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中國史學語言已經非常西方化了。一些我們習以為常的概念,其實有復雜的西方學術背景,并不是中國學術固有的術語。將這些概念還原到其西方學術脈絡中,還原到其傳入中國學術的歷史背景中去,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這些概念的真實涵義,對于歷史研究也有重要的意義。“medieval”或者“middle ages”是歐洲史學家在17世紀開始構建出來的一個歷史階段,在此之前,歐洲主流的歷史觀是antiqui-modemi(古-今)模式。歐洲史學家之所以在“古”和“今”之間構建出一個“中世紀”階段,有其深厚而復雜的文化歷史背景。從17世紀末開始,ancient-medieval-modem這種三段武的歷史觀成為主流。而后,隨著西方文化霸權在全球的擴張,自19世紀末開始,這一歷史架構逐漸被歐洲文明之外的文化體,主動或者被動的接受為描述本國歷史的主流模式。本文的目的在于探索其西方學術背景及其融入東方學術脈絡的歷史。
關鍵詞 medieval 中古 中世紀 現代性
中圖分類號 K09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0447-662X(2010)02-0147-11
“medieval”這個概念并不被它描述的時代所使用。西方中世紀時代并沒有“中世紀”這個概念。15世紀晚期,在歐洲的學術寫作中開始出現一些類似概念,比如medium aevum。但是這些概念最初并不用于歷史分期,而且含有非常明顯的褒貶色彩。到了17世紀,“medieval”才逐漸被歷史學家使用。逐漸的,古代(ancient)一中世紀(medieval)-現代(modem)這種三段式的歷史架構取代了以前古代一現代的架構而成為主流。從19世紀末開始,這種歷史觀,主動或者被動地被歐洲以外的文化體接受為描述本國歷史的主流模式。
日本明治時期的史學家包括朝河貫一、原勝郎、中田薰、內田銀藏等,懷著對現實政治的關懷,試圖建構一個“中世日本”(medieval Japan)。“中世日本”的發明,與明治時期日本重塑民族國家認同的努力緊密相關。在原先以中華為核心的東亞文化體系中,日本處于邊緣位置。若能證明日本與西方的歷史進程一樣,也存在一個medieval時代,就能把日本從中華文化制高點下解放出來,這對于明治時期加強民族國家認同非常重要。正像朝河貫一所說的那樣,明治時期,日本才具備了民族國家的意識(nationalsense)。
與日本而言,中國的情況并不相同,政治關懷也不明顯,但是medieval這一概念對中國史學界非常重要,并且形成了“中古”和“中世紀”兩種主流的闡釋,并且分別代表著兩種對中國歷史的解釋。“中世紀”是現代化主義者最重要的概念之一。因為“現代”(modem)是與“中世紀”(me-dieval)相對的,“現代”也只能在“中世紀”中醞釀而出。所以,只有走出中世紀,才能實現現代化。要走出中世紀,就要先有中世紀。現代化主義者基本上是將傳統中國視為中世紀,將其描述為黑暗、糟粕、封建、不現代。對每個時代的人而言,他們所處的時代都是現代,都具有現代性。但是現行的現代化理論,將“現代性”(modernity)視為終極追求的目標,似乎它之后沒有更好的時代。而其實這種“現代化”,就是西方化。這種對“me-dieval”的闡釋,至今仍是我們主流的意見。
“中古”有時候也具備“中世紀”的含義,特別是日本學者內藤湖南創立的“唐宋變革說”,將宋代視為“近世”的開始,將之前的南北朝唐代視為“中古”。在這里,“中古”等同于“中世紀”。但是在一些情況下,特別是在現在西方中國學的概念里,“medieval”大體上等同于后古典時代(post-classical)。這跟“中世紀”學說一樣,也是植根于西方的理論體系中。歐洲視羅馬陷落前的歷史為古典時代。如果我們視漢朝滅亡之前為古典時代,那么之后就存在一個后古典時代了。
一、西方史學脈絡中的“medieval”
在ancient-medieval-modern三段式的歷史架構占據主流之前,歐洲的主流歷史觀是antiqui-modemi(古-今)模式。“Modemus”,作為“modern”的原型,最早出現在6世紀,最初的意思是“最近的”,是為了跟“過去的”(past)做區隔。
在我們現在稱之為“中世紀”的時代,基督教知識分子把他們的時代視為耶穌第一次來到人間之后的時代。他們對人類歷史的分期是建立在人類世界會走到盡頭的認知上的。當基督教觀念已經牢固地支配著意識領域時,中世紀的史書作者們開始更多地表現出中世紀文明的自我意識,體現當代性。他們記載自己的歷史、文化和制度時,不再將它們追溯到羅馬世界,而是歸于他們自己。他們并不認為自己是處在一個所謂的“中世紀”。對他們來說,他們就是現代。也就是說,“中世紀”是后加的概念,并不是當時人的認知。
從15世紀晚期開始,一些類似“中世紀”含義的詞匯開始出現在學術寫作中,例如mesatempora、mesa temperstas、mesa antiquitas、mesa aetas、medium aovum等等。文藝復興帶來的思想沖擊,使歐洲開始追溯羅馬陷落之前的古典時代,視其為文明,而將羅馬陷落之后到古典再發現(rediscovery of Antiquity)之間的歷史描述為野蠻。如果將羅馬陷落之前的古典文明和古典的再發現看作是一個文化的統一,那么從古典衰落到古典再發現的這個中間階段,就是落后的、黑暗的和野蠻的“中世紀”。“medieval”這個詞從一開始就帶有明顯的褒貶色彩,視中世紀是打斷文明的破壞期。
到了17世紀末期,三段式的歷史分期才被清晰地提出來。君士坦丁大帝之前的歷史叫做Historia antiqua,1453年君士坦丁堡陷落之前的歷史叫做Historia mediiaevi,之后的歷史叫做Hisoria nora。此后這種分期逐漸成為歐洲學術界的主流看法。傳統觀點認為,德國學者Christo-ph Keller在1688年所出版的Historia Medii Aevi是最早使用“medeival”這一概念的。從此,Kel-ler所構建的Antique-Medieval-Modem的歷史分期,從18世紀開始在歐洲史學界就開始處于主導地位。
18世紀,“中世紀”從一個負面的形象,變得較具正面色彩。首先,隨著關于非歐洲文化的知識不斷增加,歷史作為文明發展進程得到了重新認識。這樣,“中世紀”不能再被簡單地視為介于古羅馬和文藝復興之間的野蠻蒙昧階段。盡管史學家如何不喜歡“中世紀”,也不得不開始將其描述為商業增長和資本主義萌芽階段。第二,德國哲學家,比如Johann Gottfried Herder,發展出一種理念,認為所有文化都是平等和獨特的。因此。中世紀文化(medieval culture)的正面性就需要被認真地對待。
然而到了20世紀,medieval/modem的二分法開始在西方文化中占據了主導地位。“中世紀”一詞的貶義色彩又回來了。相對“現代”,“medieval”代表的是一個在政治、經濟和文化上被批評的一個階段。
在很大程度上,“medieval”跟“feudal”(封建)是同義詞。這個概念無助于研究不同文明歷史的學者之間的對話。它并不能清晰地定義一種社會形態(social formation),也不能定義一個歷史發展階段。
在西方史學界,對于中世紀的上限和下限,也是分歧很多,一些重要的歷史事件因為其重要性而被當作重要的事件節點,但是這些事件的重要性隨著研究的推進經常發生變化。關于上限,歷史學家們搖擺在戴克里先皇帝(Gaius AureliusValerius Dioeletianus,245-313)改革、337年康斯坦丁大帝的去世、476年最后一個西羅馬皇帝被弒、甚至更晚的歷史事件之間的選擇上。下限更是眾說紛紜,1453年君士坦丁堡的陷落、1492年哥倫布發現美洲、文藝復興或者宗教改革的開始,都被當作中世紀結束的標志。在最近的一些研究中,歐洲文明在全球范圍內的經濟、政治和文化霸權的確立,開始被當作中世紀結束的標志。
自1980年代以來,這一三段式的歷史分期遭到了挑戰。有的學者注意到在4世紀和7世紀之間,古典時期(Antiquity)的文化和社會結構并沒有消失,而是在慢慢消退,于是建議這一期間屬于Late Antiquity(古典時代晚期)。有的學者則用“early medieval Europe”(早期中世紀歐洲)來形容4到11世紀的歷史。值得注意的是,現在歐美中國學者偏向用“early medieval China”(早期中古中國)來概括中國的魏晉南北朝時代。此外,還有的學者用晚期中世紀(late medieval)來概括從公元1000年到1300年之間的某個時間點開始,到18世紀晚期爆發工業革命和法國大革命的歷史。
總之,“medieval”這個概念,從一開始就是一個架構(construct)而已。即使在它本來的西方學術脈絡里,它的出現也不是基于歷史史實的推導或者總結,而是出于價值觀的判斷。而且在其很多細節上,至今還含混不清。
二、地方性和世界性:“medieval”架構遭遇挑戰
其實眾所周知,就連歐洲史本身也是被架構而后加上去的,并不是當時歐洲人的認知。在地理上的歐洲之內,歷史記憶五花八門,無法統一。歐洲國家的歷史,基本是神話般的構建起來的。歐洲的很多部分根本沒有受到所謂繁榮于地中海的古典文明的影響。即使是在羅馬化的領域內,也存在很大爭議。用“Antiquity-Medieval”這樣的斷代,只是以地中海核心文明地區作為參照的歷史觀。
這樣連歐洲文明都不統一,“Antiquity-Me-dieval”這個斷代就只是個時間概念,失去了價值判斷的意義。可以說,ancient-medieval-mod-em的歷史分期,只是一個地方性的架構。而用一個地方性的架構來描述全世界的歷史,難免就會產生很大的問題。
隨著西方PnKnSmkLj93AxXXh6ATENxpRW7igwMonXxjoONUKChs=學術話語的擴張,“medieval”這個概念,被西方學者廣泛用于研究歐洲之外的歷史,比如用來概括伊斯蘭世界的歷史,或者探討伊朗波斯文明等等。最近一些學者對于利用這一西方架構來探討本國歷史,提出了激烈的批評。
對于印度歷史,英國史學家James Mills在1817年提出了“Hindu(印度)-Mohammedan(默罕默德)-British(英國)”的三段式分期,成為此后很長時間內的主流架構。“British”階段,強調其通俗化(secnlar),現代性(modern)和現代化(modemising)的特點,進而將之前的兩個階段的印度,描述為宗教的和落后的。這是第一次將歐洲的三段式歷史分期運用于描述印度歷史。并且對以后印度史的書寫,產生了持久和深遠的影響。這種三段的分期,在20世紀被轉化為Ancient-medieval-modem的架構,但是這個分期和之前那個分期是可以互換的。在1950到1970年代,受到馬克思主義的影響,這個三段的分期從注重朝代更迭轉向政治和經濟變遷,但是分期本身并不受影響。
印度史學家Harbans Mukhia在1998年以《中世紀印度:一個外來的話語霸權?》為題的文章,對這一三段式的印度史架構提出質疑。他認為,把Ancient-Medieval-Modem的分期強加在印度歷史上,是西方文化霸權在作祟。HarbansMukhia并批評絕大多數的研究者在運用“medic-val”這一概念的時候,沒有進行任何的解釋,比如B.Stein的Peasant,State and Society in MedievalSouth India,雖然通篇用了“medieval”這個詞匯,但是一點解釋都沒有。B.Stein所謂的“Inedie-val”,基本上就是“早期”、“古代”、“現代以前”(pre-modem)一個同義詞。
作為英國殖民地的印度,對于西方的文化霸權更為敏感,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這一西方史觀引進日本的情況完全不同。在明治時代“脫亞入歐”和“和魂洋才”的思想潮流下,日本史學界經歷了激烈的觀念變革。日本主流歷史學家和明治政府主動地將日本的歷史重新架構,發明出“中世日本”(Medieval Japan)。
三、“中世日本”的構建:從“東方”到“現代”的轉換
日本將“medieval”翻譯成“中世”(chusei)。中古chuko,在日本史研究中非常不穩定,一般認為“中世”更能對應西方“中世紀”的概念。其實在1880到1890年代,“中世”已經被使用,但是只具有普通的“中間階段”的意思,并沒有被賦予新的含義。它的含義變化跟引進西方概念密切相關。
西方文明的強勢讓明治時期的日本產生了強烈的認同危機(identity crisis)。一些日本學者試圖通過證明日本的歷史道路跟西方一致,從而把日本歷史和文化從“腐朽”“落后”的亞洲的體系中獨立出來,完成日本從東方(oriental)到現代(modern)的轉換。要證明日本具有現代化的可能,就要證明日本存在一個“中世紀”階段,把日本的現代國家根源追入一個中世紀時代,這樣日本不但可以加入西方陣營而且繼續保持自己的日本傳統價值。20世紀初,研究法律史的中田薰(1877-1967)甚至論斷,日本的法律體系和原則,跟法蘭克人的是相當的一致,他堅信德國的法律界應該學習日本的法制史。
內田銀藏(1872-1919)治日本國史,擅長于史學理論。日本歷史著作中的“近世”(pre-modern)這一新詞,是內田銀藏在1903年出版的《日本近世史》中率先用以處理日本歷史的。內田研究、比較了鐮倉、江戶、明治以后三段時期,得出了足利之末江戶之初日本已經出現了與歐洲一樣的從中世向近世過渡的結論。于是他使用近世一詞專指日本封建社會的晚期德川幕府時期(1616—1853),亦即日本史上經過政治的統一、工商業的發展、城市的成長、“町人(市民)”生活的繁榮過渡到近代的階段。原勝郎(1871—1921)認為像西方一樣,日本在鐮倉時代(約1200—1330)完成了宗教改革,足利時代經歷了種種動蕩和變化,此后的德川時代(1603—1863)應該是日本的近世史。
朝河貫一(1873—1948)是這一群“中古”學者的重要一員,但是以前學者較少著墨。下面我以他為例,來詳細闡述他在具體的史學研究中,如何運用西方史學理論服務現實關懷的。
中國學者對于“大化革新”的研究,重點探討古代日本對漢文化的移植與大化改新。他們通常認為,日本國家是在中國先進文化的刺激下形成的,日本古代對漢文化的移植,使其社會發展呈跳躍式的前進,全面漢化使日本較順利地進入封建主義發展的道路。“大化改新”使日本成為政章制度較完備的封建國家。但是當19世紀末20世紀初朝河貫一在研究大化革新的時候,他潛臺詞里是“明治維新”和建立現代民族國家。1903年他的博士論文出版,以大化革新的研究為主題。在他看來,“大化革新”把日本從部落制的雛形國家改造成像中國那樣的帝制國家,但是制造了新的問題,而且只有等到一千兩百年以后再一次改革才將這些問題解決。而第二次改革,就是“明治維新”。他認為,“大化革新”引進的中國經驗,把原來日本的傳統打破了。引進的中國沒有民族國家概念的國家(a state without a nation)體制,只不過是一堆官僚體系的結合體。朝河貫一認為,日本天皇的權威只能建立在民族國家(nation)之上,而不是僅僅建立在官僚體系之上。
朝河貫一深受西方學術影響。他運用了西方民族國家的概念。在他看來,“大化革新”之后的1200年,日本并沒有形成真正的民族意識。一直到了明治維新之后,日本人才知道如何做一個民族(People)。1868年的明治維新使日本產生了“民族國家的意識”(national sense)。在他看來,日本平安時代的政府,只不過是一種虛假的結構(artificial structure),僅僅是模仿了唐朝皇帝中央集權政府的產物。
但是同時朝河貫一又認為,“大化革新”開啟了日本的“封建”時代,而跟西方主流觀念一樣,朝河貫一強調,日本民族國家意識的起源,發端于這一時代即:“現代”起源于“中世紀”。日本“中世紀”的概念和“封建主義”(feudalism)緊密聯系在一起。1910年,James Murdoch的三冊《日本史》(History of Japan)較早地將日本封建社會的起源跟大化革新和武士階層(samurai)的興起聯系在一起。Murdoch運用“封建”這一概念比較隨意,也沒有進行細致的分析。朝河貫一1918年的文章《日本封建制度的一些層面》(Some As- pects of Japanese Feudal Institutions),以及1929年的《飛來文書》,是最早的研究日本封建社會的英文著作。他的研究,成為了西方研究中世紀日本的經典作品。在朝河看來,日本的武士階層,組成了一種新的、更加強有力、更加持久的社會形態。而這與西方中世紀的騎士是一脈相承,或者至少是高度相同的。西方的騎士階層,或者日本的武士階層強調個人榮譽和忠誠是中世紀時代最高的道德范疇,而且也是后來現代國家(mod-ern nation)得以確立的重要根源。朝河貫一認為,如果不是因為這些品德的話,日本人和中國人就沒有多大的差別了。通過封建主義的構建,朝河貫一和他同時代的日本中世紀主義者,將日本史跟西方的社會發展聯系在一起,從而把日本從中國的制度和文化制高點中解放出來。
朝河貫一并不認為“中世紀”或者“封建社會”具有普適性。相反的,他強調只有西方和日本才具有這樣的條件。他指出,跟所有的社會發展一樣,封建制度并不是普適的。這種幸運的禮物只有世界上極少數的種族(races)才可以享受。也就是說,只有極少數的民族,才能有機會發展出“現代性”,實現“現代化”。這里面,當然包括日本。朝河貫一的思想恰如其分地反映了20世紀初日本思想界的一些重要層面,具有強烈的民族優越感和種族主義傾向。
早期日本中世紀主義史學家大多具有西方留學背景,除了朝河貫一外,原勝郎和中田薰也是第一批留學歐洲的學生,19世紀末就到了歐洲。他們非常清楚,他們是在創造一種架構來重新闡釋自己國家的過去,抱持著將日本歷史闡釋往現代民族國家導引的目的。這在當時是相當普遍的認識。史學研究和現實關懷交互影響,在一個激蕩的時代里,演繹地淋漓盡致。
四、從日本史到中國史
追隨歐洲學術潮流,依據社會進化階段論來闡釋歷史的風氣,最初發端于日本國史研究。如朝河貫甚至認為日本和歐洲的歷史發展代表了世界歷史的通則,而中國為例外。用此進化階段論來闡釋歷史的結果,是將文化體分為先進與落后。在這樣的框架下,中國就為落后,而日本則為先進。依此解釋,中國在傳統東亞文化體系中的主導地位也就蕩然無存。
以古代、中世(中古)、近世的歷史三分斷代法來框架中國歷史,以內藤湖南(1866—1934)為先鋒。內藤湖南與以白鳥庫吉(1865—1942)為首的東京學派不同,后者服膺西洋學術方法,對中國文化每持近代式的批判態度,側重邊疆民族史地。但是內藤湖南汲取清代考據學的優長,對中國學人及學問多取親近態度,側重中國本位之學。
內藤湖南也借用上述三段式的歷史觀念來重新闡釋中國之歷史,以“時代”替置“朝代”,從而超越了中國傳統的王朝循環和朝代譜牒史的局限。但是另一方面,內藤湖南精于中國文化與歷史,明察中國文化發展史脈絡,又不僅僅是“機械地擷取西方史學的分期法作為外在的框架緣飾”。
內藤湖南以宋代為中國近世的論點,應該是得自日本史研究的啟示。他說,“在日本也有有力的歷史學家主張”按西方意義的分期處理歷史的變革。他所說的有力的歷史學家,據后人研究,正是我們上文所提到的內田銀藏和原勝郎。內田銀藏和原勝郎均畢業于東京大學,是LudwigReiss的弟子,具有深厚的西洋史知識。在京都大學,內田銀藏研究和講授日本史,原勝郎擔當西洋史講座,但也研究日本史。實際上內田銀藏在1909年版《日本近世史》緒論中,也開始將“近世”用于描述中國歷史。內藤湖南在京都大學與內田銀藏和原勝郎是在職同事,互有影響是很自然的。
關于內藤湖南“唐宋變革說”(西方學者稱之為“內藤假說”即Naito's hypothesis)的研究非常豐富,本文就不再贅述。總結起來說,其基本內容是認為中國的六朝至隋唐時代為中世(medic-val period),唐代是中世的結束;而宋代則是近世(pie-modem,值得再次指出的是,此概念是內藤湖南的同事內田銀藏的發明)的開始,唐宋之際的中國,從“中世”向“近世”發生了劃時代的巨變。六朝至唐中葉是貴族政治最盛的時代,當時的政治屬貴族全體所有;到了近世,貴族沒落,君主再不是貴族的私有物,他們直接面對全體臣民,是他們的公有物。而中世與近世在政治上的最大不同,則“在于貴族政治的式微和君主獨裁的出現”。“唐宋變革論”設定了中世貴族政治與近代君主專制政治相對立的概念,在中國古代史研究領域產生了深遠影響,余緒至今仍在。不過值得指出的是,內藤湖南的唐宋變革說從廣義的文化角度前瞻性地論證中國從君主制走向共和,在某種意義上反映了他個人對現實的關心,其重要的一點現實關懷,就是較為深刻地思考了中國從中世(medieval)到近世(pre-modem),然后從近世走向現代(modem)的可能性。
內藤湖南不同于朝河貫一的根本之處在于,后者根本否認中國的文化歷史發展符合世界歷史發展的通則,認為中世階段為西方和日本獨有;而前者則因為浸淫中華文化較深,試圖借用西方社會發展模式重新構建全新的中國史面貌。
在中國,陳寅恪也發表了類似的見解:“綜括言之,唐代之史可分前后兩期,前期結束南北朝相承之舊局面,后期開啟趙宋以降之新局面,關于政治社會經濟者如此,關于文化學術者亦莫不如此。”但是時間上較日本學界晚很多。揆其原因,當是由于中國和日本當時的學術生態不同。返觀19世紀末20世紀初,明治時期的日本,其語境已然大不同于中國。西方的史學研究方法和敘事體例已被引入日本。內藤湖南能夠較早提出唐宋變革說,實際上反映了兩國學術轉型的差距。
雖然內藤湖南早在20世紀初就已提出唐宋變革說,但是他的學說在1920和1930年代并不受重視。當時日本學界普遍接受的,仍然是加藤繁(1880—1946)的見解。而加滕繁認為唐宋一體,都屬于前期官僚制時代,即“世族勢力衰歇,主要靠科舉產生的新官僚階級主持政務的時代”。唐宋變革說,實際上是到了二戰以后才開始在學界受到廣泛重視,并被重新闡釋。
1954年,宮川尚志在美國“遠東學會”(FarEastem Association)于紐約召開的“傳統中國社會”上將內藤湖南唐宋變革說冠以“內藤假說”(Nait5’s hy7MeFI3FAP+sIY6iGcGyfYxrbxJXl9bdaWa2iNgQjO00=pothesis),并刊登在《遠東季刊》(FarEastern Quarterly)1955年8月號上。1969年,普林斯頓大學的劉子健和Peter J.Colas刊出他們合編的一本宋史英文論文選編,收錄宮川尚志文章的摘要。1987年,谷川道雄刊出英文本的《關于日本學界對中國歷史分期的幾個問題》,進一步向西方介紹z0QMyUj1a7VCYtkNof6+HTsVJvTNVe3MjbojLQRHzUk=內藤學說在日本的運用。大概是由于內藤假說的廣泛介紹,唐宋變革的觀點在西方學界逐漸成為一種學術潮流。有意思的是,內藤湖南的創見,發端于對中國文化的理解和對西方發展式歷史觀的借鑒,但是到了20世紀后半段,這一創見又倒流回西方漢學界,成為西方研究中國的一個重要模式。
值得指出的是,從1970年代美國研究宋史的學者才開始注意宋代的變化,此前則是把宋代看成積貧積弱,只有文學和哲學的朝代。劉子健1969年所編的關于宋代研究的論文集,除了宮川尚志的摘要之外,只有柯睿格(E.A.Kracke)的一篇文章簡單探討了10到13世紀的變化。劉子健1974年出版了《中國轉向內在:兩宋之際的文化內向》,較早地開始探討發生于宋代的歷史變革。
值得著重指出的是,美國漢學界并不是簡單地承襲了內藤假說,而是對唐宋的社會變革的具體內容進行了置換,實際上與內藤假說有著明顯的區別。
內藤湖南的出發點是認為歷史總是下層人民逐漸向上發展的記錄。他認為唐宋之際出現的變革具有由貴族向君主制過渡和平民勢力抬頭的劃時代性質。總結起來說,內藤湖南認為唐宋變革之后中國應該是從貴族社會走向平民社會,在中國應該是平民勢力抬頭,或者是出現一個市民社會。這個觀點從郝若貝開始,西方漢學家就有質疑。
郝若貝(Robert M.Hartwell)1982年發表《750~1550年中國的人口、政治、社會轉型》一文,質疑內藤湖南的宋代發生了向君,主獨裁制度的轉變的說法,并且指出到了南宋,地域精英雖然不排除仍有躋身廟堂之志,但是扎根地方開始成為他們的主要選項。這就為以后西方學者認為南宋地方精英崛起張本。韓明士(Robert P.Hymes)考察撫州地方士紳,認為北宋通行跨越州域的婚姻,而南宋婚姻則多限于府州之內。郝一韓說(Hartwell-Hymes Hypothesis)強調兩宋的精英起了變化,兩個時期的士大夫的心態和作為不同,北宋的士大夫志在出仕中央,南宋則是地域精英的時代。郝一韓說對內藤說的修改主要在于重視兩宋之間的斷層甚于重視唐宋變革。
包弼德(Peter K.Bol)認為應當對內藤說的傳統理解進行更新,即認同內藤湖南的時代分期,但要拋棄內藤說以宋代與西方近世相比擬,以歐美式近代為趨歸的目的論。包氏認為,內藤湖南的唐宋變革說核心是在宋代專制制度加強,平民力量“抬頭”。唐宋的社會轉型是士大夫的身份的重新界定以及他們逐步演變為“地方精英”的過程,而不是內藤湖南所描繪的貴族門閥制的終結和“平民”的崛起的社會畫面。這樣,包氏用地方精英的崛起代替了內藤湖南的平民抬頭,對唐宋變革說進行了根本上的改造。
中國學界不但繼續受到內藤湖南唐宋變革說的影響,而且現在又受到西方漢學家改造后的變革說的沖擊。追隨西方步伐,探討中國地方精英(local elite)、地方意識(local identity)和地方宗教(local religion)的研究,蔚為壯觀。就地方主義的學術潮流而言,并不是沒有漏洞,甚至是漏洞百出。但是本文篇幅有限,此不論述。中國學界,對于外來之學說,一定要先存祛魅之精神。這一點,當無疑問。
五、“Medieval China”:兩種主流的闡釋
“medieval”一個詞,實際上在當今中國學界對應兩個重要學術概念:“中古”和“中世紀”,進而代表著兩種不同的學術潮流。
強調中國現代性(modernity)的學者,不論國內還是國際,一般都強調中國發展道路應如西方一樣,脫胎于“中世紀”時代。在現代化理論框架下,“現代”相對于“中世紀”而存在,并且在“中世紀”中孕育而生。所以,要實現現代化,就需要走出“中世紀”。要走出“中世紀”,必先有“中世紀”。所以必須將“現代”中國之前的傳統時代歸結為“中世紀”,或者“封建社會”。只有否定了之前時代的先進性,才能證明我們現在追求的是光明永恒的“現代”。
在這種框架下的“medieval China”是封建社會的代名詞。研究者的潛臺詞無意或者有意地,是在強調西方學術架構出來的medieval-modern模式,在中國一櫸能夠實現。但是可惜的是,這個模式將追求現代化之前的傳統時代認定為是不“現代”的,是落后的,是需要改變的。
馬克思主義史學家一般將公元前5世紀到第一次鴉片戰爭之間的時期定義為“封建”(feu-dal)。在某種程度上,“封建”跟“中世紀”的概念是一致的。這類的研究很多,不須一一列舉。他們一般認為,中國封建社會經過漢唐時期的高度發展,至宋代,即達到了成熟的頂端。至明清時期,隨著新的生產關系,即資本主義萌芽的出現和市民階層的不斷壯大,封建制度更是進入了“天崩地解”的時代。因此,從總體趨勢來看,宋元明清時期正是一個封建社會由成熟的頂端而逐漸下落,逐漸瓦解,逐步滅亡的過程,亦即一個“走出中世紀”的過程。
即使在現代化這種框架下,也還存在強調西方沖擊和中國內在脈絡兩種傾向。強調沖擊一反映模式的學者,認為中國走向現代化(其實是西方化),是由于先進文明對落后文明的刺激。而較早注意從中國思想界、學術界自身“內在理路”的演化人手研究中國近代史的國內學人是朱維錚先生,《走出中世紀》集中體現了他在這方面的思考。作為對《走出中世紀》一書的補充和發展,朱先生在1990年初又關注晚清社會的“自改革”思潮,主張以18世紀晚清社會的“自改革”作為中國近代史的開端。
中世紀是個譯名,它的西文原語最早是在歐洲文藝復興時期出現的拉丁語medium Aevum,近代歐洲各種語言與之同義的詞例如英語middle ages,法語moyen age,意大利語medio evo,葡萄牙語中是medievo,乃至德語middle laltar,皆從此詞衍變而出,意思都是“介于當中的時期或時代”。Aevum,ages,age,evo,laltar都是指一段較長的時間,亦即“時代”或“時期”,并不含有“世紀21百年”的意思。只有俄語一詞,其意義雖與上舉各種語言的詞相當,而Bek除作“時期”、“時代”解之外,更有“世紀”(Centvry)一義,“中世紀”這個譯名似乎與此有關。
但是無論如何,“medieval”是西方學術界后發的一個概念,是基于西方文化歷史發展的特點而發明出來的。西方史學之所以將中世紀跟現代截然分開,與中世紀史學精神和現代不同有莫大的關系。單就歷史學本身而言,在西方,近代史學的出現在某種意義上是對中世紀史學的背離。中世紀史學是所謂的“世界史”或“拯救史”,認為世界的歷史和基督教的歷史是同一的,始自伊甸園里的亞當和夏娃,終結于“末日審判”。中世紀史學觀念與古典史學觀念的第一個根本不同就是主題的不同。古典史學以人為本因而是經驗的,中世紀史學以神為本因而是超驗的。
“中世紀”的存在,多數是作為一個史學概念(historiographical),而不是歷史知識(historical knowledge)推演出來的結果。文藝復興時代的史學彌漫著懷疑主義精神,不再僅僅把自己的研究建立在上帝的意志之上,而是追尋更寬廣的證據和邏輯來解釋歷史。這跟中國的情況完全不同,如果以中世紀來框架中國歷史,那么中國的中世紀史學,跟西方的中世紀史學截然不同。中國的“中古”時期,并不是所謂的野蠻黑暗和宗教化的時期,在中古時期中國還是有相當發達的文化和學術。中國歷史學家早在司馬遷時代就知道運用不同的記載來互相印證。《史記》里面引用了多達82種的各類文獻,包括奏章、書信、文章等等。他甚至去當事人所在的地區參訪當地人。考證學在中國興起的時候,并不比歐洲最好的學術傳統落后。
我國將教會看作是封建社會的精神支柱,而對中世紀本身的正面價值評價不足。但是,正如彭小瑜所說,中世紀后期的“動亂年代”并沒有導致西方文明的崩潰,而是走向擴張和成功的新時代。在歷史研究中,意識到西方中心論并努力祛魅是必要的,但也要意識到西方歷史與文化的接受和傳播是在自己獨特的東方背景中進行的,這不可避免地導致了西方歷史與文化的東方式誤讀。在21世紀,如果還繼續被18世紀西方啟蒙學者的一些幼稚和簡單化的、通常是在政論文中提出的見解所左右,這委實太可悲了。
除了上述一種“中世紀”的闡釋外,另外一種也被廣泛接受,就是將漢朝滅亡到唐朝滅亡之間的時間,大概是公元3世紀到公元9世紀的時代,當作“中古”,國際中國學界一般就用“Medieval China”來框這一歷史時期。雖然起止點略有不同,但是思路基本一致,就是認為“medieval”時代等同于post-classical或者post-antique,也就是“后古典時代”。這個思路應該也是出自西方將羅馬陷落之前的歷史描述為“古典”的影響。比如David A.Graft對中古的定義大蓋是公元300年到900年。Daniel L.Overmyer大體上認為中古中國是魏晉到宋。Robert H.Shaft指的是六朝到宋。
如我們在上文指出,為了修正“中世紀”架構的不足,西方學術界內部開始用Early medievalEurope來形容4世紀到11世紀這段歷史的。反映在中國學研究上,相關學者傾向于將公元220-589也就是魏晉南北朝時代定義為中國的中世紀早期,稱為“early medieval China”,影響比較大的就是雜志Early Medieval China,它明確指出,是研究220~589之間的人物、事件和文化。以為“early medieval China”為題的研究也很多,比如Fabrizio Pregadio的Feat Clarity:Daoism andAlchemy in Early Medieval China,Robert Campany的Strange Writing:Anomaly Accounts in Early Me-dieval China。
國際中國學的主流,也使用“medieval China”(中古中國)、“early medieval China”(早期中古中國)來框架中國歷史。不過值得指出的是,這僅僅是歷史學概念的嫁接而已。其實對每個學者而言,中古的概念都不相同,比如,對D.G.John-SOil和A.E.Dien來講,“medieval China”就是從漢朝結束到唐代結束的這一段時間,大概是公元220-907這接近700年的歷史。但是對s.N.C.Lieu來講,“中古中國”似乎是從晚唐到明初,大概是8世紀到14世紀。然而對韓森(v.Hansen)來說,南宋(1127-1279)是所謂的“中古中國”轉型的最后階段,而這一過程早在六個世紀以前就開始了。她的意思大概是隋唐帝國到南宋,屬于“中古中國”的時期。
“middle ages”或者“medieval China”并不是中國傳統文化精英描述過去的概念。中國歷史學傳統中本有自己的一套認知。對于過去的概念,中國跟古希臘有一定相似的地方。中國古代文字中有“古”“今”之別。《易經》把過去分為“上古”和“后世”。而“后世”又分為“中古”(公元前12世紀左右,周王室建立)和“下古”(從西周建立到《易經》創作的年代)。稍晚的韓非子將“下古”追溯到夏商時代,“中古”對應的是神話中的大禹時代,而“上古”指的是大禹之前的時代。這個觀念在漢代基本是被接受的,比如《史記》記載秦始皇統一之后議“尊號”,王云:“朕聞太古有號無謚,中古有號,死而以行為謚。”
到了唐代,“中古”大致指代漢朝。如顏師古云:“中古以來,說地理者多矣,或解釋經典,或撰述方志,競為新異,妄有穿鑿,安處互會,頗失其真。”《新唐書》卷一二二《魏元忠傳》論宦官云:“閹豎者,給宮掖掃除事,古以奴隸畜之。中古以來,大道乖喪,疏賢哲,親近習,乃委之以事,授之以權。”跟韓非子的歷史觀不同,唐代史學家劉知幾(661-721)將“上古”往下拓展到西周,他把東周看作是“古”,漢朝是“中古”,而漢朝之后的五個世紀叫做“近古”。劉知幾的這種歷史架構反映了唐代人們的歷史觀念,對后世也有很大的影響。
顧炎武將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統一中國之前的“封建”時代(不是馬克思主義史學概念上的“封建”,是指中央與地方行政關系上的封邦建國)看作是“古”,而將之后的“郡縣”時代看作是“近世”。在他的歷史分期里完全沒有一個中間階段的存在,也不存在“中古”階段。
現代學者們對于“中古”的使用非常之普遍,但是極少有人進行解釋和定義,其所代表的東西方學術脈絡,似乎可以完全忽略。不但是中國史學家,西方中國學者更是根深蒂固地受到西方學術潮流和內在理路的影響,非常輕易地用西方學術話語來闡釋和條理中國之史實。比如StevenOwen(宇文所安)所作的唐詩的研究,受到西方史學觀念的影響非常之深。在他看來,初、盛唐有如西方的“中世紀”,是“講求權威尤其是文本權威的時代”,中唐時期擁有內在自由的“自我”破繭而出,松動了外在權威的統治。“個人化”寫作的出現,是跟歐洲文藝復興和宗教改革中傳統文本權威受到了挑戰是一樣的,體現了從上帝到理性的轉折。在他看來,中唐是唐宋轉型的起點,是“中國‘中世紀’的終結”。他的初唐、盛唐以及中唐詩的研究,一而貫之的體現了他這種歷史架構。
六、不是結論的結論
現在中國學術語言已經非常西方化了,對“medieval”這個概念的討論,并不是說此類概念不能用,這是不可能做到的。但是,注意概念之后的學術脈絡,對于學術研究非常重要。在運用外來學術概念時,要仔細定義,并且明白這些概念在其本來學術脈絡的地位及角色,以及其傳人中國學界的歷史背景。類似于市民社會(civil so-ciety)、民間宗教(popular religion)、公共空間(public sphere)等等概念,都需要仔細探討,注意其與中國史實能夠對應以及不能對應的地方。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一定要先存祛魅之精神,不忘本國學術之實際地位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