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本文以屈原《離騷》、《九歌》中涉及到的宓妃、簡狄、二姚、湘夫人、山鬼等女神為著眼點,探討“女神”意象的宗教文化意義,文學審美意蘊,及其作為意象原型對后世文學的影響。
關鍵詞 女神 宗教文化 審美意蘊 原型
中圖分類號 I206.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0447-662X(2010)02-0109-03
屈原的《離騷》、《九歌》都涉及到了“女神”意象。《離騷》中的女神分別為神話、歷史中的宓妃、簡狄、二姚。《九歌》中的女神是屬于自然界神靈的山鬼、湘夫人。這些“女神”雖然其原始宗教意義已在浩浩流光中褪卻鉛華,變得遙遠、淺淡,但只要謹慎地辨認、復原,依然可以發掘到她們曾野性狂放的文化之根。
這些女神在剛進入神話世界的時候應當都被供奉在高高的神壇上,在世人眼中她們掌握著氏族的繁衍、國家的繁榮、生產的豐收。宓妃為洛水女神。“有娥之佚女”,即簡狄,據《史記·殷本記》記載為帝嚳之妃,殷之始祖。有虞之二姚,據《左傳·哀公元年》的記載,是夏人的先妣兼神靈,身份非常高。山鬼系山中女神,乃楚人緣于對大山的崇拜、敬畏進而希望獲得更多福佑而想象出的神靈。湘夫人系湘水之神,楚人視湘水為生命之水,湘夫人自然被寄予了濃重的愛與尊崇。
屈原筆下的“女神”在宗教儀式中是模擬人間兩性結合的戀愛主角之一,在她們身上不僅寄托著人們對豐產的祈求,還擴充了更多對福佑的欲求。在楚地存在著以愛情或婚姻來誘降或娛樂神靈的現象,其表演的現場是何種景象我們不得而知,只能從王逸與朱熹“歌樂鼓舞,以樂諸神”,“詞既鄙俚”,“陰陽人鬼”,“褻慢淫荒”這樣抽象的概括描述中覓得一點當時場景的余溫了。起初人們期望通過祭祀求得作物繁衍,隨著欲求的增加人們更妄想進一步和神靈達成穩定的關系,于是將情愛關系引入祭祀并作為一種儀式固定下來,這樣我們也就不難理解《離騷》、《山鬼》、《湘夫人》中如此多的人與神肝腸寸斷、柔情似水的愛情表白與表演了。
屈原筆下的“女神”有著濃重的人間煙火味道。戰國時代是理性精神高漲的時代,屈原當然不會沉溺在巫風之中,正是基于文化上兼容并包的精神,詩人筆下的“女神”才具有原始宗教不可比擬的親和性與審美性。在詩人筆下這些女神不再是高高在上需要頂禮膜拜的神靈,而如同鄰家女孩,有著凡人的欲求喜好。《山鬼》中那個美麗多情的山中小女神在風雨交加之中獨立山巔守望著一份無望的愛情,《湘夫人》中那位輕盈飄逸而又愁緒滿懷的仙子——湘夫人,宛如一幕蒼涼而美麗的剪影,佇立在愛情擱淺的水岸。
屈原筆下的“女神”既有楚地原始宗教文化的印記,又有審美的文學性,也正基于此“女神”意象兼具了神性與人性、宗教與世俗、含蓄與奔放的多元色彩。
“女神”意象的宗教文化意義背后是隱秘遙遠的巫術崇拜,是難以復原的原始儀式,而“女神”意象的審美意蘊卻恰恰相反,它是恒河沙數里千淘萬洗出的真金,歷久彌新,每一束光芒都充滿悠遠深邃的美學意境。
波瀾層疊的情感程序。《離騷》求女一節作者更多抒寫的是自我情感歷程,對同是戀愛主角的女神的情感體驗卻涉及甚少,但我們依然能通過作者的獨白感受到幾位女神的喜好欲求。宓妃放蕩不經,是無禮、狂妄的隱喻。有娥之佚女、有虞之二姚美麗高貴,是彼岸世界美的象征。
《山鬼》、《湘夫人》中涉及到的戀辭可以分為四類:
(1)直接表達思念之情的
思公子兮徒離憂。(《山鬼》)
沅有苣兮醴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湘夫人》)
(2)對所戀者的等待
留靈修兮憺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予?(《山鬼》)
登白薠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湘夫人》)
(3)失戀后復雜痛苦的心情
君思我兮然疑作。(《山鬼》)
捐余袂兮江中,遺余襟兮醴浦。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湘夫人》)
(4)失戀后的自我安慰
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山鬼》)
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湘夫人》)
思念、等待、失戀、自我安慰,這宛然就是人間小女子愛情的心路歷程!山鬼、湘夫人兩位女神,她們的服飾或飛升能表現出一點神性,而對愛情的守望與纖敏使她們看起來更象一個女人,從而也具有了更強的審美意蘊。蒼穹之下,高山之巔,山鬼獨立,云海涌動,雷聲震震,木葉被風一片一片摘去,猶如愛情的熱潮一點一點退卻,愛無法輕易放下,恨也從未聚合!湘夫人同樣遭遇著愛情的沸點與冰點,遭遇著與相戀者的生死契闊、會和無緣。
詩意之美的女神形象。如果說宓妃、簡狄、有虞之二姚這幾位女神形象是一副粗線條的人物速寫。那么《九歌》中韻女神形象就是一副精心描繪渲染的工筆了。山鬼、湘夫人這兩位女神是詩化的,她們一個獨立山巔,任腳下云雨翻卷,守望著一份沒有答案的愛情,一個徘徊回轉,從沅湘到洞庭,從江皋到北渚,從日出到日落,敷設著一個悲痛的神話。我們可以捕捉到她們靈動的雙眸,飄逸的發絲,甚至山雨中的哭泣,洞庭秋風里的嘆息。
同是登臨,山中小女神的出場倒真帶了一點幽冷的氣息,薜荔為衣,女羅為帶,裝束充滿山野情調;“帝子降兮北渚”(《湘夫人》),一個“降”字突出了湘夫人出場時的空靈、輕盈、優雅之美。
同是佇望,山中女神一副可人的小女兒態,唇角隱約著嬌羞的笑意,雙眼微微斜視,秋波流轉;“目眇眇兮愁予”(《湘夫人》),湘水女神眼眸中投影著整個秋,那是快樂之后的落寞,是燦爛之后的暗淡,是相見之后的懷念。
同是怨懟之后的自我解救,山鬼內心剛剛為對方的爽約開脫為沒有空閑,緊接著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想,愛恨轉換猶如一場突如其來的雷震雨;湘夫人的心態顯然要平和的多,既然愛情是一場終要落幕的戲,那么由它去吧,還是懷著好心情欣賞美景吧!
富于張力的藝術技巧。歌德談論中國文學說:“他們還有一個特點,人和大自然是生活在一起的,你經常聽到金魚在池子里跳躍,鳥兒在枝頭歌唱不停,白天總是陽光燦爛,夜晚也總是月白風清。”湘夫人、山鬼屬于自然界的神靈,她們的愛恨情愁隨著詩人屈原的筆觸在遼闊清新的楚國山水間渲染開去。山、雷、雨、云、石、葛、木等極具山野情調的元素點綴并裝飾了山鬼的幽思悲哀;洞庭之波、汀州杜若、芷葺荷屋等富于水鄉特色的景物融合浸潤著湘夫人寂寥的情感。
詩人運用了移情、比興、隱喻等藝術技巧,使“女神”這一審美對象升格為具有豐富意蘊的審美符號。“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山鬼》),這里“杜若”是比。山中小女神精心編織著愛情故事,男主角卻遲遲不曾出現,她的愁思化作腳下的云,她的淚水飄灑作漫天風雨,她如杜若般美麗芬芳,可是愛情的夢想卻同手中的花一起凋零在山間的黃昏。“沅有芷兮醴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湘夫人》),這里芷、蘭為興,密密鋪陳出湘夫人悠長的思念,于是芷、蘭不再是開白花不起眼的小草,它們的香和美捏合成了一段浪漫傳奇的戀情故事。
《離騷》中詩人對女神的追求,或者《九歌》中女神對愛情的守望,都有著悲劇性的結局,愛情的追求不在愛情本身,而在于情感的安慰作用,于是“女神”意象具有了原型的意義,它猶如一條綿延不斷的傳統長河澤被著后世的文人,并被不斷地充實擴展。
屈原筆下的“女神”成為寬厚深沉的原始意象,它體現了宗教、神話對人類的終極關懷。屈原模擬巫術的思維方式,結合自身的遭遇創造出《離騷》、《九歌》,而其中“女神”意象則是現實理性思想和巫祭感性形式的美妙結合。從象征意義來看,“女神”這一意象是詩人心理苦悶與精神壓力的宣泄途徑,這一點在愛情和政治上都具有普遍性;從情感體驗來看,無論是詩人還是“女神”只是沉湎在短暫的對愛情虛幻的想象中,無法獲得與對方實體性的接觸,其情感意緒中浸透著迷茫、感傷、孤獨,而這些也是詩人屈原的情感底色;從人與神或神與神的戀情結局來看,愛情的迷惘或失敗,也是詩人理想受挫及生命隱痛的投影。
雖然在后世“女神”意象的原始宗教色彩逐漸淺淡,并被加入更多世俗化的內容,但并沒有沖淡原型的悲劇精神,恰恰相反給了原型更多的詮釋,“女神”是凡夫俗子夢幻中至善至美的化身,是理想和大道的象征,并且在虛幻中滿足著男性現實生活中無法實現的欲求,庇護了一代又一代需要安慰的文人,為社會個體保留了一所精神家園。曹植把政治與感情生活的失意借《洛神賦》曲折表達出來,女神帶給他情感的安慰,精神的庇護,這一點亦同于屈子之志。《聊齋志異》里的“女神”給寂寞的書生帶去歡樂,為之編織出種種理想之夢,這些奇幻的愛情故事,是士子們長期孤獨寂寞境遇的精神補償,也是封建道德約束下的儒生之理想境界。
隨著文學藝術特質的充分發展,“女神”意象在秉承楚辭原型的同時,也逐漸演變為一種更為詩意化的表現傳統,并從中生發出新的審美境界。從人與神戀愛的角色看,男性所夢會的女神身份得到擴展,她們不再限于具有宗教背景的女神,而可以是女鬼、仙女等,這些女性雖然身份、地位、性格千差萬別,但都具有傾城傾國的女性魅力。從文學體裁來看,隨著文學形式的擴展,“女神”意象存在于詩歌、辭賦、小說等多種文學體裁中。如杜甫的《寄韓諫議注》通過汪洋恣肆的夸張,描寫出美人遠隔的時空感,渲染出虛無縹緲、朦朧神秘的色彩氛圍。再如李朝威的《柳毅傳》,里面的神靈已經被形式化,被賦予的更多是現實社會或作家個人的心跡影像。
“女神”意象植根于遙遠的祭祀儀式與文化傳統,在漫長的流年中陪伴了無數騷人墨客,開拓出一個奇幻而又深沉的溫情世界。直到今天,我們依然能從一些詩人的作品中感受到它溫馨的氣息。當代著名詩人舒婷的《神女峰》以現代愛情觀對傳說中望夫的神女峰做出了新的評判;臺灣詩人席慕蓉《一棵開花的樹》演繹了一個現代愛情神話,讓人想起許多近在咫尺卻永不能相許的愛情故事,想起置身人海卻孤獨無助的痛苦掙扎,想起曾經種下卻不曾發芽的人生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