至50年代前期,是毛澤東思想走向成熟,形成體系,并繼續向前發展的時期。這期間以毛澤東為首的黨中央確定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戰略;團結多數,孤立少數,利用矛盾,各個擊破的策略;實行土地改革、農業合作化、強化政權建設的一系列政策等等,就是建立在對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對日本和中國、對共產黨和國民黨以及民主黨派政治力量的對比變化等客觀形勢做全面分析、正確判斷之上的。有了這種對復雜多變的客觀形勢的正確決斷,才有了關于敵、我、友方面的正確戰略、策略與政策,這已被實踐所證明。
1958年至1978年之所以“犯了二十年的‘左’傾錯誤”,胡喬木認為這是“我們全黨對社會主義社會都認識不足”、對國內國際形勢判斷有誤所致。他說:“對新建立起來的社會主義社會沒有客觀的、充分的、全面的認識,一遇到風吹草動,就容易誤認為又來了階級斗爭,因為階級斗爭的影子籠罩著很多同志的思想”;“主觀與客觀不一致,客觀世界跟自己的主觀世界發生矛盾,主觀上的各種想法成為一種臆想”;“對社會政治力量實際上的對比沒有科學的估計,這種情況是最容易犯的一種‘左’傾錯誤”。總之,不論是總結革命和建設的成功經驗,還是研究其失敗的教訓,胡喬木總是能從三個層次著眼,并把能否正確觀察、分析與判斷客觀形勢放在第一位。
(三)
胡喬木政治家的視野,在起草《歷史決議》時得到充分展示。為了寫好這個決議,他先后與起草小組成員談話32次,記錄稿多達20萬字。而且,親筆撰寫了有關“文革”十年的內容。整個起草過程始終體現了他那深厚的政治修養。
首先,是客觀、理智地分析了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的國內政治形勢。當時中國社會出現了足以威脅中共命運的兩種思潮,一種是教條主義地對待毛澤東的言論,懷疑甚至否定“三中全會”確定的路線、方針、政策,嚴重阻礙了思想解放、撥亂反正,以及全黨工作重點的轉移;一種是將建國以后乃至中共的歷史說得一團漆黑,產生了懷疑毛澤東思想并進而懷疑中共能否領導社會主義制度的情緒。無論哪種思潮,若任其發展,都可能出現不堪設想的局面。因此,如何寫好《歷史決議》,實事求是地評價“文革”,評價毛澤東的功過是非,總結經驗,統一思想,團結一致向前看,就成為中共面臨的當務之急。胡喬木說:“現在在黨內黨外,都存在兩種很不相同的意見,一種認為對毛主席有哪些錯誤應當講清楚,但也有相反的意見,認為這個問題最好是不講”;“有的同志說,現在要趕快出毛澤東全集,應該把毛澤東同志的所有作品都照原樣編出來,以便于大家來批判。”當然還有另外的意見:“毛主席這三十年的著作,確實是灌溉了我們的黨,確實是培育了我們的黨,確實把我們黨廣大的干部帶上了馬克思列寧主義的道路。”面對這種情況,胡喬木認為,“我們要用廣闊的視野來觀察、分析歷史。否則,很難用歷史來教育黨和人民。”胡喬木的這種判斷是實事求是的,也為起草《歷史決議》確立了基調。
其次,是提出了起草《歷史決議》的戰略、策略思想。胡喬木說:“要考慮到黨內有各種情感,各種要求,要找到這中間的最大公約數,在那個基礎上來說話,使盡可能多的人能接受,因為各方面有很不相同的意見,所以寫這個稿子就要很好考慮。”他還說:“無論如何不能發表這樣一個講話,叫人看了以后認為中國共產黨已經否定了毛主席。無論如何不能這樣。這個問題是個關系非常重大的問題。”因此,《歷史決議》“要堅持毛澤東思想,也用毛澤東思想的科學體系這個提法。毛澤東思想里面不包括他的錯誤”;“使人感到中國共產黨始終是堅持毛澤東思想的。在黨犯錯誤的時候,黨里還有很多人堅持毛澤東思想,他們重新領導人民,把中國帶上正確的道路。在這一點上要很鮮明。”“這樣,黨的思想才會統一,人民的思想才會統一。如果我們不這樣做,將來就可能出赫魯曉夫,把毛主席真正打倒。”中央全會通過的《歷史決議》貫穿了喬木的這個戰略、策略思想。
再次,有了上述對政治形勢的理性觀察與準確判斷,從而產生了正確的戰略、策略思想以后,就可以制定具體的“撥亂反正”等微觀政策,較順利地促進全黨工作重點的轉移。總之,胡喬木政治家的視野,反映在《歷史決議》的字里行間中。
(四)
胡喬木的政治家視野不是天生的,而是有個發展形成的歷史過程。
首先是受毛澤東的影響與熏陶。胡喬木在延安剛做毛澤東的秘書時,就上了一堂“要用政治家的眼光看問題”的啟蒙課。一次,毛澤東召集《解放日報》的人談改版問題,在這個會上賀龍、王震都尖銳地批評了丁玲的《“三八節”有感》,在場的胡喬木感到批評得太重了,便跟毛澤東說:“關于文藝上的問題,是不是另外找機會討論?”第二天毛澤東批評他:“你昨天講的話很不對,賀龍、王震他們是政治家,他們一眼就看出問題,你就看不出來。”毛澤東的批評對胡喬木而言,影響是深刻的,直到晚年他還常常提起。
1956年12月,胡喬木在毛澤東的具體指導下寫作《再論無產階級專政的歷史經驗》,這次寫作實踐對其形成政治家的視野產生了質的飛躍。蘇共“二十大”召開,赫魯曉夫做大反斯大林的秘密報告,這一方面揭開了蓋子,破除了迷信,表明斯大林及蘇聯黨的做法并非都是對的,各國黨可以根據各自的實際情況辦事;另一方面也捅了婁子,赫魯曉夫的突然襲擊,各國黨沒有思想準備,產生了混亂,在世界范圍內出現了反蘇反共浪潮。面對這種復雜形勢,中共如何表態?怎樣評價蘇共“二十大”?關鍵是如何評價斯大林。毛澤東認為對斯大林要做具體分析,他是有錯誤的馬克思主義者,要明確肯定他正確的一面,不能抹殺;同時也要指出他的錯誤,強調必須糾正。毛澤東的這種拋開個人恩怨,立足全局,從政治上考慮問題的胸襟,使我們理解了二十四年后胡喬木在起草《歷史決議》時,之所以再三強調“憤怒出詩人,憤怒不出歷史學家”、“不能用一種簡單的顏色,比如說黑色來描述‘文化大革命’”的原因所在,也足以看出他受毛澤東的影響之深。
當然,這些畢竟還是外因。如果沒有胡喬木本人的努力,特別是他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學習,對改造世界觀的自覺與真誠,那也是很難成就其深厚的政治素養的。胡喬木在《科學態度和革命文風》一文中如數家珍般地點評馬、恩、列、斯、毛這些卓越政治家的經典之作,使我們發現了他那政治家視野形成的內因。他在談及用理智的態度研究歷史時說:“不可理解的事我們還是要去理解,否則我們就要像雨果那樣,盡管在他寫的書里充滿了對拿破侖第三的仇恨,卻并沒有把歷史解釋清楚。把拿破侖第三的陰險、狡猾描寫得淋漓盡致,也還是沒有把‘霧月十八日事變’解釋好,而馬克思則不同,他還是作了多方面的分析。”這更讓我們看到了胡喬木的政治家視野與其百科全書式的學養,以及馬克思主義世界觀的內在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