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侯氏制堿法”聞名世界的侯德榜博士在晚年談及國人的品性時,不無痛心地說:“中國人的品性,范先生在世時,早有預言,他說,日本的工業,是由困學而來,他們的天分不高,沒有很大的創造力,氣魄尤其小得可憐,但最后發大財的不乏其人,中國工業不如他們,中國人是困而不學,就氣魄而言,要比日本人高超許多,但中國人的弱點,根本在于人生觀太空虛……所以最易趨向敷衍,一哄而起,一哄而散……可惜天下中國人吶,于內太精明,于外太極端……”侯德榜所說的范先生就是中國重化工工業的一面旗幟——范旭東先生(1883年~1945年),而范旭東先生所論的中國人性的弱點,至今尚無半點改善,所以像史玉柱這樣的企業家能夠成功,能夠被追捧。范旭東這樣的人注定是要失敗的,中國從不缺乏英雄,但英雄注定要走向末路,這是一片只適合梟雄生存的土壤。
范旭東,湖南湘陰人,原名范源讓,字明俊,在日本留學期間改名范銳,字旭東。其父早逝,隨母赴長沙保節堂生活。其兄范源濂曾就學于梁啟超主講的時務學堂,受梁啟超賞識,得以半工半讀,以贍養老母和培育幼弟讀書。受范源濂影響,年幼的范旭東早早接受了啟蒙思想,不再樂于八股。戊戌變法失敗后,受梁啟超牽連,范源濂被清廷追捕,只身逃亡日本。1900年,范源濂潛回長沙,被清廷發現后,再次逃往日本,順便帶走了17歲的范旭東。從1900年赴日到1911年回國,范旭東在日本生活學習了近12年,并于1910年畢業于京都帝國大學理科化學系。范旭東原本志在學醫,但其曾就讀的岡山六中校長酒井對他說:“俟君學成,中國早亡矣。”此言刺痛了范旭東,轉而學習更為實用的化學專業。
1905年,因清廷實行新政,范源濂回國就任學部主事,后三任北洋政府教育總長,是南開大學創始人之一,也是北京師范大學的首任校長。在日期間,范旭東目睹了日本工業之發達,國家之富強,深受刺激,于是一生以實業救國為己任,歷盡艱辛,直至抑郁而終。
創辦久大、永利
1911年,28歲的范旭東回到祖國,在北洋政府北京鑄幣廠負責化驗分析,因主張含銀低于標準的銀幣都要回爐重鑄,而得罪當路,兩個月后,憤而辭職,后被派往歐洲考察英、法、德、比等國的制鹽及制堿工業,回國后便萌生創立中國自己的制鹽制堿工業的想法,盡管當時中國并無興辦此類工業的條件。在英國卜內門公司考察時,僅被帶去參觀鍋爐房——車間謝絕參觀,理由是中國人看了也不懂,這讓范旭東深感屈辱。當時中國以土法制鹽,食鹽不潔,被西方人譏笑為吃土,回國后,范旭東提出了一整套改革鹽政的設想,他的改革方案引起時任鹽務署顧問景學鈐重視和支持。1914年7月,范旭東呈報北洋政府財政部鹽務署批準立案,在塘沽籌建“久大精鹽公司”。但鹽政收入一直為歷代封建王朝財政收入的主要來源之一,在民國初年也是如此,所以久大公司的精鹽生產出來之后便面臨著沒有市場的窘境。并非是市民不歡迎精鹽,而是精鹽觸及到了鹽商、官僚和西方列強的利益(袁世凱以鹽稅為抵押向列強借款,因此北洋政府鹽稅被洋人所控制),英國駐華公使甚至妄圖用軍艦封鎖天津港,阻止久大公司的運鹽船出港。在梁啟超和范氏兄弟的奔走下,久大的精鹽終于沖破重重阻礙,站穩腳跟。
由于工業落后,在有洋堿進口之前,中國百姓一直食用“口堿”,因為加工粗糙、“口堿”雜質很多,影響國人健康,并且還不能應用于工業。1890年,英國卜內門洋堿公司在上海掛牌成立,由于洋堿質高價廉,到20世紀初,已壟斷了中國市場。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歐亞交通梗塞,純堿幾近斷絕,中國以堿為原料的各個工廠紛紛倒閉。范旭東面對豐鹽缺堿的殘酷現實,決意創辦中國的制堿工業。1920年9月經農商部批準,“永利制堿公司”成立。永利堿要面市,一方面要突破洋人的技術封鎖,同時,還要面臨洋人在鹽稅方面的盤剝,如果用鹽征稅,則永利就算生產出堿,也會虧損。范旭東發誓:搞不出堿,寧可自殺。在五四運動的壓力下,洋人暫時不敢對工業用鹽征稅,同時,歷盡艱辛,在侯德榜、陳調甫、王小徐的努力下,1926年6月29日,永利公司生產出了潔白的純堿。經化驗,碳酸鈉含量達99%以上,打破了英國洋堿公司優質純堿壟斷中國市場的局面。永利堿廠的“紅三角”牌純堿一上市便面臨著卜內門公司洋堿的激烈競爭,卜內門公司以降價銷售的方式企圖拖垮永利。在范旭東等人的運籌帷幄下,永利在與卜內門公司的競爭中,大獲全勝,迫使卜內門公司中國總經理上門求和,雙方簽訂協議,協議規定:卜內門公司今后不再搞降價傾銷,倘若洋堿價格變動,需先征得永利一方的同意;并約定“以永利55%,卜內門公司45%比例,成立配銷協定”。后來,為避免在日本市場全面潰敗,卜內門公司屈辱地成了“紅三角”堿在日本的代銷商。卜內門公司董事伯烈到天津,要求參觀永利堿廠,范旭東為報當年“胯下之辱”,如法炮制,交代屬下只讓他看鍋爐房,謝絕參觀主要車間。在美國費城舉行的萬國博覽會上,永利純堿榮膺大會金質獎章,專家的評語是“這是中國工業進步的象征”。
1929年,隨著永大精鹽廠、永利制堿廠站穩腳跟,范旭東便將建立酸廠的計劃擺上了議事日程。硫酸銨是制造炸藥的重要原料,在20世紀30年代初,國民政府為應對日益嚴峻的內外戰爭局勢,有心建立中國自己的制酸工業,但卻把橄欖枝拋向了外國人。當時占中國硫酸銨市場比例最大的仍是英商卜內門公司,每年從中國賺取二千余萬銀元,其次才是德商藹奇顏料工業公司。由于洋商對中國工業基礎的藐視,認為中國絕無可能自己生產出硫酸銨,故而在與孔祥熙、宋子文等人的交往中,顯得過于傲慢且合作條件苛刻,致使合作破裂。盡管國民政府表示支持范旭東,但僅僅停留在口頭上。范旭東在幾大商業銀行的資金支持下,隨著1936年侯德榜回國,技術、機器、資金齊備,1937年2月5日,永利硫酸銨廠在南京卸甲甸生產出了第一批硫酸銨,不過,此時離南京淪陷也就10個月的時間了。
云天高誼
范旭東是一個極富人格魅力的人,他身邊聚集了一批頂尖的人才,如李燭塵、陳調甫、侯德榜、孫學悟等,這些都是不愛錢、不要命的書生。他能夠從石頭縫里種出菜來,絕不是一個人奮斗的結果。
1924年,范旭東被奉系軍閥綁票,索要贖金20萬元,被綁后范旭東寸步不讓,以無權借用公款,“要錢一元沒有,要命一條”的態度死扛。久大鹽場廠長李燭塵前往營救,愿替范旭東做人質,被軍閥拒絕。在李燭塵的奔走下,黎元洪終于出面,加上久大公司瞞著范旭東交給軍閥8萬元,救出了范旭東。當晚范源濂與范旭東兄弟倆抱頭痛哭,“在中國,辦件事,怎么這么難啊!”
陳調甫的妻子去世,葬禮之后,陳調甫將所受禮金全部交給了范旭東辦企業。一年后,永利終于生產出純凈潔白的合格堿,范旭東對陳調甫說:“這些年,我的衣服都嫌大了。老陳,你也可以多活幾年了。”
范旭東還成立了黃海化學工業研究社,旨在科學研究先行、調查分析資源、解決生產技術難題、培養技術力量。范旭東對哈佛大學博士、時任英商開灤煤礦總化驗師的孫學悟說:“您現在的月薪是三百銀元,黃海只能給您二百銀元,這……”見范旭東面帶難色,孫學悟高聲說:“范先生,您為我解決了心中苦痛,豈是幾百銀元能買到的?”于是孫學悟變成了黃海化學工業研究社的社長,一聽說孫博士要辭職,開灤煤礦的英國人立即給他漲薪,月薪提到六百銀元,但孫學悟還是義無反顧地離開了。在成立會上,范旭東說:“學術研究是近代工業的基礎工作,任何人都無從否認,我決定捐出久大、永利發給我的全部創始酬勞。”話音剛落,其他創始人也紛紛捐出創始酬金。“黃海”成為我國化學工業的技術搖籃,并培養了大量人才,后并入中國科學院。
南京淪陷前,在南京卸甲甸永利硫酸銨廠,侯德榜撲在被日本飛機炸毀的機器上失聲痛哭,平生第一次違抗范旭東的指示,死活不肯離去,決心與工廠同歸于盡。范旭東趕到時,日本飛機在空中盤旋,炸彈在身邊爆炸,范旭東說:“或是讓同仁給我給你給工廠一起開追悼會,要么你跟我走!”侯德榜才哭著跟范旭東撤離了工廠。
以“油滑、謹慎”而聞名的金城銀行創始人周作民,凡是有投資必任董事長,但投資范旭東的事業后,從不過問其運營,也不擔任職務。盡管投資久大、永利,投資大,風險高,回報低,但周作民從無怨言,金城銀行反而屢屢在其經營困難時,成為范旭東的提款機。用周作民的話說,“與范先生成君子交,平生莫大光榮”。
與福特的萍水相逢
抗戰爆發后,久大精鹽廠、永利制堿廠、永利硫酸銨廠和黃海化學工業研究社均被日軍占領,機器設備要么被毀,要么被拆去日本。為了在大后方組織生產,范旭東奔赴美國,抓緊購買機器設備,發貨地點仰光。戰時運輸成了問題,只能自辦,在美期間,他去了福特汽車公司,求見亨利-福特。女接待員說:“福特先生一般不見客的,何況是個中國人……”范旭東平靜地告訴她:“回頭你轉告福特先生,中國的范旭東來看望他,被你打發走了,我保證他會開除你。”女接待員心生懼意,忙攔住范旭東,又給福特打電話。福特在電話里的興奮讓她有些不知所措,惴惴地看著范旭東,范旭東讓她放心,不會在福特面前說她壞話。福特見到范旭東后,緊握其手,激動不已。
數年前,福特為爭奪中國市場,準備在中國開力一家汽車裝配總廠,曾專程來中國拜訪過范旭東。福特希望由美國運來零件,利用中國的廉價勞力進行組裝,讓范旭東象征性地投一點錢,擔任這一合營企業的總經理。但讓福特不解的是,這一賺大錢的買賣,居然被范旭東婉拒了。福特離開中國前,對范旭東說:“范先生,一旦您想通,隨時和我聯系,無論一年三年,還是十年八年。”
再次相逢,福特高興地說:“我想過,您一定會來的。”但得知范旭東的來意后,福特微微有些失望,范旭東是來買車的——二百輛能適合在崎嶇山路上行駛的大卡車,發貨地點仰光。福特說:“不管怎樣,我和您到底做成了一筆生意。”回同后,為爭取滇緬公路運輸權,范旭東去找蔣介石,為“皖南事變”焦頭爛額的蔣介石心不在焉地答應了范旭東的請求。對蔣介石來說,范旭東是個莫名其妙的老頭,整天操心費事,自討苦吃,還兩次拒絕他請其做肥缺部長的好意。
與官僚資本家的交往
范旭東與孔祥熙、宋子文的交往是極不愉快的,化學工業作為事關國計民生的事業,又避不開這些手握工商實權又經營企業的人物。對范旭東的事業,他們往往口惠而實不至,同時,又千方百計地以投資為名想把范旭東的企業收歸“國有”。他們的提議屢屢在范旭東那里碰了軟釘子,范旭東明確指出,歷史經驗證明,凡是官商合辦的企業都效率低下,貪瀆橫行,不是人的問題,是組織的問題。
抗戰勝利在即,1944年9月,范旭東與上海銀行總經理陳光甫、民生實業公司經理盧作孚等人,以民族工商業代表身份,參加在美國召開的戰后工商國際開發會議。當時,范旭東擬向美國出進口銀行申請簽訂一千六百萬美元貸款,以引進一批技術設備,實現他在湖南辦廠的計劃。在范旭東的腦海中,戰后第一年計劃恢復新建十個工廠。1945年,美國出進口銀行因欽佩范旭東的高尚人格,同意貸款。但國民政府對借款擔保一事,遲遲不予批復,數月后,宋子文突然叫人捎話:“如果讓他擔任永利董事長,方可簽署擔保。”范旭東不肯屈從,之后便收到了行政院“不予批準”的答復。由于積勞成疾加上希望破滅,范旭東一病不起,于1945年10月4日去世。范旭東的死成為轟動一時的大事,名人送的挽聯不計其數,但一位沒留名的工人的挽詞寫道:“你死了,我們工人永遠不會忘記你。”
范旭東不置汽車,不營大廈,一生只月領50元工資,他曾說:“羨慕近代工業繁榮的情緒有余,這繁榮究竟是建造在什么基礎之上,卻無暇計及,畢生事功,無異浮萍,不待人亡,政已垂息。”五年后,另一位大企業家盧作孚親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改革開放30年來,人人言商,但“義”字難見,偶有人為之,人皆懷疑其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