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花腔

　　 1
　　誰發光的手擎起了山地的杯子？
　　
　　夢境起伏以前 神把名字刻在樹上
　　那是刀與火的名字——土地落入靈魂
　　神 你站住——！
　　讓過去的光陰 聽懂我們的盟誓
　　
　　血染紅了石頭。碑在何處？
　　亂鴉猬集的大河 懸擱于掌心
　　我想說出 高傲的開始！
　　
　　牛角中的黃昏淺了 神
　　你將被嚎叫的火光舔薄
　　你將遺忘——我們已經摯愛過了
　　從夜到床 花朵到天氣
　　我們已放棄過
　　布谷鳥展開的雙翅……
　　
　　而我還在放棄著 巉石之根
　　旋飛 我已在一爿白骨中
　　敲擊出 堅硬的所有風俗
　　
　　大地就這樣睡著
　　就這樣 大地 充滿了奇遇
　　
　　犬聲浮起村落 黑衫的少女
　　穿越春天——月光普照
　　女子尖銳的歌唱
　　刺繡黑夜：
　　
　　墻。瓦隙的風霜。
　　原木上的季節。
　　
　　水滴蒼老。祖先如一束光芒。
　　
　　啃噬時間的蟲子認出了我們
　　它們嗡嗡然的飛翔
　　觸動暗疾
　　
　　擎起山地的杯子——
　　整個世紀都有一種嬰兒的味道
　　童話在紙上 紙在風中
　　整個世紀 掙扎的山嶺
　　仿佛問過千遍的某個問題
　　
　　有人學會了懷念。
　　手勢燃燒。刀子
　　雨或者蒼狼的沉默仍將繼續
　　
　　而我是那個失望過的歌者 我走著
　　在一絲風中
　　看到了花腔。旌旗。
　　 2
　　巨杉比姓氏高大 它也可以渺小
　　如果天堂降落
　　陳舊的拇指拎出愛與俗語
　　
　　花朵就這樣堆窄了目光
　　難以忍受的美呀
　　我看見翠綠的蒼蠅
　　吸干 最后的墨漬
　　
　　骨頭四季般吱嘎
　　門影在臉孔上
　　旋轉的病齒 咬痛
　　傳說與遲疑
　　
　　誰被一支自編的歌謠埋葬？
　　
　　洞穴和井。裸女之臍
　　丘阜外的春光——
　　誰 堅硬地 守候往昔？
　　
　　而巨杉比歲月高大
　　它錐立的驕傲 漸黃
　　遮著回憶……
　　
　　風暴布滿花香
　　如果詛咒——
　　荊棘鞭打天空
　　自渺茫的雨里 落下警惕
　　
　　魚醒著——如果失敗
　　傾斜的時光磨禿了鎳幣——
　　那是比生存更為堅韌的人 我認識
　　他們的足跡遠了
　　一部分山地 靜靜消失
　　
　　文字嚎叫。
　　
　　巨杉比幸福高大 虛假的風
　　藏起晨昏 我看見了
　　刀刃饑餓多年的那片光澤！
　　3
　　蛇的花紋冰涼。燃燒的蛇
　　祖母叫聲中的天色。
　　
　　傾斜的巖穴咽下蝙蝠 飛翔漸黑
　　有人踩著文字的響聲 回到
　　篝火盡頭 回到殘菊腳下
　　家在疼痛——
　　薄銹中的刀刃 再次灼熱
　　
　　油燈如畫。剖開的春天丟在墻角
　　我和花朵
　　瓜分了長長的三月
　　
　　而蛇游動 像一柄鐵劍
　　像歷史之影——蛇游動
　　盯視的鳥
　　忘卻上帝
　　
　　熟悉的塵埃埋住面孔
　　笑聲停滯
　　星卵。汗濕的手。軟。
　　欲望在欲望上流血
　　
　　我將打垮蛇的光芒 從肉
　　到骨 從冰涼到彎曲——
　　花的傳說拭去暗斑
　　我已在天空上
　　畫好 拙劣的天氣
　　
　　狼嗥哽在喉間 高原空闊
　　小小的石頭疊合
　　水在水中 濺出拒絕
　　
　　而祖母已經安睡
　　（石頭是她的安慰么？）
　　塵土的囈語 不再醒來
　　哦——已經安睡——蛇的神祗
　　紙的分量：雪……
　　
　　我被道路追趕著
　　我奔走 在蛇立的黃昏
　　我騰出的位置 已足夠讓一顆星
　　孤獨地升起……
　　 4
　　大風中的山地（——巨豹的身軀呀——）
　　怪石尖叫——樅樹與黃昏
　　使炊煙 漸漸沉重
　　
　　唱歌的人騎著曠野歸來
　　足跡在蒼穹上 在花香中
　　唱歌的人 記得生活抖響的灰暗褶皺
　　
　　還有誰無法歸來？
　　像巨大的石影——誰消失？
　　誰 噙舊苦樂與夢囈
　　以摯愛 代替別人的疼痛？
　　
　　看：篝火堅硬。呼叫的黑鳥帶走了幸福
　　雕像走過馬廄
　　槽櫪中的波浪與風 緋紅
　　
　　誰入睡誰就將成為啟迪——山地高懸
　　生銹的潮汐。頭飾。鷹目之光。
　　祭壇上的處子如一縷往事
　　她將流淚
　　空曠的面孔 落下成堆的預謀
　　
　　霜色巧妙：泥土有什么意味？
　　——霜色朦朧。
　　
　　脂粉的黃昏難以傳唱
　　那人走著 那是被歌聲擊碎過千遍的人
　　——霧嵐的魂魄——他走著
　　刀刃 劃響了舊夢……
　　
　　想起大風中的山地 風或者水
　　巨豹的斑紋里藏著祖宗
　　我走過 我
　　已能與自己 悄然重逢！
　　5
　　水罐化為塵土。麻雀叫著
　　在高處 麻雀——風的石片
　　輕疾而從容
　　
　　它飛過人群與暗黃的峭壁 飛過溫暖
　　——水勢在變幻的月光一側
　　在蛇的膽內。麻雀飛過
　　一叢荊棘 亂在夢中……
　　
　　炊煙里的老嫗宛若懷念
　　麥粒與牲畜。誰的手臂上
　　掛滿雨季與風聲
　　
　　陶甕的往昔 你想不起該為誰幸福
　　最小的石頭 撐起 青苔的婚俗
　　
　　欲望燃燒——
　　粗衣起伏的花紋比天空清澈
　　一個人經歷著太多的苦樂 麻雀飛過
　　曠野還能收藏什么？曠野
　　還能 丟棄什么？
　　
　　而我捏舊了滿掌文字。麻雀飛過
　　凝望盡頭站起春天
　　只有一滴雨
　　在慌亂的一瞬
　　憶起了墜落
　　
　　馬脊上的天宇 閃亮
　　麻雀 走向何方？
　　“——尖喙大于秋天——”
　　一塊烙于雀影中的石頭
　　寫出 自己艱難的喜悅
　　
　　風就這樣喊醒了沉睡多年的奇跡
　　——麻雀飛過 漸遠的季候
　　沒有太多的警示！
　　 6
　　你將在什么時刻將這些多余的骨頭裝回去？
　　你怎樣裝啊，山地？
　　
　　這些骨頭 吐著火焰
　　唱著歌——蓋著麻雀的影子囈語
　　
　　蓋著荊棘的影子。肉自手勢上脫落
　　它們染紅黃昏 啊 它們
　　弄黑了四季
　　
　　而那是切碎傳說的牙齒 向日葵的碑銘
　　那是酒的鎖鏈
　　麥粒之鋸——諾言沾著蟲災
　　漏風的歲月 嚼痛幸福與危機
　　
　　那是機關的報縫 政治的灰臀
　　是陰謀 水 奇遇
　　塵土摶制的晨昏參差有致
　　粗獷之風 帶來多少溫暖的足跡……
　　
　　——這些骨頭。
　　
　　鳥群散落在草地上——這些骨頭——
　　用一條腿驕傲。鳥扔下羽毛
　　露出赤色的勇氣
　　
　　石頭靠著火焰 它就要碎了
　　石頭 就要吐出強咽多年的姓氏
　　它還要吐出什么——？
　　冬天。一百個日子換取一瞬疲憊！
　　
　　黑蛇走出黑色 成為荊條
　　白晝走出白色 成為往昔
　　
　　這些骨頭——鼓上的節奏鑼聲
　　青銅的銹跡……
　　水揭開自己的繭痕
　　做夢的女子 向欲望落去
　　
　　該如何裝回這些骨頭？
　　什么時候？這些骨頭——火焰的鋒芒
　　呼吸 震怒的刀刃 水的原色
　　——什么時候 我把我的幸福
　　擱在你的懷里
　　7
　　春天消失以前 雨滴睡去
　　折斷的蝶翅
　　打痛了黃昏
　　
　　山地蜿蜒入夢。草鞋的日子
　　鹽粒正放棄堅硬——
　　
　　拈花的女子看舊自己的起伏
　　高聳的山巒 紫色陽光如豆
　　草叢與井……拈花的女子
　　聽著自己的水聲
　　
　　兒子在遠處的腐肉中浮動
　　在霧的背面 燈盞的光芒里
　　兒子是一次倦怠
　　如期的風雨
　　在麥穗外 凋零
　　
　　你看見我時我已老去
　　比春天更早 抑或更遲
　　我已老去 我已在巖石上
　　鑿好 疼痛的姓名
　　
　　旌旗在龜裂的手上 那是誰的手？
　　春天深處的懷念 唱出
　　桃花的背景——
　　
　　山地蜿蜒入夢。拈花的女子
　　虛掩房門
　　
　　一只鳥帶走一片天空
　　一只鳥。燭焰邊的飛翔
　　煙霧騰騰
　　
　　而你看見我時我已離開
　　順著山勢 季節滾動
　　傾斜的春天
　　愛護誰的靈魂？
　　
　　道路在狼影里延展
　　草鞋的日子 我們越走越遠
　　默不作聲……
　　
　　8
　　（……嗩吶穿越蒼茫，竹竿與手，擎起赤紅的勇氣……）
　　碩大的黎明！
　　祭刀外的花羊尖叫；那人從霞光里墜下——
　　
　　他拾起了刀子。
　　
　　濤聲漸皺，寒冷已不能再薄了，寒冷銳利。那人墜下，用唾沫洗手，用愛憎——四圍的山色，扔出喊聲。
　　羊，花紋抖動。
　　此刻，分娩的女人目睹著滄桑。
　　
　　十三只猛虎坐在山上。十三只，超過一年所有的月份——坐在山上。那是從牙縫里遠去的花羊。虎們沉默，從尖刀到利齒，它們看見了漸次清晰的種種生活。
　　十三只猛虎坐在山上。
　　山巒顫栗。
　　十三種黑影，閃亮，
　　從刀刃邊望過去——
　　大河清癯。
　　雨，即將墜落……
　　
　　（荊棘的大地。羊皮捂著祖宗。誰生銹的驕傲里，正淌出狂熱，疾病……）
　　打開天堂，用霧懷念。
　　——那人拾起了刀子！
　　
　　發黑的手沾滿破碎的姓氏。往事。痛。木鼓躍向天色。有人，憑借杯盞邊的未來，虛構往昔。
　　（如何懷念？
　　春天般的羊，向風聲跑去。）
　　
　　而猛虎坐在山上。十三朵火焰，斑斕的瑣事，時光之影——它們尖嘯。
　　悸動的人，懂得
　　該為什么哭泣。
　　
　　碩大的黎明——大河消瘦，木已成舟，渺小的身影，喂養，鮮艷的魚。
　　那人拾起了刀子。
　　羊眼中的季候。銅鼎，裸骨的祭禮。
　　（血泊中的蟲子放棄歌唱。）
　　雨，已經落下。從現在，從未來，
　　——落向過去。
　　 9
　　干草的裂縫：我看見雛菊和微風
　　看見驚愕之鳥——鳥翼上的風俗
　　
　　馬匹黑亮 它跑得比山地遙遠
　　韁繩綴滿鮮花
　　草帽下的歌者
　　說出鞍形的比喻
　　
　　愛情烙在骨肉上——冰糖的榮耀
　　石壘的牛欄 井 宅基
　　——打結的身影
　　已能將痛楚 牢記
　　
　　這么空曠的秋天 懸著
　　云霓清涼 干草的裂縫
　　有了遲疑——
　　
　　應當為怎樣的幸福陶醉？
　　車輻縱橫的深秋
　　手勢粗糙 我看見風的恥骨
　　——天堂 隨欲念升起
　　
　　通過烏鴉的雙眼 秋天可以消逝
　　可以存在——鐵打的蟲鳴
　　壓扁了典籍
　　干草的裂縫：你走過
　　你將學會懷念
　　黃金在貞潔上
　　彎曲的枝條 落下彎曲的雨
　　
　　許多張望正在陳舊
　　杯中的諾言 洞開
　　我想為你 細數西風與奇跡
　　
　　別讓過多的山巒出現
　　我們已熱愛過了
　　別讓九月的流水
　　把骨肉中的驕傲 洗去……
　　 10
　　旋轉之夜 黝黑的幽靈坐在樹上
　　它認識我們 認識指紋間的詠嘆
　　腕上的節氣——梨花碰碎風聲
　　它認識蟲豸，土，
　　詩歌背面的哲理——
　　
　　旗幟映紅了波濤
　　為什么 往昔可以泯滅？槍刺與馬
　　為什么——霧中的人影深不見底？
　　
　　瘦雨。十二種懷念布滿月份
　　十二種陰晴：淬火的歌謠
　　時散時聚
　　
　　那里有閃電的誓言
　　螢火劃分出夢的傷口
　　而幽靈在樹上 空落落的眼眶堆滿石頭
　　它認識我們 認識我們骨中的怯懦
　　肉上的銹跡……
　　
　　蒼穹必須活著 在樹上
　　在果實到來之前 蒼穹懸掛
　　低于所有追憶
　　
　　黑鷹襲擊了唯一的花園
　　枝條的時代 碧葉為幸福墜落
　　一只田鼠
　　把快樂藏在發霉的齒縫里
　　
　　燈盞飄零。
　　
　　別貽誤這鳥群的歌舞
　　幽靈坐在樹上
　　別錯過這剝落年年的繁華
　　風遞出焰火
　　讓我拆散多余的名字
　　寫下 古老的距離
　　
　　一千種枯焦的哭泣刻在墻上
　　幽靈暗黑 它認識誰？
　　虬枝如蛇——我們躲閃的手
　　捏痛了勇氣
　　 11
　　劈開的沉默里露出冬天 風啊
　　你將如何歸還 那些凍僵的蟲子
　　
　　雪從遠處走來 疲憊的雪
　　誰是虎紋上最窄的夜色——？
　　干癟的月亮代替疼痛 哦
　　疲憊的雪 它的腿骨已開始消逝……
　　
　　它的腿骨已開始沉入緬懷
　　梅花堆在風中——夜梟的冷目
　　刺藜之夢——絲綢的女子
　　虛構出緋紅的潮汐
　　
　　雪從遠方走來 面向臉譜
　　面向起皺的安慰 警惕
　　——雪走來 風啊
　　你松動的吟唱
　　被幸福再度推遲
　　
　　多少舊事弄垮了我們的血肉
　　而我們還要活著 大雪閃爍光芒
　　我們還要順著傾斜的山勢回去
　　——誰比西風走得更遠？木質的靈魂
　　容忍了太多的追憶
　　
　　難道不是驕傲使人類死去活來？
　　劈開沉默 我不是唯一的歌者
　　我守候的紅燭 流淌出
　　千種炙熱的遭遇
　　
　　誰在枯萎的囈語里忘卻蒼茫？
　　鎳幣疼痛 雪從過去走來
　　摻假的幻想 牢固而有力
　　
　　證券擊碎光陰
　　——風啊——我看見陰暗的愛憎
　　落進淚滴
　　
　　劈開的沉默里露著艱辛
　　蛛網上的人影 說出最后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