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蕭也牧曾在中國青年出版社(以下簡稱“中青社”)共事過十多年,他在文學編輯室當編輯,曾一度升為副主任;我在總編室做版權和發行工作,在工作上關系十分密切。蕭也牧在中青社的十多年中,時間雖然不長,且常在運動、勞動和批斗中度過,但他不違初衷,不負眾望,在工作中作出了突出貢獻,成為一代名編。
小說挨批離開團中央
總編識才調進中青社
20世紀50年代初期,蕭也牧在團中央教材科當科長,編寫通俗教材,因工作成績出色,受過多次表揚。他喜歡搞點創作,反映老區人民的斗爭和生活,新中國成立初期即在青年出版社出版了《鍛煉》和《母親的意志》兩部短篇小說,很受讀者歡迎,當時在文藝界和柳青、康濯等齊名。后來,他因一篇短篇小說《我們夫婦之間》受到《人民日報》嚴厲批評,引來一場災難,只好成天在機關寫檢討,戰戰兢兢地等待著命運的安排。當年,中青社總編輯李庚聽說蕭也牧挨了批,估計很快會被調出團中央,便主動要求團中央把蕭也牧調來出版社,安排在文學編輯室當編輯。室主任江曉天也是一位惜才如命的人,很看重蕭也牧的才華,對他的到來十分歡迎。那時出版社剛成立不久,雖然此前曾在翻譯讀物方面出版過大批蘇聯優秀小說,在社會上很有影響,但創作方面既無稿源又缺編輯人才。蕭也牧的到來,正中江曉天的下懷。至于編輯室內部,那些好奇的編輯一方面對蕭也牧很感興趣,一方面卻在私下議論,這位大作家也許就是這篇挨批作品中的主人翁李克,一定是個輕浮和風流不羈的人物。直到見面和相處一段日子以后,才發覺現實中的蕭也牧并非想象中那樣的人,而是一位作風嚴肅、態度誠懇、言詞幽默和生活簡樸的高個兒。
蕭也牧對編輯工作十分用心,表示愿意從頭學起。那時室內創作方面的稿源奇缺,而翻譯稿子卻多有積壓。江曉天與負責翻譯組的副主任陳斯庸一商量,就讓蕭也牧先處理一部蘇聯女作家凱特玲斯卡婭的名作《勇敢》。蕭也牧不懂俄文,領導的分配使他很為難,但他深知領導的良苦用心,只好勉為其難。他從主任手中接過厚厚的一疊譯稿,開始了艱難的編輯加工工作。他雖然對俄文一字不識,但文字工作倒是內行,便采取了獨特的加工方法,不惜花費時間,經常約請譯者關予素到自己辦公室來,或親自登門到譯者家里,面對面地坐在一起,讓譯者講原文的意思,共同斟酌譯文該怎樣表達、修改和潤飾。蕭也牧當年曾擔任過抗日報紙《救國報》和《前衛報》的編輯,自己又寫過不少短篇小說,文字水平有把握。他根據譯者講的原意很快領會了原文的意思,并在尊重原作者的創作思想和譯者的譯文風格基礎上,居然把這部皇皇巨著整理得十分完美,按時完成任務,領導十分滿意。當然,這種加工方法今天看來未免有點落后,但在當時中青社的現實情況下。這樣做竟也是一種獨創。由于蕭也牧的文字功底深厚,與譯者關予素的合作默契,《勇敢》問世后受到讀者歡迎,一致反映內容精彩,文字流暢。
1954年,李庚和江曉天都認為中青社不能只靠出版翻譯讀物過日子,盡管那時翻譯作品如《卓婭和舒拉的故事》《奧斯特洛夫斯基傳》《普通一兵馬特洛索夫》及《牛虻》等書已譽滿全國,但創作小說卻寥寥無幾,只出了少數幾本小薄本。為此,他們決定要把工作重心轉移到創作上來。正巧此時胡耀邦同志已調來團中央任第一書記,他對團的出版工作十分關心,特別重視青年出版社和開明書店的合并,親自過問新機構的人事安排,并擔任了中青社的董事長,經常為社里出主意,要求中青社出版“大盤菜”。因此在五六十年代,中青社各類讀物都有重頭書問世。
慧眼識珠喜得《紅旗譜》
精心加工雕琢成精品
李庚和江曉天為了轉移工作重心,便決定廣拓創作稿源,并組織了一支約稿小分隊,分別到全國各地去組織稿源。蕭也牧在文學界頗有影響,朋友也多,就被作為重要成員,一起去到外地約稿。蕭也牧如魚得水,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在此次約稿活動中,他大顯身手,與過去一些老朋友老作家約了不少稿子,青年作家中凡有發展前途的,也約他們寫稿。果然,此行收獲巨大,李庚和江曉天等各路人馬,都紛紛回社交給我許多約稿合同,讓我登記保存。實踐證明,此舉為以后幾年中大量出版創作讀物打下了堅實基礎。
經過這次組稿活動,中青社在作者群中影響深遠,一些老作家都愿意為中青社牽線搭橋,提供信息。一天,時任作協文學講習所所長的馬烽,把梁斌的創作小說《紅旗譜》已經殺青的消息通報給蕭也牧和張羽。張羽也是一位老編輯,曾在華東青年出版社當過編輯,此時已調來中青社,和蕭也牧是一搭一檔,后來在編輯出版《紅旗飄飄》叢刊和《紅巖》等書中,起過重要作用。蕭也牧和張羽接到馬烽的通報之后,便相約去文學講習所拜訪梁斌。
梁斌新中國成立前曾在冀中老革命根據地做過黨的工作,因工作繁忙,白天抽不出時間進行創作,只有到了晚上,才拿起筆桿子,堅持寫他的長篇小說《紅旗譜》?!都t旗譜》是一部反映當年冀中地區農民反抗地主和反動派壓迫的斗爭故事,他是這一斗爭的親歷者,高蠡農民暴動如火如荼英勇斗爭的場面,一直震撼著這位老革命的心靈,他發誓一定要在有生之年完成這部創作,借以紀念為此付出代價的戰友們!
梁斌把《紅旗譜》完成后,曾和一家出版社打過交道,但對方態度不夠積極,不置可否,為此,他感到茫然,正在發怵。蕭也牧和張羽登門來訪,使梁斌精神為之一振,連忙把二位請進屋內。蕭也牧將《紅旗譜》原稿認真翻閱了幾章,頓時感到這部作品不但題材重大,作者的創作水平也不低,且有潛力,完全有修改基礎,值得下工夫幫助作者把稿子改得更完美,使它成為一部杰作。于是,他便和張羽商量,征得梁斌同意,把書稿帶回出版社。一進編輯室大門,蕭也牧便對江曉天說:“我們今天發現新大陸了!”江曉天摸不著頭腦,張羽便笑嘻嘻地把找到梁斌取回《紅旗譜》一稿的情況說了。江曉天連忙從蕭也牧手中接過稿子,從頭到尾翻了一遍,立刻決定把這個“大盤菜”列入選題計劃!因張羽手頭正在審讀青年作家的稿子,江曉天便讓蕭也牧當責編。經過蕭也牧對原稿認真審讀加工,1957年12月,《紅旗譜》緊跟《紅日》之后,作為“三紅一創”的第二部經典作品,在文壇亮相。
通力合作積極辦叢刊
適應時代紅旗飄天下
1956年初,蕭也牧因工作成績優異,被提升為文學編輯室副主任,主管傳記文學組的工作。接著,江曉天調去黨校學習,由蕭也牧代理主任職務。這段時間,傳記文學組的張羽、黃伊、王扶在蕭也牧的領導下,雖然定了許多選題,也四處物色作者,搜集到不少資料和線索,但效果并不理想,能夠合格成為一部傳記文學作品的簡直沒有,大都是幾千字或萬把字上下的短篇,不少還都有一定質量,退掉實在可惜,不退擱起來也沒用。他們向蕭也牧匯報這種情況,研究該怎么處理。張羽畢竟是一位老編輯,他想起新中國成立前魯迅、郭沫若、茅盾、鄒韜奮、胡愈之等人,在上海、香港等地為了工作需要,在無法出版整部書籍也無法出版定期刊物的時候,常常以叢刊形式,精選一些戰斗性很強的短篇文章,不定期出版一集,收到很好的效果。于是,張羽便向蕭也牧提出:何不借鑒這種方法,出版一個叢刊?蕭也牧認為此法可行,既能及時出書,又可對作者有個交代,于是馬上提筆寫了個報告。社長朱語今和總編李庚一致認為這正符合當時大力向青年進行革命傳統教育的需要,有了這份叢刊,可以及時發表革命領袖、革命先烈和英雄人物的傳記故事,還可邀請老革命、老將軍撰寫革命斗爭回憶錄。社領導批準辦這個叢刊,指定由蕭也牧擔任主編,組里的人全力以赴,及早把創刊號編出來。蕭也牧把這件事作為自己這段時間的工作重點,立即連夜草擬《編者的話》,又和大家一起討論叢刊刊名。經過大家七嘴八舌的建議,最后一致同意蕭也牧提出的“紅旗飄飄”刊名??玫缴玳L批準,蕭也牧和大伙開列了一大批選題和作者名單,以最快的速度向作者發出約稿信,同時精選出一批過去積累起來的短篇稿件,經過緊鑼密鼓的編輯工作,創刊號很快于1957年5月出版。由于叢刊出版及時,內容豐富,很受讀者歡迎。因為不是定期刊物,跟書一樣,歸新華書店發行,所以叢刊的整個發行過程,我都了解,而且由于書店報來的征訂數字大,又連續重版,社會上反響強烈,也著實鼓舞了我的“士氣”。接著,《紅旗飄飄》第二集又于7月出版,初版發行量更大。就這樣,由三個半人(蕭也牧還兼管室內其他工作,只能算作半個人)辦的刊物,竟在8個月之內出版6集,發行量超過了200萬冊。其中一、二兩集,當月出版重印竟達三四次,這樣熱銷的圖書,在我的記憶中還是絕無僅有的,足見這份叢刊在當年是怎樣受歡迎的。可惜,叢刊創刊不久,蕭也牧被錯劃右派,張羽也受到批判。蕭也牧被迫離開了他一手創辦起來的這份刊物,關起門來寫他“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檢討。悲夫!
保護浩然免遭滅頂災
幫助孫犁出書渡難關
青年作家浩然1956年調到北京當記者,寫了一部反映農業合作化的長篇,投到中青社。當時中青社文學編輯室負責人蕭也牧看完稿子后,約浩然談了一次話。這次談話對浩然影響很大。蕭也牧告訴他,稿子看完了,覺得他是一位有藝術表現才能的年輕人,但這部稿子由于作者實踐少,經驗不足,寫得不好,不00793451403a8a53ecd3807fa6de7ac426f983841ea0cea94e2393a3265f911e能出版。他勸浩然不要一口吃個大饅頭,最好先從寫短篇開始,逐步積累經驗,練好基本功,再動手寫長篇。浩然聽從蕭也牧的勸告,幾年中果然寫了許多短篇,還出了不少集子,在此基礎上,才寫出了一部《艷陽天》,成為當時一部享譽文壇的長篇創作。
1957年秋,浩然寫了一部中篇小說,反映的是農村有幾名地主富農出身的人當選了人民代表。他以記者的身份深入采訪了他們的生動事跡,并把小說題名為“新春”,交到蕭也牧手里。蕭也牧看了這部小說,給他回信,肯定了這部小說可以出版,稱贊它是一部“題材新,有深度”的作品,但又說自己這段時間太忙,過些日子要找他好好談談再予出版。浩然見信喜出望外,幾乎天天在盼望蕭也牧的來信。可是,蕭也牧帶給他的不是出書的好消息,而是電話約他在某處見面。見面后,蕭也牧第一句話便是:“我犯錯誤了,正在挨批?!庇终f:“你的《新春》幸而未出,現在看來有點危險。我把原稿帶來了,你自己回去處理吧!”說著,見四顧無人,便把稿子悄悄塞給了浩然。浩然這才猛省,原來他自己單位已有好幾位編輯、記者因為寫了一些文章,一個不落地被劃為“右派”。這段時間,他幸而患病在療養院療養,才逃過一劫。但若中青社此時出了他這部具有“新意”的小說,那還不是一條“又粗又大的辮子”嗎?或者蕭也牧如果出于個人目的,把這部稿子交給單位,那浩然也會葬送前途。浩然連連向蕭也牧致謝,接過稿子,默默地與蕭也牧握手告別,回家立刻把稿子銷毀r。
正是蕭也牧的這一行動,后人便稱他是浩然的保護者。
1957年的一天,蕭也牧聽說孫犁病重,生活十分困難,便心急如焚,心想自己生活又不富裕,無法接濟孫犁,便找到康濯,請他為孫犁編一部散文集,由中青社出版,可預付一筆稿費,以救燃眉之急??靛⒖檀饝B夜動手,很快編出了一部《白洋淀紀事》,蕭也牧親自擔任責編,于1958年4月出版。這部書一出版,立刻蜚聲文壇,出版社還為他印了3.8萬冊精裝本,這在中青社出版史上,一部散文集子能印這么多精裝本,乃是絕無僅有的。后來,此書被國內的權威專家評為“20世紀百年百部優秀中國文學圖書”之一,與“三紅一創”、《李自成》等優秀創作齊名。從1958年4月到2000年7月,該書共8次印刷,總印數達到25萬余冊。蕭也牧不僅幫助作者渡過了難關,還為文壇作出了貢獻。
錯劃“右派”再次遭打擊
下放勞改 不忘寫小說
1957年下半年,干部開始下放農村鍛煉,團中央直屬機關的干部,被下放在河北安國和安徽懷遠兩處。中青社的干部分批輪流下放,全部“右派”也在那里監督勞動。在被下放監督勞動的十多名“右派”分子中,有中青社總編李庚、《農村青年》雜志主編孟慶遠、《中學生》雜志副主編劉重、少兒編輯室主任邢舜田、文學編輯室副主任陳斯庸,蕭也牧自然也在其中。
1958年底,第一批下放鍛煉的干部全部回社,次年春天又輪換了一批去安國齊村鍛煉,而被錯劃的“右派”,則全部留村繼續勞改。我是第二批下放鍛煉的,到了齊村以后,見到了當年共事的“右派”,感到有一種久別重逢而又說不明白的心情。
此時的蕭也牧,經過一年的強體力勞動,風吹日曬,加上營養不足,人變得又黑又瘦了,兩眼摳得深深的,有人說他活像當年印度的圣雄甘地。他見了我和其他同事后苦笑了一下,隨即低頭離去。
在齊村勞改期間,生活十分艱苦,但由于曾長期生活在農村,所以,蕭也牧與農民有著深厚感情。在勞改的一年多時間里,村里的老百姓根本不知他們是何等樣人,只聽說是犯了錯誤來農村進行勞動的,但從接觸中,看到他們并不像是壞人,便和他們親近起來。蕭也牧通過和老鄉們的同吃同住同勞動,常常為村子里的優秀青年的先進事跡和老大爺們的高尚風格所感動,偷偷寫下了不少短篇,后來還投到省城的文學刊物上去發表,發表后還拿著刊物給我看。
奉獻一生走完坎坷路
一代名編芳名傳后世
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蕭也牧自己明白,這場運動又將對自己不利,便格外小心翼翼,什么活動也不敢參加,更不用說寫大字報了。但在運動中,社會上有人誣蔑《紅巖》是大毒草,羅廣斌是叛徒,已經自殺……他有點坐不住了,回想起當年自己已戴了帽子,羅廣斌正在出版社小樓改稿,他和張羽曾與羅廣斌一起討論過小說《紅巖》的修改方案。如今《紅巖》被誣,作者竟遭毒手,不禁悲從中來,便和張羽、黃伊一起編印、出版為《紅巖》鳴冤的《紅巖戰報》,由我組織專人上街叫賣,2分錢一份,賣了十幾萬份。
之后,運動深入開展,發展到對蕭也牧等人十分不利的局面,他又被作為“牛鬼蛇神”關進“牛棚”,交代莫須有的罪狀。1969年春,中青社和團中央機關干部一起被下放到河南潢川黃湖“五七”干校勞動。在此期間,除了繼續批斗蕭也牧以前的“罪行”外,他參與為《紅巖》嗚冤和為“叛徒”叫屈,更是反對無產階級司令部的一大罪狀。經過一年多的批斗和折磨,蕭也牧終于在1970年10月15日含冤去世,時年僅52歲。
在蕭也牧去世后的9年,他的冤案得到昭雪。組織上為他恢復了黨籍和名譽。在第四屆文代會期間,中青社為他舉行了追悼會,數百名作家和中青同上前往吊唁。后來百花文藝出版社還為他出版了《蕭也牧作品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