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吳敬璉,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高級研究員、全國政協常委兼經濟委員會副主任、國務院信息化專家咨詢委員會副主任、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學術委員會副主任;《改革》、《比較》雜志主編。1984~1992年連續五次獲得中國“孫冶方經濟科學獎”。2003年獲得國際管理學會(IAM)“杰出成就獎”。2005年榮獲首屆“中國經濟學獎杰出貢獻獎”。2000、2001年連續兩屆被評為CCTV中國經濟年度人物。
摘要:1978年12月,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開啟了中國的改革開放,至今已經走過了30個年頭。改革開放所要達到的目標,按照中共十七大的語言,可以概括為“從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到充滿活力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從封閉半封閉到全方位開放的偉大歷史轉折。”現在,這個歷史轉折還沒有完全實現。為了完滿地實現這個轉折,我們應當認真總結這30年的經驗教訓,讓歷史照亮我們未來的道路。
關鍵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 中國改革 國有經濟 計劃經濟 經濟體制改革政治改革 國有企業改革
中圖分類號:F123.9
1978年12月,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開啟了中國的改革開放,至今已經走過了30個年頭。改革開放所要達到的目標,按照中共十七大的語言,可以概括為“從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到充滿活力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從封閉半封閉到全方位開放的偉大歷史轉折。”現在,這個歷史轉折還沒有完全實現。為了完滿地實現這個轉折,我們應當認真總結這30年的經驗教訓,讓歷史照亮我們未來的道路。
一、“摸著石頭過河”:尋求救亡圖存的路徑
中國在19s3年正式確立“使生產資料的社會主義所有制成為我們國家和社會的唯一的經濟基礎”為目標的“過渡時期總路線”以后,經過對農業、手工業和資本主義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全面建立了蘇聯式的集中計劃經濟(命令經濟)制度。
僵硬的計劃經濟體制使生產效率和服務質量急劇下降。由于處于國家計劃機關附屬地位的“生產單位”失去了經營自主權和生產積極性,國有經濟的領導人對從蘇聯引入的新體制尤其感到不滿。面對黨內外對蘇式計劃體制的批評,黨政引導考慮對這一體制作出調整。至于調整的方向,則有很不相同的考慮。經濟工作的主要領導人陳云主張在保持國有經濟的統治地位和堅持計劃經濟的前提下,引入某些市場經濟的因素。而作為黨和國家最高領袖的毛澤東則認為,問題并不在于行政化的計劃經濟,而在于“權力過分集中于中央”,管得過多,統得過死。于是,中國政府在1958年發動了向各級地方政府“放權讓利”的“體制下放”運動,形成了一種分權型的命令經濟體制。與此同時,毛澤東還支持“破除資產階級法權”的極“左”思潮,發動了把農業生產合作社改組為“政社合一”的人民公社的“人民公社化運動”和“超英趕美”的“大躍進”運動。
啟動改革的第一個行動,是十一屆三中全會發動解除極“左”思想束縛的“思想解放運動”。以1978年5月《光明日報》發表《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評論員文章為開端,在全國掀起了一場以“解放思想”為基本內容的啟蒙運動,為改革開放奠定了思想基礎。
在學習他國的經驗、總結自己的教訓的基礎上,人們提出了各種各樣的變革設想。不過在當時進行全面改革的思想和理論準備不足的情況下,中國黨政領導采取的策略是在保持國有企業和命令經濟占主體地位的條件下,作出了一些變通性的制度安排。
第一,在土地仍歸集體所有的條件下,以“包產到戶”的形式恢復農民的家庭經營。在1980年秋中共中央發文默許進行包產到戶之后,全國興起了包產到戶的熱潮。到1983年初,實行“包產到戶”的生產隊,已占全國生產隊總數的9396。包產到戶的推行,極大地促進了中國農業的恢復和發展。1985年農村總產值較之1978年增長了近3倍;1984年農村居民人均純收入達到355元,比1980年增長85.5%。
第二,在保持公共財政與企業財務合一的前提下,實行“分灶吃飯”的財政體制,使各級地方政府有了促進本地經濟發展的積極性。為了緩解“文革”后期出現的巨額預算赤字,調動地方政府增收節支的積極性,國務院決定從1980年起,將一部分財政收支決策權力下放給地方政府,除北京、天津、上海三個直轄市仍實行接近于“統收統支”的辦法外,其余省及自治區都實行“分灶吃飯”的財政體制,按照預定的比例或絕對額,在中央預算與地方預算之間分配收入。
第三,在物資的計劃調撥和行政定價的“計劃軌”之外開辟出物資串換和協商定價的“市場軌”。1979年,國務院轉發《關于擴大國營工業企業經營自主權的若干規定》,允許企業按照“議價”自銷超計劃產品。1985年開始正式實行生產資料供應和定價的“雙軌制”。“雙軌制”的確定,使企業可以通過市場軌來購買生產物資和銷售產品,也為非國有經濟的存在和發展準備了基本的經營環境。
第四,在國內市場的“大氣候”尚未形成的情況下,構建“經濟特區”的“小氣候”來與國際市場對接。在改革開放初期,要在短時期內形成國內市場并對國際市場開放是完全不可能的。于是,中國汲取其他國家建立出口加工區和自由港的經驗,利用沿海地區毗鄰港澳臺和海外華僑、華人眾多的優勢,營造“經濟特區”作為對外開放的基地。1980年5月決定對廣東和福建兩省實行對外開放的“特殊政策”;1980年8月,批準在深圳、珠海、汕頭、廈門試辦“以市場調節為主的區域性外向型經濟形式”的經濟特區。
可以看到,這些變通性制度安排的關鍵,就是在保持命令經濟基本框架不受觸動的同時,引進了市場經濟的因素作為補充。市場因素的出現,為一些有才能的人士積極從事生產性活動提供了可能性,促使國民經濟很快恢復。
這些變通性制度安排更深遠的影響,是形成了一種“雙軌制”的制度環境。—方面,作為計劃經濟基礎的國有經濟(存量部分)仍然按照命令經濟的邏輯運轉;另一方面,新成長起來的民營經濟成分雖然仍然在不同程度上依附或隸屬于基層政府,但其供產銷則大體上是由市場導向的。在此基礎上,從1980年代初期開始,民營經濟迅速擴張,中國民營企業的數量從1981年的183萬戶,增長到1985年的1171萬戶,年均增長速度超過159%。
二、市場經濟改革目標的逐步明確
1980年代初期,隨著對改革研究的日益深入和國際交往的擴大,我國改革理論研究已經逐漸超越了1970年代末期著重討論“松綁放權”等具體措施,已經有一些經濟學家提出用什么樣的經濟體制來取代計劃經濟的舊體制的問題。到了1980年代中期,隨著變通性政策取得一定的成效,人們發現,僅僅依靠一些不成體系的政策來“調動積極性”,并不能實現經濟的根本性變化,相反還帶來種種沖突和混亂。于是,就提出了需要探索什么是“經濟體制改革的目標”這一重大問題。
在討論中,政界、經濟界和學術界人士大致提出了四種體制目標模式:
(1)后斯大林時期的計劃經濟模式(“改良的蘇聯模式”),主張在計劃經濟體制下給予國有企業更大自主權。這種辦法在1970年代末首先在四川省進行試驗,叫做“擴大企業自主權”試點,迅即在全國鋪開。不過這種改革并未取得成功,很快就由于引起了財政赤字大幅度增加和經濟秩序混亂而在1987年停止。
(2)“市場社會主義”模式(“東歐模式”)。匈牙利等東歐國家在保持國有經濟的統治地位和計劃經濟的總體框架下,力圖在微觀(企業)層面引進一些市場因素。我國一些學者在1980年代初期寫過不少文章介紹這種模式。但是,隨著1980年代中后期匈牙利等國家的經濟改革陷入困境,這種模式的影響力也逐漸消失。
(3)政府主導的市場經濟模式(“東亞模式”)。“二戰”結束以后,日本、韓國、新加坡等東亞國家采用威權主義政治和市場經濟相結合的辦法,形成帶有重商主義色彩的政府主導的市場經濟體制。在改革開放初期,這種模式對我國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4)自由市場經濟模式(“歐美模式”)。許多理論界人士接受斯密等古典經濟學家樹立起來的觀點,認為政府的基本職能是提供包括穩定的宏觀經濟環境在內的公共物品,政府對微觀經濟活動的行政干預會妨礙市場的有效運作并且滋生腐敗。而東亞模式中政府對經濟發展起了積極作用,只是在市場還沒有充分發育時期的一種階段性的替代辦法。因此,他們更傾向于以歐美類型的成熟市場經濟,即自由市場經濟作為改革的目標模式。
在1980年代中期,在模式(1)和模式(2)的影響逐漸消退的同時,模式(3)和模式(4)占了上風。大體說來,在后兩種模式中,東亞模式往往為官員們所鐘愛,而歐美模式則為具有現代經濟學知識的學者所向往。例如,鄧小平本人就十分欣賞“四小龍”,特別是新加坡的許多做法。流行的經濟學啟蒙讀物,則以古典經濟學為基準。不過,雖然這兩種模式在政府的作用問題上存在原則性的差別,但在當時命令經濟還占有統治地位的條件下,它們之間的分歧并不占有突出的地位。而且即使以自由市場經濟作為改革最終目標的人們,也往往認為在落后經濟高速發展的沖刺中。強有力的政府往往利大于弊。從1984年以后的中國黨政領導機關的文獻可以看到,在對改革目標作理論論述時,大體上采用模式(4)的語言;而在規定具體措施時,則有更多模式(3)的內容。
這樣,在具有改革思想的官員和學者的共同努力下,在1984年的中共十二屆三中全會上,形成了一種大多數人都能接受的改革思路,這就是建立“社會主義有計劃的商品經濟”或“社會主義商品經濟”。
1984年10月,中共十二屆三中全會通過了《中共中央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以下簡稱《決定》),在確定中國改革要從以農村為重點向以城市為重點的戰略轉移而開始的同時,也明確了建設“社會主義有計劃的商品經濟”這一改革目標。《決定》指出,“商品經濟的充分發展,是社會經濟發展的不可逾越的階段,是實現我國經濟現代化的必要條件。只有充分發展商品經濟,才能把經濟真正搞活,促使各個企業提高效率,靈活經營,靈敏地適應復雜多變的社會需求。”
根據十二屆三中全會的《決定》和1985年中共十二屬四中全會通過的《關于制定第七個五年計劃的建議》,國務院在1986年3月提出了以價格體制、稅收體制和財政體制為重點進行配套改革的設想,要求改革在1987年邁出決定性的步伐,以期在1990年代末實現1985年《關于制定第七個五年計劃的建議》的要求,把社會主義商品經濟的基本框架建立起來。為了進行這次改革,國務院在1986年8月制定了以價格、稅收、財政、金融和貿易為重點的配套改革方案,準備從1987年開始實施。
然而在1986年10月,國務院領導改變了原來的設想,轉向以國有企業改革為改革的主線,并在1987年和1988年實行了“企業承包”、“部門承包”、“財政大包干”、“外貿大包干”和“信貸額度切塊包干”等五大“包干”制度,回到了維持市場經濟與命令經濟并存的老做法,希望靠一些小修小補來改善國有部門的狀況。由于喪失了大步推進改革的時機,結果造成了1988年LICE/fN0H2e8s+1xPUT2Kg==的嚴重通貨膨脹。
1988年的經濟危機和1989年的政治風波以后,某些對改革不滿的“理論家”、“政治家”把出現的經濟政治動蕩歸罪于改革,指責“取消計劃經濟,實現市場化”就是“改變社會主義制度,實行資本主義制度”。于是,出現了改革開放以來的第二次改革大辯論。直到1992年初鄧小平作了推動進一步改革開放的南巡講話以后,才迎來新的改革開放浪潮。
在經歷1984~1987年的探索和隨后1989—1991年的曲折以后,愈來愈多的人明確地認識到,要建立的新的經濟體制就是在現代國家中普遍流行的市場經濟,問題的關鍵在于用市場取代計劃來進行經濟資源的配置,決定企業生產什么、生產多少、為誰生產、如何分配等微觀經濟問題。
1992年10月中共十四大明確規定,改革的目標是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
三、從“增量改革”到“整體推進”
市場經濟的目標模式雖然在1984—1992年期間逐漸形成,但是改革的實際推進,仍然按照1980年代初期的做法,以“增量改革”的方式進行。這就是說,對于計劃經濟原有的部分(存量部分)不作大的改變,改革和發展著重在增量部分進行。增量改革戰略由于保持經濟和社會穩定、促進民營經濟發展以及通過示范效應和競爭壓力促進原國有部門的改革等方面具有優勢,并對1980年代的改革起到了很好的作用。但是,由于沒有觸動國有經濟和改變“雙軌制”的基本態勢,就帶來了一系列消極后果。其中最為突出的是:(1)國有企業的財務狀況日益惡化;(2)由此引發反復出現的通貨膨脹;(3)利用“雙軌制”以權謀私者的“尋租活動”日益猖獗,行政腐敗廣泛蔓延;(4)貧富差距日益擴大;等等。
為了克服以上弊端,中國政府的配套改革試圖消除“雙重體制膠著對峙”狀態,全面建立市場經濟體制。這次改革沒有能夠實現。但在1992年中共十四大明確宣布市場經濟的改革目標以后,1993年11月的中共十四屆三中全會作出了《關于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明確提出“整體推進、重點突破”的新的改革戰略,設計了一系列重要改革的目標和實施步驟,要求在20世紀末把市場經濟制度初步建立起來。從此經濟改革進入了大步推進的新階段。
首先,早在中共十四屆三中全會以前,1986年配套改革方案規定的價格自由化改革,已經在1988年后貨幣緊縮的條件下'在鄧小平“南巡講話”后的改革大潮中得到了實現。商品價格在1990年代初期基本放開,這意味著商品市場基本形成。
其次,根據1993年中共十四屆三中全會《決定》的要求,從1994年開始推行財政稅收體制改革、金融體制改革和外匯管理體制改革。
財稅體制改革的主要內容,包括推行增值稅,統一個人所得稅和加強稅收的征收管理等。在1990年代后期初步建立了適合于市場經濟的財政稅收制度的基本框架。
金融體系的改革著重在銀行體系方面。當時被稱作“專業銀行”的國有商業銀行政企不分,商業性金融業務與政策性金融業務不分'在政府規定范圍之外的信貸活動又缺乏有效的市場約束;中央銀行職能不清、調控手段陳舊、組織結構和財務制度不合理,無法有效地行使穩定貨幣的基本職能。1993~1994年期間,銀行體系進行以下改革:建立中央銀行制度,將貨幣政策調控由多級調控改為一級(中央)調控,建立以間接調控為主的調控體系;將原有四大國家專業銀行轉變為國有獨資商業銀行;增設了若干家非國有獨資的股份制銀行;證券公司與中國人民銀行脫鉤;將中國人民保險(集團)公司分解為人壽保險、財產保險和再保險等5保險公司;等等。在對銀行體系進行改革的同時,中國的證券市場也開始發展。在1980年初恢復股票、國債等證券的發行后,1990年末又設立了上海和深圳兩個股票交易所進行股票的集中交易。
外匯管理體制改革的主要內容是實行經常賬戶下的外匯交易,實行有管理的浮動匯率制。將雙重匯率并軌,對經常項目下的外匯收支實行銀行結匯和售匯制度。在匯率并軌過程中,人民幣深度貶值。這對1994年以后中國對外貿易的迅速發展和國際收支狀況的大步改善起了重要作用。
再次,根據中共十四屆三中全會《決定》和1993年12月全國人大常委會頒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從1995年開始了在國有企業中建立現代企業制度的試點工作。1997年的中共十五大、特別是1999年中共十五屆四中全會進一步明確,除極少數需要由國家壟斷經營的企業外,所有國有企業都要進行股份化改制,建立有效的公司治理結構。在股權多元化的基礎上,改制上市企業(多數是國有獨資集團公司下屬的二級企業)大多按照十五屆四中全會《中共中央關于國有企業改革和發展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搭建起公司治理的基本架構。
最后,根據1997年中共十五大的要求,1998年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修正案明確規定,多種實現形式的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經濟的共同發展是我國的基本經濟制度。由此開始了根據“是哪個有利于”的原則,調整和完善國民經濟的所有制結構的工作。這項工作包括三項主要內容:一是對國有經濟布局進行“有進有退”的調整,縮小國有經濟的范圍;二是努力尋找能夠促進生產力發展的多種公有制實現形式;三是鼓勵個體私營等非公有經濟的發展,使之成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
調整和完善所有制結構的—項重要內容,是“放開搞活國有小企業”。在世紀之交,大部分國有中小企業和基層政府所屬的鄉鎮企業通過股份合作制、整體出售、改制為有限責任公司或股份有限公司等多種方式實現改制。這為民營經濟增添了一大批生力軍。
經過以上改革,到世紀之交,以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為基礎,成為初步建立市場經濟體制的改革目標。它的主要表現是:第一,民營經濟份額的提高和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的格局的形成。這種格局首先在沿海地區形成,然后逐步向內地延伸。凡是建立了這種所有制格局的地區,無一例外地出現了社會投資迅速增大,內外貿易空前活躍,經濟全面繁榮的局面。第二,商品市場初步建立,要素市場開始形成,并在資源的有效配置中起到了愈來愈大的促進作用。第三,宏觀經濟管理體系初步建立。這一體系的基礎在1994年的財稅改革和金融改革中開始建立,使宏觀經濟管理當局有可能運用財政政策和貨幣政策等總量手段調節宏觀經濟,并在1994~1995年反通貨膨脹和1998—1999年反衰退的宏觀經濟調控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四、完善市場經濟所面臨的挑戰
改革開放30年,使中國的市場制度得以建立,經濟和社會發展取得舉世公認的巨大成就,主要成就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經濟總量的高速成長。在30年改革開放的推動下,中國的經濟總量以平均每年10%的速度增長。特別是中國作為一個人口眾多的國家,長期積弱,在近30年的時間里GDP增長17倍,經濟總量躍升世界第4位,是非常不容易的;進出口總額增長更快,30年間由世界排名第32位躍升為第3位。總之,經過30年的改革開放,中國已經被公認為保持世界經濟穩定發展的重要力量。
第二,人民生活水平普遍提高。在改革開放前1957-1977年的20年中,中國居民的生活水平,糧、布、住房、食用油等基本消費沒有任何提高。而在最近30年的時間里,城鎮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從1978年的343元提高到2007年的13786元;農村居民人均純收入從1978年的134元提高到2007年的4140元。
第三,減貧取得很大的成效。農村最基本生活未能得到保障的貧民在這30年中減少了2億多人。世界銀行2003年發布的減貧統計表明,1990-2002年世界減貧人口的90%是中國實現的。
然而,在看到改革開放30年的巨大成就的同時,由于現有體制仍然存在一些缺陷,使經濟社會的進一步發展面臨一些挑戰,其中有些挑戰還相當嚴峻。
中國改革從一開始所采取的增量改革戰略,盡管能夠較好地保持經濟在改革過程中的穩定增長,但針對政府職能定位和國有經濟地位等問題沒有明確說明,成為1980年代形成改革目標模式模糊之處。這種模糊使具有不同傾向的人可以對這一目標作不同的解釋,在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改革目標后,對于什么是“社會主義的市場經濟”,也出現了不同的理解。相當一部分人,特別是政府官員把東亞國家所謂“政府主導型的市場經濟”當作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常態,因此常常會自覺或不自覺地強化這種體制中政府強力干預的重商主義傾向。于是,在市場經濟體制初步建立以后,我國社會始終存在一個“向哪里去”的選擇問題,或者是確立憲政,限制行政權力,走向法治的市場經濟制度;或者是沿著重商主義的道路,走向權貴資本主義,或稱官僚資本主義、官家資本主義的窮途。在這種情勢下,堅持建立市場經濟的人們要求堅定不移地推進改革,建設法治的市場經濟;而某些能夠從尋租活動中獲得利益的既得利益者不愿意繼續朝法治市場經濟的方向前進。他們采取各種各樣的手段來阻止經濟和政治進一步改革,以免自己的尋租權力遭到削弱;甚至假借“改革”的名義擴大權力的千預,以便擴大尋租活動的空間。
此外,政治體制改革的滯后也對經濟體制改革的進一步推進形成阻礙。
政治經濟學的分析告訴我們,市場經濟制度的有效運轉,必須有其他制度的支撐。因此,正如鄧小平所指出,“經濟體制改革每前進一步,都深深感到政治體制改革的必要性。不改革政治體制,就不能保障經濟體制改革的成果,不能使經濟體制改革繼續前進。”“不搞政治體制改革,經濟體制改革難于貫徹。”按照鄧小平的要求,1987年的中共十三大部署了以黨政分開為重點的政治體制改革。但是這些改革也因為1989年發生的政治風波而中斷。1997年的中共十五大提出了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的口號,十六大又重申了這樣的主張,而且還提出建設民主政治和提升政治文明的問題。但是,十年來進度十分緩慢。對于一個所謂“非人格化交換”占主要地位的現代市場經濟來說,沒有合乎憲政原則的法律和獨立公正的司法,合同的執行是得不到保障的。在這種情況下。經濟活動的參與人為了保障自己財產的安全,就只有去“結交官府”,“搞掂”官員。于是,就出現了尋租的新動力。
總的來看,由改革不到位和制度缺陷引起的挑戰,主要體現在經濟和政治兩個方面:
從經濟方面說,它使靠資源投入和出口需求驅動的粗放經濟增長方式得以持續。這導致資源短缺、環境破壞等問題日益突出,內外經濟失衡加劇,金融市場面臨系統性風險。
中國從第一個五年計劃起,仿照蘇聯采用了依靠要素投入,首先是資本要素(投資)驅動經濟的粗放增長模式。改革開放以后,雖然—再明確提出要“實現由粗放增長方式到集約增長方式的根本轉變”,但是由于命令經濟舊體制的遺產這種體制性障礙嚴重存在,增長方式的轉變始終未能取得明顯的成效。在要素驅動的增長模式未能成功地轉變的情況下,又效仿東亞國家的榜樣,采取“出口導向”的國家對外經濟政策,用出口需求彌補由要素驅動造成的消費不足和內需不足。于是,形成了一種以投資和出口驅動的粗放增長方式。
粗放增長方式由于依靠資源投入驅動,它的不良后果,首先表現為資源短缺、環境惡化問題變得愈來愈突出。即使可以靠對外貿易輸入的石油、礦石等資源,也因為采購量過大而使價格飆升、成本激增。而在我國的某些地區,環境污染已經嚴重到不能保證基本生活要求的程度。
這種不良后果在宏觀經濟上的表現,則是投資與消費之間的失衡。這些年來中國的投資率不斷攀升,目前固定資產投資占GDP的比重已經接近50%,大大高于多數國家20%左右的水平。即使東亞一些國家和地區在戰后依靠投資拉動經濟實質快速增長的時期,其投資率也遠沒有達到中國目前的水平。在投資率畸高的同時,居民消費的比重卻已下降到GDP的35%以下,僅為一般國家的一半左右。這種狀況在近期內會造成最終消費不足,勞動者生活水平提高緩慢,居民收入差距拉大。從中長期看,投資效率下降,銀行體系中潛在不良資產增加,企業財務狀況惡化等,更蘊藏著銀行系統的系統性風險。
除了上面講到的內部經濟的失衡外,粗放增長方式的持續所造成的另一個經濟后果,是外部經濟的失衡。“二戰”結束以后,以日本為代表的一些東亞國家和地區為了克服內需不足的問題,采取了以政府主導、對國內市場進行適度保護和本幣匯率低估為特點的“出口導向政策”,以旺盛的出口需求支持了經濟的高速發展。中國在改革開放以后仿效東亞國家和地區的榜樣,成功地運用“出口導向政策”支持了經濟的快速增長。
到了21世紀初期,出口導向政策1980年代后期在東亞國家和地區表現出來的負面效應,也在我國日益凸顯出來。目前我國經濟中的若干病象,如出口數量大而附加價值低、貿易條件惡化和盈利性降低,成為“賣硬苦力”的“勞動密集型產品專業戶”,人民幣升值壓力增大,與貿易伙伴國之間的摩擦加劇;乃至貨幣超發和流動性泛濫,資產價格泡沫形成和消費價格膨脹(Inflation,一般譯為“通貨膨脹”)等宏觀經濟問題的顯現等,都與之密切相關。而且,這些病癥如果不能得到妥善解決,將會使整個金融系統變得脆弱,一旦遇到外部沖擊,就容易引發金融市場的系統性風險。
從社會政治方面說,經濟和政治改革遲滯造成的主要不良后果,則是尋租基礎擴大、腐敗蔓延和貧富分化過大導致大眾強烈不滿,威脅社會安定。
由于行政權力對經濟活動的干預加強和尋租規模的擴大,腐敗活動日益猖獗。根據1989年以來若干學者的獨立研究,我國租金總額占GDP的比率高達20-30%,絕對額高這4萬億-5萬億元。巨額的租金總額,自然會對我國社會中貧富分化加劇和基尼系數的居高不下產生決定性的影響。1995年,李強教授的抽樣調查表明,1994年全國居民的基尼系數已經達到了0.43的高水平,超過了國際上0.40的警戒線;世界銀行《2006年世界發展報告》公布的數據顯示,中國居民收入的基尼系數已由改革開放前的0.16上升到目前的0.47。
以上事實充分說明,目前我國存在的種種社會弊病和偏差,從根本上說,是源于經濟改革沒有完全到位,政治改革嚴重滯后,權力不但頑固地不肯退出市場,反而強化對市場交換的壓制和控制,造成了普遍的腐敗尋租活動的基礎。由此可以得出結論,擴大成就和克服缺陷的道路,在于推進改革和建設法治的市場經濟。
然而近年來,改革開放前舊路線和舊體制捍衛者卻對我國目前態勢作出了與事實完全相反的解釋,以此對改革開放發動全面攻擊,由此引發了2004-2006年的“第三次改革大辯論”。在爭論中,這些利用廣大群眾對腐敗等問題的正當不滿,極力鼓吹目前我們遇到的種種社會經濟問題,從腐敗的猖獗、分配不公直到看病貴、上學難,甚至國有資產流失、礦難頻發等都是由市場化的“資產階級改革路線”(“資改路線”)所造成。據此,他們主張擯棄1978年以來的改革開放路線,重舉“階級斗爭為綱”和“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旗幟。
真理是愈辯愈明的。雖然舊路線和舊體制的支持者在對醫療、教育、住房以及國企改革的具體問題的討論中利用民粹主義和民族主義的言論蒙蔽蠱惑不明真相的群眾,煽起懷疑和反對改革開放的風潮,在意識形態這個他們自認的世襲領地中取得了某種程度的成功。但是,一當他們亮明了自己的底牌,即回到給中國人民造成了巨大民族災難的舊路線和舊體制的時候,那些雖然對于改革開放的某些具體做法和中國社會的現狀懷有這樣或那樣意見,但不反對改革開放大方向的人們也就離他們而去了。
對于這種開倒車的主張,中國的黨政領導也表明了自己的態度。胡錦濤總書記2006年3月在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上海代表團的講話,以及在2007年10月召開的中共十七大上代表十六屆中央委員會向大會作報告時明確指出,改革開放符合黨心民心,順應時代潮流,方向和道路是完全正確的,成效和功績不容否定,停頓和倒退沒有出路;要毫不動搖地堅持改革方向,不斷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充分發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基礎性作用。
五、結語:讓歷史照亮未來的道路
30年的歷程告訴我們,只有堅定不移地推進改革,才是順乎潮流、合乎民心的光明之途。根據我國當前的實際情況,經濟改革和政治改革應當在以下方面積極推進。
首先,要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為進一步改革開放奠定堅實的思想基礎。中國的改革開放源于1970年代后期的思想解放運動。思想解放是無止境的,在我國社會正在快步走向現代化的形勢下,我們必須與時俱進,不斷更新自己的思想,趕上時代的潮流。更何況在近幾年“左”的思想的回潮中,若干早已被黨否定的舊思想、舊觀念又力求利用人們對歷史和現實缺乏了解而重新流行起來,在部分人群中造成了思想混亂,亟待澄清。此外,還要進一步明確改革的目標模式是建立在法治基礎上的現代市場經濟,避免由于缺乏統一認識導致的思想混亂和不準確的理解。因此,最近一些地方正在興起新的思想解放運動,要求沖破不適合于現代化發展和不利于社會進步的舊思想觀念的束縛,是完全正確和必要的。
為了保證思想解放運動取得成功,需要營造自由和務實的討論氛圍,提倡具有不同觀點的人們理性思考,良性互動。市場經濟是一個利益多元化的共同體,因此,不應當采取“一分為二”、“階級斗爭為綱”、“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不是我吃掉你、就是你吃掉我”的辦法,用一個社會群體的利益壓制另一個社會群體的利益,而是應當讓各種合法的利益訴求都得到充分的表達,然后通過協商和博弈,形成社會共識和彼此都能接受的解決方案。只有這樣,才是通向各個利益群體互補共贏和社會和諧的坦途。
其次,在經濟改革的實際推進上,需要從以下方面作出努力。
一是實現尚未完成的產權制度改革。例如,與中國將近一半人口的農民利益息息相關的土地產權問題沒有解決,農民的土地、宅基地等資產無法變成可以流動的資本。這既使繼續務農的農村居民的利益受到損害,也使轉向務工、務商的新城市居民安家立業遇到困難。
二是繼續推進國有經濟的布局調整和完成國有企業的股份化改制。當世紀之交國有經濟改革取得階段性成果,應當進一步對國有大型企業改革進行攻堅的時候,改革的步調明顯放緩。不但在股權結構上一股獨大和競爭格局上一家獨占的情況沒有得到完全的改變,在某些領域中還出現了“國進民退”、“新國有化”等開倒車的現象。這種趨勢必須扭轉,中共十五大和十五屆四中全會關于國有經濟和國有企業改革的決定必須貫徹。
三是加強商品和服務市場的反壟斷執法和資本市場的合規性監管。對于目前在商品和服務市場上仍然存在的行政壟斷,必須采取有力措施加以破除。在資本市場上,被稱為“政策市”、“尋租市”的痼疾并未得到根除,各類“內部人”利用信息優勢和內幕交易及操縱市場等犯罪活動,損害民間投資人的利益、大發橫財的情況也不少見。因此,必須端正思路,選好手段,加強合規性監管,促進我國資本市場的健康成長。
四是建立新的社會保障體系。1993年中共十四屆三中全會決定,建立全覆蓋、多層次的新社會保障體系。可是十幾年過去了,由于遇到了政府內部的重重阻礙,這項極其重要的社會基礎設施至今還沒有建立,使弱勢群體的基本生活保障不能落到實處。其建設進度必須加快。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政治改革必須加快。通過法治建設在各種權利主體之間正確地配置權力,規范政府的行為,保護公民的基本權利不受侵犯。
需要著重指出,根據30年的經驗,經濟改革和政治改革能否順利推進,關鍵在于政府自身。要把計劃經濟時期的全能型政府改造成為專注于提供公共產品的服務型政府。這就需要政府,首先是黨政領導干部要出以公心,割舍那些與公仆身份不符的權力。政治改革的任務,不僅是要減少和消除對資源配置和價格形成的行政干預,使市場機制有可能發揮基礎性作用;更艱巨的任務,在于建設一個能夠為市場機制提供支持的法治環境。沒有這樣的制度平臺,就難以擺脫公權不彰、規則扭曲、秩序紊亂、官民關系緊張的狀態,就難以使經濟和社會生活進入和諧穩定的正軌。
編輯后記
作為中國市場化改革的推動者和見證者,著名經濟學家吳敬璉先生在文中回顧了中國30年來的改革歷程,對改革發生的時代環境、改革的目標、改革的具體實踐以及改革面臨的挑戰作了全面細致的闡述,并對未來中國改革作出前瞻性的思考。讀罷此文,我們對中國改革將會有更全面、更深刻的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