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如此的具體
從什么時候起大自然
被想象成一種顏色
或者在都市的某個角落
連生態也被抽象成斛光交錯的杯盞中
裝飾的倒影
然而大自然是具體的
具體得就連泥土的味道
也是氣象萬千的
在很多時候大自然
甚至并不是秀麗的山川
而是一棵小草 或一株剛破土的小野花
我和自然的關系如同
我與詩歌的關系
每天 我用三個小時的時間
去觀察親手種下的一小片西紅柿
觀察39天前的一粒粒種子
是如何在39天后 變成了一串串
晨暉中嬌艷欲滴的果實
大自然是如此的具體
還是以我熟悉的農作物為例
清晨我去江邊垂釣 傍晚回來的時候
看見一株豆角秧
正悄悄地爬上近處的樹干
一個早晨離開時還只有紐扣大的西瓜
晚上回來時
已比我的湯碗小不了多少了
這就是幾近瘋狂的大自然
除了成長大自然的千變萬化
也交替著生生死死
但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生
死是為了從頭再來的死
我艷羨這樣的生
更艷羨這樣的死
雪的虛偽
雪是虛偽的 它甚至不是一種
獨立的物質
它必須依附于冷空氣
因此助紂為虐是它的本性
雪的虛偽 不僅僅是因為它
總是把自己偽裝成很輕柔
很純潔的樣子
在北方 有時它也會和雨一起
從天而降這時的雪是虛張聲勢的
它甚至還來不及落到地上就化了
這就是雪的本性
遇到水它會變成水
遇到冰 它會凝成冰
在北方寒冷的冬天
它甚至比寒冷更寒冷
除了融于水雪最大的天敵
是燦爛的陽光
雖然積雪也會羈絆春天的腳步
但春日的暖陽終會讓虛偽的雪
無處遁形
有信仰的詩人
有信仰的詩人心揣著遠方
胸襟就會寬廣
在天地間昂頭行走
雙腳就在路上彈奏
有信仰的詩人離自然越近
離世俗越遠
錦衣華食粗茶淡飯
心不隨波品自不會逐流
有信仰的詩人 目光清澈
但內心堅定
懷愛念行善舉遠離一切主義
面對邪惡 骨骼會嘎嘎作響
有信仰的詩人一定是赤子
捧著敬畏追逐完美
并把每一首詩
都當最后一首寫
賀什賀
從我的出生地恰博旗村沿著公路再向東走
十華里
就是賀什賀
一個不到三十戶人家的小村子
而我的人生從十七歲開始
便一路向東然后又從三百華里以外的一
個叫哈爾濱的地方
向南拐了一個長長的直角
三十年了 不管走到哪兒
很南很南的普吉島或者很西很西的班魁斯特
我都會繞來繞去再從東到西走一遍最初出
發的那三百華里 拐回恰博旗 賀什賀也是我廣義的故鄉 更是我來來去
去的必經之地
每次東去 我看見賀什賀就感覺真正地離
開家了
每次東來我看見賀什賀就感覺已經是回
到了家
從十七歲到四十七歲
從少年到中年
我不斷變幻的心事
連我自己都記不清了
唯有賀什賀
三十年來一成不變
村前的水塘不大不小
水塘里的鴨子不多不少
毛坯屋總是搖搖欲傾卻總也不塌
只見炊煙不斷升起
卻從未見過半個人影
賀什賀你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們
都去了哪里?
賀什賀 當年和我一般大小的少年
而今安在?
賀什賀 難道我三十年來路遇的只是一座
空村
一個幻像
或者你是在用沉默或永不變化
掩藏著什么驚人的秘密?
沒有蛀牙的童年
在我窮鄉僻壤的童年 除了母親的乳汁
就再也沒有任何與甜有關的記憶了
很辣很辣的大蔥 很成很成的大醬
很酸很酸的酸菜 很澀很澀的青果
大人們在從嘴里一點一點為孩子們
省下這些食物的同時也省略了
我的蛀牙 以及我童年時代
一切甜蜜的回憶
記得當年我總是偷偷溜進村支書家的院子
去撿一些漂亮的糖紙回家
然后再包上一瓣兒大蒜或一小塊胡蘿h
所以比我更慘的妹妹小時候甚至根本就
不知道
糖是甜的
這些年我總是要在自己的書桌上
茶幾上甚至床頭前
擺上很多很多的大白兔奶糖
沒事時嚼上幾顆說是為了少吸幾支煙
其實骨子里 卻是為了彌補童年時的某些
缺憾
這個習慣從長大之后一直保持到現在
所以我才在人到中年的時候
竟也孩子般地生出了蛀牙
雪的殘暴
關于雪的偽純潔問題
我早已說過
現在我要說說雪的殘暴了
我想提醒人們記住在北方
在雪的故鄉 雪不止下在冬天
更多的時候雪
還會在深秋或初春造孽
此時的雪在城市
它們會與灰塵同流合污
泥濘我們的生活
在鄉村 它們會阻絕一切春芽的誕生
或在瑟瑟的秋風中讓茍延殘喘的植物窒息
其目的之卑鄙手段之殘忍
令人發指
還有寒冷會自然地讓人心降溫
在城市公共汽車站牌下
會有更多的手將別人推開
在鄉村驚慌失措的人們
都躲進了屋里沒有人注意
深夜里分娩的一頭母豬
正對著十一只被凍死的崽崽哭泣
一直以來我如此固執地揭露
雪的骯臟與殘暴
其實就是想讓人們明白
真相有時越是簡單
說出來越不容易
風中的老人
整個冬天
我一個人獨坐窗前
一條老式的軍毯
蓋在腿上
我時常發澀的雙眼
偶爾望向窗外
號叫的寒風
卷起陣陣積雪
我四十六歲的心
就像一個風中的老人
這個冬天感覺父親始終在院子里鏟雪
他的鏟子揮起又落下
我感覺自己在漸漸變小
小到我從他弓起的背上
滑到雪地上摔了一個跟頭
那一年我五歲
八級木匠的父親用一個神氣的雪人
讓我五歲大了才第一次學會破涕為笑
那之后我似乎很快就到了十七歲
初戀的記憶也是在雪中
但我現在竟記不起第一次擁抱異性時的感覺
是溫暖的還是寒冷的
后來我的這一生好像總是在與雪糾纏
我甚至記不清有多少次
我在去給客戶提案的路上
不到幾公里遠但每次都會被雪堵上幾個
小時
常常是下午開會
我早晨就要出發
我的一生
到底被雪浪費了多少
反正現在已經不重要了
不會倒退的 唯有時間
時間留不住 即便
在不開燈的夜晚
時間也不會重復
所以時間和歷史無關
就像現在我用沉默
和一片葉子交談
那葉子每一次細微的震顫
都有時間經過
哪怕這一刻我就死去
葉子也仍會震顫
事實上只要我還不能馬上死去
就會繼續凝視這些葉子
但我并沒有重復時間
我只是重復著某種習慣
我想那些可以被重復的部分
就是歷史了
最后的祝福
現在 我不知身在何處
一個不思鄉的游子安坐在一只
陌生的沙發上
這是2010年的除夕
朋友們去公園散步
而我在寫這首詩
我要把我的這首詩
寫在牛年最后的一頁日歷上
這一年 花不常開
月不常圓 但過往的一切
都將隨著一頁紙的翻動
成為永遠的過往今天
我們清洗記憶 告別時間
也重新迎接 每分每秒
而我的目光穿過了鐘聲
繼續向北眺望
一場小雪覆蓋了我全部的青春
孩子們又長大了一歲
而我的滄桑又老去了一歲
此刻我五味雜陳但心若止水
每一個我愛過的入和每一個愛過我的人
漸次出現漸次消失
我不知剩下的時間 還夠不夠
把我一一載回過去但我企望蒼天
愿此時此刻 每一個人的心
都是圓的
這是最后的祝福 也是永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