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外在表現和典型特征上看,楷書的兩大直接淵源或過渡形式為“隸楷”和“碑楷”。“隸楷”直接由隸書過渡而來,在文人、刻工和書者的“隸楷”作品中,隸書傳統的規整、秀麗等均留下了不可忽略的明顯遺痕,正如清儒翁方綱所說,楷書“變隸書為波畫,加以點啄挑,仍存古隸之橫直”。“碑楷”則為了凸顯楷書典型筆畫的標志性特點,使橫向伸展的隸書典型筆畫“飛燕”和“臥蠶”被斜立起來的魏碑撇捺所取代,使逐漸成熟的楷書更顯遒勁和挺拔。
東晉以后,國家南北分裂,書道亦形成所謂的南北風格,而書之南北論也早有翁方綱發軔。一般來講,北派帶有漢隸遺痕,筆法古拙勁健,風格質樸方嚴,以榜書、摩崖為顯著代表,給人以剛強豪放的感覺,南派多疏放妍妙,因地域富庶而多用帛紙書寫,故以尺牘墨跡為長,給人以瀟灑蘊藉的印象。在南北主要風格的基礎上,楷書作品又因個人的閱歷、習性等而呈現出百花齊放、各臻奇妙的效果,在品位上難分優劣和高下。
鑒于在中國書學史上。帖學一直居于主導地位,故所論亦以字帖為主,參以碑刻和抄經的影響。一般來講,楷書到鐘繇時已具備基本特征,而其直接影響到衛夫人等,衛夫人又影響到王羲之等,可以說字帖形態的楷書肇始于鐘王。鐘繇所書世稱“鐘體”,又稱“太傅體”,是因為其曾作過魏明帝時的太傅,傳世的代表作《宣示表》(其他還有《賀捷表》《薦季直表》和《力命表》等傳世,但有存疑)據說已是王羲之的臨寫本,隸書的筆意已經不明顯。《宣示表》字緊行疏的章法也對后來的楷書、行書和草書章法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在楷書演進的過程中是重要的里程碑。書圣王羲之是書道的集大成者,也是中國書道令人嘆為觀止的高峰,但在楷書方面,其影響不僅不如自己的行草,也不如其前后的其他楷書大家。
兩晉南北朝時期是楷書發展的重要時期,除了“魏碑”刀刻效果的有限影響之外,書寫材料的變化、文人創作的活躍,以及審美品位的提高,都為楷書不斷走向成熟奠定了基礎,可以說這一時期是比較典型的“前楷書時期”。
楷書真正的成熟與發展是在隋唐,此后雖偶有高峰迭起,但均難望唐代諸賢之項背。相信這是與唐代的經濟、政治、文化、教育、思想、藝術、文學等的空前強大和“文治武功”的盛大國勢相適應的。隋代短暫,但楷書規范已較明顯,代表碑帖有《龍藏寺碑》和智永《真草千字文》中的楷書。
初唐的虞世南,楷書、行書均有造詣,尤其是楷書頗具仙風道骨,結字舒展飄逸,之所以未被列入楷書“四大家”(歐、顏、柳、趙),是因為欲學“虞體”者,須有一定的書寫和文化造詣,否則既難入門,又難體悟其字的高妙之初。盡管如此,他還是與褚遂良、薛稷、歐陽詢并稱為初唐四家,在書史上地位顯赫。據傳,虞世南練字非常刻苦。“畫腹習書”的故事就是其傾心鉆研書法的美談。在虞體中,可以感到“二王”和智永的影響,被視為王書嫡脈。當然,虞書也有獨到之處,沉厚安詳、柔中有剛,其名冠朝野、精通文史的學術造詣在隋唐之際的書界亦為翹楚。著有《北堂書鈔》《群書理要》《兔園集》等,唐太宗稱其“德行、忠直、博學、文辭、書翰”為當世“五絕”,虞世南還著有書道專論《筆髓論》《書旨論》等。后世評價其書有“書卷氣”,《宣和書譜》言其晚年正書與王羲之相先后,可見對其推崇有加。其楷體代表作有《破邪論》《夫子廟堂碑》等,很有文化品位和初唐氣象。



初唐的歐陽詢,以精通史學、獨好書寫著稱。他在勤學探索的過程中非常注意繼承和創新。一次在路上偶見一塊用西晉索靖書體刻成的石碑與眾不同,歐陽詢被其“銀鉤蠆尾”的特色所吸引,以至流連忘返,并有“臥觀三日”的傳說感動后人。歐體柔中有剛,源出古隸,尊二王而有所變化。參六朝北派書風而在結體上獨成一格,字體方潤整齊、剛勁峻拔、一絲不茍、嚴謹淡雅。代表作有《九成宮醴泉銘》和《化度寺碑》等,在初唐以后千余年一直為學楷者推為入門首選,被稱為唐人楷書第一。《書斷》稱:“詢八體盡能,筆力勁險。篆體尤精,飛白冠絕,峻于古人,猶龍蛇戰斗之象,云霧輕籠之勢,幾旋雷激,操舉若神。真行之書,出于太令,別成一體,森森焉若武庫矛戟,風神嚴于智永,潤色寡于虞世南。其草書達蕩流通,視之二王,可為動色;然驚其跳駿,不避危險,傷于清之致。”所論可謂中肯、明其書旨。
稍后的褚遂良同樣博通經史、精于書寫。雖宗法王羲之,也受前輩虞世南、歐陽詢影響。經過研習歷練,終以疏瘦勁煉之體名世。當然,史上亦有人譏其僅得王氏“媚趣”,不像顏柳之書剛韌。褚遂良的書法看似奔放伸展,但卻依然有巧妙安排和靜謐的氣氛,能達常人難有之境界。褚遂良除學養高妙之外,亦長于書畫鑒別,為其書風能兼收并薔打下了較寬闊的基礎。代表作為《雁塔圣教序》《陰符經》等。唐時書界譽其“字里金生,行間玉潤,法則溫雅,美麗多方”。宋時不屑唐代書體的米芾也獨對褚字有好感,他贊其書“九奏萬舞,鶴鷺充庭,鏘玉鳴趟,窈窕合度”,用幾近完美之詞贊頌其書體鮮明的文化藝術個性。
中唐,顏真卿以忠臣烈士、道德君子、文翰武功著稱于世,在書道方面的影響也通貫古今。他曾向褚遂良、張旭學字,其字法、章法,后楷、行、草諸體俱佳。在唐玄宗開元年間,能一反唐初書風,援篆籀之筆入楷,化瘦硬時尚為豐腴敦厚,使結體氣勢恢宏,充分體現了盛唐氣象。蘇東坡在《東坡題跋》中嘆日:“詩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韓退之,畫至于吳道子,書至于顏魯公,而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盡矣。”其代表楷書有《多寶塔碑》《東方朔畫贊碑》《麻姑仙壇記》《勤禮碑》等多種精品傳世。后人學楷多喜臨摹其體,認為其人品、書品均堪為師表,宜做開蒙立基之本。
到晚唐,有柳公權獨領風騷,其以文史見長,猶善書道。柳公權是歷史上少有的因書道入朝為帝師的學者,中年以后曾共指導過七位皇帝寫字。其“一字千金”和“用心”“筆正”的筆諫故事,流傳久遠,是倡導書道的著名書家。柳公權注意借鑒前人的經驗,汲取碑刻斬釘截鐵之勢,使字體點畫挺秀、骨力遒勁、結構嚴謹、均衡瘦硬,有向初唐風格回歸的明顯特征,在書界故有“顏筋柳骨”之譽。其代表作有《金剛經刻石》《玄秘塔碑》《神策軍碑》《馮宿碑》等,亦被視為習者初學之典范。
由于唐代楷書大家輩出,成就特色斐然,所以談及楷書往往以“唐楷”為代表,明末董其昌在論及書道時認為,晉書取韻、唐書取法、宋書取意,即抓住了唐代楷書標準、規范和注重內在精神的時代特點。“法書”“書法”等概念的產生和影響在這一時期逐漸明晰。也使絕大多數的習字者多從楷書入手研習書道。在后世千余年中,楷書的地位漸為顯耀,正規莊重場合亦以楷書裝飾為主。
在唐以后楷書可與隋唐諸賢相媲美者,元朝趙孟頫一人而已,古今楷書四大家,只有他在唐朝之后鶴立雞群、與前賢并立,其在楷書歷史上的地位不可謂不顯赫。趙氏出身宋朝皇族,有條件觀賞歷代名帖,結交文人雅士。趙氏能兼寫草書、行書、章草隸書等眾體,其書道作品有明顯的“二王”影響。并以柔媚流暢著稱。由于其用功特勤,可以日寫萬字,所以有諸多墨跡傳世,包括《四體千字文》《道德經》《臨黃庭經》《妙嚴寺記》《汲黯傳》等多種。趙孟頫的楷書對當時及后世科舉考試推崇的“館閣體”亦有重要和直接的影響,但在風骨、氣節和字體的表現力等方面也常為后世書壇所詬病,言其嫵媚有余、骨氣欠剛,宜于文弱書生和弱女子學寫。隨著時代變遷和歷史的發展,人們對趙體和“館閣體”的看法也逐漸發生變化,不僅有了更多的寬容,也看到了其在書道探索方面的貢獻。
及至明清,在楷書方面可以談及的還有文征明和董其昌。前者將小楷寫到極致,代表作有《月賦》《雪賦》和《離騷經》等;后者則在明清之際能兼善眾體、兼長大小,代表作有《傳贊》《法衛夫人》和《金剛經》等。二人傳世的楷書精品非常豐富,令后世嘆為觀止,但因為在前賢登峰造極的巨大光環之下,他們的楷書成就難有更大的影響和突破性的進展,只能淪落為唐楷的流變,不能成為具有時代代表性的書體。加之,清代漢學的復古和包世臣、康有為等人尊碑抑帖的倡導,董字也與趙字一樣,因純熟、秀美而被詬病,康有為甚至明確呼吁后人“勿學趙董流靡之輩”,用極端的思想影響了后人對其書學影響客觀和全面的評價。
談及楷書,有一個特點是值得注意的:在所有書寫字體中,只有楷書是以字形的大小再做進一步分類的(大篆與小篆非因字形大小區別,而是寫法不同;大草小草亦同;隸書、行書等無此分法)。這從一個特定的角度說明,楷書在中國的書學領域中,是實踐和研究均發展得最為充分的。不僅其書寫者多、作品傳世者多、形成風格者多、規律探討者多,而且楷書也被逐漸確認為是學習其他書體的基礎。
所謂的大楷大到榜書,字可盈丈,在古代非一般人有能力、有條件書寫,只有帝王將相有此氣魄和雅興,至今在宮殿、寺觀、學府、名山大川等地留存的摩崖、題寫匾額等,多是大楷的杰作。僅清一代,康熙、乾隆、雍正諸帝,乃至慈禧太后等均有上乘作品傳世,在名臣中亦有許多能寫大字、榜書的佼佼者。
中楷可謂傳世者最多,既有唐代石經的眾多文字,又有唐代諸楷書大家的系列碑帖。其字形大小一般在3~5公分見方,多用于昭告文字,用途較廣。
小楷是中國古代用途最廣的文字,所謂“蠅頭小楷”是極言其小,而以晉唐小楷聲名最為顯赫,代表作有傳世的三國魏鐘繇的《宣示帖》《薦季直表》,東晉王羲之的《樂毅論》《曹娥碑》《黃庭經》,王獻之的《洛神賦十三行》,唐鐘紹京的《靈飛經》,元趙孟頫的《道德經》,以及明清王寵、祝允明、文征明、董其昌等的諸多名帖。用途廣及日用、科考、經書抄寫、各類實用文書,今天與日常硬筆書寫聯系最密切的也是小楷。
另外,作為書道的大、中、小字不僅有差別,它們之間的關聯也有奧妙可尋。如古人曾有“做大字要如小字,做小字要如大字”的說法。宋儒蘇東坡亦有“大字難于結密而無間,小字難于寬綽而有余”的妙論,較充分體現了中國式審美典型的二元角度和二元對轉變化的哲學意味。從對楷書的評論中也隱含了對其他書體的審美要求。
在楷書歷史上,頗顯“異類”的書體當推宋徽宗的瘦金書和何紹基的顏書變體。宋徽宗不愛江山愛書畫,見多識廣,在工筆繪畫之余用硬毫小筆創造出一種舒展夸張的字體,何紹基則明顯學顏而有所變化,圓融而樸實。二者在楷書傳統壁壘森嚴的書壇上標新立異、別出一格,對書道探索的貢獻亦是不可小視的。
楷書之道,既注重敦厚、正直、莊嚴、道勁、秀美,也提倡多元風格和百花齊放。盛唐之風的大氣、規范、典雅、開放、雄奇等在歷代諸賢代表性的書體中均有充分的體現,為后世留下的創新探索空間也是寬廣的。凡在端莊、嚴肅、正規的場合,正文的書寫一定要用楷書(標題依然用小篆,有時也用隸書),而楷書的修養依然是寫好其他書體的最重要的保障。在歷史上,楷書曾被稱為正書、真書、(八)分書等,之所以有各種名稱,是因為楷模之楷、端正之正、真誠之真等都昭示這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楷書的書寫所對應的應該是社會正道、人間正道,是做好一切事務的基礎。心正才能筆正,筆正才能字正,字正方見人正,人正才會事正,最終才能尋求生存和發展的正確道路。楷書之道即是正道。
從表面上看,楷書是最規矩、最標準、筆畫交代最清晰的字體,但在前賢的研討與探索中,楷書又常常與最需要變化、最需要個性、在靈動中最需要遵循其基本規則的草書來對應探索。在字體形態工與巧、靜與動、規范與變化的兩極審美追求中,博弈和張弛都有可能為新的探索打開新路。唐以后的行草大家張旭、蘇東坡、黃庭堅、米芾、蔡襄、劉墉等人,均有楷書精品傳世,而顏柳等人的行草書亦被后世奉為典范。可見,書道雖有字體之分,但內中之道卻是可以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