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友人邀約,到一個小城市去做一臺晚會。
導(dǎo)演、監(jiān)制、美工等一行人先頭去了,他們是要流汗甚至啞了嗓子的。我見過婉約的女導(dǎo)演,上了排練場就搖身一變,手執(zhí)話筒,在酷日下指揮一群精壯的武警們做各種陣形和造型,呵斥聲回蕩得很遠,讓人想起《紅樓夢》里的婉婳將軍林四娘,是“叱咤時聞口舌香”,又是“列陣挽戈為自得”,我沒有那樣的本領(lǐng)和魄力,唯有羨慕。我的任務(wù)是做文案,拿到資料后,可以在家中的燈下喝著茶完成,一邊寫,一邊偷空走神,還不時到廚房照看電壓力鍋里的粥。
有人說,藝術(shù)本來就是無中生有,或者是弄假成真,其實,不僅是藝術(shù),人生百般,大致如此。我們這個也不敢妄稱藝術(shù),用他們行內(nèi)的話,只是“干活”而已。人活著,總要干活的,但是,那一天監(jiān)制打來電話,讓我去實地走一趟,我還是延挨著,猶豫天氣熱、路途遠,不情愿出門。
好容易提著旅行袋下了樓,走出院子,到大門口等著。馬路上的車多了,一輛輛在熾白的陽光下駛過去,看不清車里的人臉,連同他們的日子也被隔在貼了膜的車窗內(nèi),看不清楚。倒是那家雜貨鋪的湖南籍老板,50多歲的人了,嘴像孩子般嘟起來,埋頭給一個短裙女郎修傘,一只老貓蹲在他身后的柜臺上,黃綠的琉璃眼瞇著,嚴陣以待:還有樓檐下的陰影處賣牛奶和報紙的女人,給這夏目的暑氣熏了一天,委頓下去,斜靠著水泥墻打盹,他們才是最真實的,永遠不變。
我站了片刻,又恍惚起來,一時不知自己是誰,將要去哪里了。
終于,一輛底盤很高的越野吉普在面前停下。車窗無聲地落下去,一眼照見的,是一口被煙熏得焦黃的長牙,由于習慣性的笑,暴露無余。幾分訝異地寒暄了兩句,他帶著明顯的貴州不知哪一方山地的口音,聲音嘎啞,話音卻短促,伴隨示好般的兀然發(fā)笑,不知道是誰的司機。這個行當?shù)乃緳C們,在我的印象里都是有腔調(diào)、有做派的。20多年前大學(xué)畢業(yè)被分配在電影公司,文化廳的一位司機開車送我們?nèi)踅叺囊粋€縣城支教,連綿的大山與天比肩,彎路跌宕,他的車里,放的是韋瓦第的大提琴協(xié)奏曲。西洋音樂的華麗謹嚴,蒼涼得像洪荒時代的大山,加上離家遠行的好奇和凄惶,匯成一團,壓在心里長久也不散。不過,世界早已變了,這一點,我還是知道的。
上了車,前排還坐著一人,40來歲,頭發(fā)齊肩,黑皮膚,穿一件迷彩服,倒像“搞藝術(shù)的”。而他回頭笑笑,是一張常年在戶外勞作的臉,一臉善良而小心的皺紋。我還留意到他扶在后背的一只手,指甲里有洗不掉的泥垢,手指像樹根一樣粗拙。而且,他有一點口吃,習慣用笑來代替說話,是那種就當沒有他這個人的笑。
車夾在車流里,向城外行使。他倆沉默著,我也因為密閉的車廂里的冷氣,再次后悔這趟行程,又埋怨自己總改不了的優(yōu)柔寡斷,很久,才感到氣氛有些局促,于是就說天氣。
他倆像被解了圍似的,附和著,熱烈地說起了天氣,他們是善意的人。有的人,心里是長了刺的,自矜、防衛(wèi)、夸耀、比較等,別人需跋涉著曲折而行;而這兩人是這樣的,他們的心是沙地,柔順無形,仿佛隨別人踩出什么樣的印跡都行。
司機顯然到過很多地方,北京、上海、武漢、蘭州、遵義、六盤水、畢節(jié),那里的夏天他都經(jīng)歷過,或揮汗如雨,或蒸悶無處可逃,或意料不到的涼意讓他患了一場重感冒,倒床不起。他的敘述平實,詞語單調(diào),并不見精彩,但他興致盎然,倒有一種來高接高、來低接低的爽快,不夸張、不怨艾,天生來這生活對于他就是如此,一切都很明白和坦然。
長發(fā)的人笑悠悠地聽他說的每一句話,會心而湊趣地呵呵笑。偶爾插言,說自己經(jīng)歷過的熱天,又自知口吃,慢慢地說,被打斷了,就噤了聲,仍是笑瞇瞇的。如果耐心地聽,他就有了一種感念,把臉別扭地轉(zhuǎn)向你,看著你的眼睛,表示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很認真。
關(guān)于天氣,我們一直說到了高速路上。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這司機逢車必超,起了擔心,讓他不必急著趕路,安全要緊。他說:這個你放心,我開了幾年的車,經(jīng)常跑夜路,一開好幾百公里,車皮都沒擦過,不信你問他!長發(fā)的人又是笑,算作回答。
這樣,我們又由天氣說起了車禍,擊鼓傳花一般,一人一個往下說。我本來是幾分無心的,后來竟聽得發(fā)疹了,因為他們?nèi)匀徊豢滹棧讳秩荆陀幸环N青天白日里的恐怖。司機臉上掛著笑說:有一回,我開車快到扎佐的時候,看到前面出了車禍,我就把車停下來去看。是一輛小面包和大貨車對面撞在一起,兩個車速都快,面包車的車頭撞得稀巴爛。我去看的時候,那司機已經(jīng)死了,他的十根手指頭血糊糊的,筋連著骨頭,粘在方向盤上。圍了好多人,沒一個敢動,我上去把他的手指頭一根一根地掰下來,把他抱到路邊去。
長發(fā)的人笑嘻嘻地聽著,眼角的皺紋入鬢,但并不能消解我心里的寒氣。
扭頭看窗外,不知車行到了什么地方,獨立的山丘逐漸連成一片,日影西斜,陌生而廣闊的大地。佛法說,人在天地間,緣起緣滅中,是獨來獨往,無人替代的。這樣無名的遠山,我是很多次地經(jīng)過了,去哪里,做什么,大多已經(jīng)記不清,就連記憶也像水中花鏡中月,來了又去。
我說:哎喲,我們坐在車上,還說了這半天的車禍,不吉利。司機說:嗨,我從來不講究這些,該死不得活。他興致不減,又說起了另一起車禍,這車禍有著蹊蹺的偶然性,專為證明不該死的偏偏死了。末了,長發(fā)的人笑道:所以,人是有命的。
說到了命,是一個更大的、帶有終結(jié)意味的話題。一時間,我們在這個話題前都有些鄭重和茫然,靜默了下來。前方路面的指示牌上寫著,小城到了。我又覺得詫異,跟這兩個素昧平生的人,竟熱鬧地說了一路,三個小時的路程好像只在倏忽間,而且還沒有問他們姓名呢。
司機把車直接開到一個廣場上,舞臺就搭在這里。下了車,迎頭就是人和事,和監(jiān)制說節(jié)目單,和導(dǎo)演說主持的出場,和當?shù)刎撠熑苏f主題,他們都是忙人,電話不斷,大戰(zhàn)即臨的樣子。這還只是前期,待演員們從各處匯集了,燈光拉來架上,多媒體安置好,彩排走臺的時候,方見各路諸侯摩肩接踵、人仰馬翻。我很快忘了同來的二位,偶爾瞥見他們,不是在人群后面站著,就是在一個角落蹲著,吸著煙,笑盈盈地看眼前人來人往,聽各種人聲此起彼伏,滿臉的謙卑、恭順和耐心,隨時候命的樣子。
天黑透了,一班人馬才聚到小餐館里,鬧鬧哄哄地吃飯。我跟這二位對面而坐,間或視線對接,友善地笑笑,以示同路而來,談?wù)撨^天氣和車禍。他們還是不言語,別人說便附和地發(fā)笑,搶著給大家盛飯。這桌上還有一位領(lǐng)導(dǎo)的司機,氣宇軒昂,聲若洪鐘,一肚子走南闖北的見聞,說話很能賣關(guān)子、抖包袱,很快成了主角。一念之間,我又猜測對面那二位的身份,黃牙的,自然是司機了,口吃的,或者是他的朋友親戚,閑來無事了,跟著走一趟的。他們是大量涌進城市里的農(nóng)民,有著我不熟悉的日子和心情。
飯后,監(jiān)制照例安排了一堆次日的雜事,然后問我,愿意留下還是愿意跟原車回去,我看看這二位,他們?nèi)允锹犆臉幼樱种煨Γ钊朔判暮托刨嚒N艺f愿意回去,一一告別了出來,事必躬親的監(jiān)制也跟來了,他疲累至極,眼有血絲,但還是打起精神送我們。
然后,我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因為他握著司機的手說:劉總,辛苦,這事情就拜托了!
司機滿臉堆笑,微哈了腰說:沒有沒有……
車漸離了小城迷蒙的燈火,駛進黢黑的山影里。劉總按開車上的DVD,是容中爾甲唱著歌,在雪山下、草原上,五彩的經(jīng)幡前,披肩的卷發(fā)和一排小胡髭,唱的是愛情、故鄉(xiāng)和遠行。我碰巧知道,他是很受司機們歡迎的,無論南北的長途客車、農(nóng)用運輸車、加長貨車,都常響著他的歌聲。
我問道:哦,原來你是劉總啊?長發(fā)的人轉(zhuǎn)頭回答:他是我們公司的劉總。我又問:你們公司是做什么的?劉總幾乎是害羞地笑了,不知從哪里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我。我看看,公司有一個響亮的名字,叫“宏輝”,是搭建舞臺的專業(yè)公司。這倒是聞所未聞的,我也算參加了多臺的晚會,演出的時候只顧看舞蹈不出彩,主持有口誤,舞美尚笨拙,燈光顯凌亂,從來沒想到這個行當里還有人是專門搭建舞臺的,而搭建舞臺的,還是二位的民工模樣。
劉總的公司,竟有40多人的規(guī)模,還有幾個負責設(shè)計的大學(xué)生。前一年他到云南去參加招投標,贏了一家中央臺的單位。我問他怎么想到做這個冷門行業(yè),他說,自己是苦孩子,父母早亡,兄弟四人,初中沒畢業(yè)就輟學(xué)去深圳打工了,在那里近10年,也沒掙來錢,又回到了貴州。起初他在這一行里打零工,爬上爬下,敲敲打打的,幾年后,學(xué)會了設(shè)計圖紙,便自己包活干起來。他是個喜歡琢磨的人,他的辦公桌上,堆的是各種新型材料,客戶只需把舞臺的美術(shù)設(shè)計圖給他,他就能用最便宜的材料做出最理想的效果,而且,他還有國家的安全生產(chǎn)許可證。現(xiàn)在的舞臺花樣百出,不動腦筋是不行的。
我聽著,明白了他的辛苦。搭舞臺是急就章的活,造一片虛幻的繁花似錦,需要沒日沒夜地趕造,演出一結(jié)束立即就拆了,的確是一場游戲一場夢。我奇怪道:有這么多舞臺要搭嗎?劉總說:忙不過來啊,今年我都推掉了好幾個,不能像年輕的時候那樣沒命地干,太累了。
一場晚會,大家都去看舞臺的流光溢彩了,沒人關(guān)心搭舞臺的人。大約是很少有機會來說一說自己,劉總一直不停地說著,開始說公司,后來說身世。他的媽媽臨死前,把四兄弟叫在一起,要他們發(fā)誓以后不管怎樣都不分開,所以,公司一有起色,他便把各地打工的兄弟們叫了回來,這是最讓他驕傲的事情。還有,他在近郊買了一塊地,修了一棟房子,樓上的2千多平米住他們一家3口,樓下是庫房和加工車間。我驚異他有這么大的房子,他說:所以我一出門,她就害怕,帶著娃娃回娘家等我。他把手機遞給我,上面是一個時髦少婦抱著一個小女孩。
長發(fā)的人睡著了,不再聽見他的笑。后來,我也睡著了,不記得劉總的話說到了哪里。
聽見叫我,猛然驚醒,又以為仍在夢里,看看窗外,原來是已到我家院前的馬路上。我問長發(fā)的人哪里去了,劉總說,已經(jīng)把他送到了家,那是他們宏輝公司的施工隊隊長。
我提著旅行袋下車,謝謝他的相送。夜半昏暗的路燈光里,見他精瘦的模樣很是精神,像早晨剛醒來,仍是詫異。他愉快地揮手道:祝你做個好夢。這是這個叫劉總的人,在短暫的萍水相逢里,說的最有文采的話。
2
那時候,我嫁雞隨雞,跟著丈夫從貴陽來到了天津。
來北京機場接我們的,是丈夫多年的好友,匆促的人流里,一眼就認出了他。他是那種標準的北方男人,煎餅果子豆腐腦,養(yǎng)出了高大平整的骨骼:俊朗的眉眼,長而直的兩腿,中年的穩(wěn)沉,加上一件延及膝下的黑風衣,大有明星的風光,惹得急走中的幾人扭頭多瞧他一眼。到了面前,一笑,卻是平和而厚道,鄰家大哥一樣滿無遮攔。
丈夫說,他是個乖孩子,為人和善,生性儉素,起居有度,每日繞著校園湖邊散步一小時,而后貓在家里品茶、養(yǎng)魚、看足球。他是多年前轉(zhuǎn)業(yè)到高校里來的,因為性情坦易,與人事無爭,倒在教授博士如林的環(huán)境里升到了培訓(xùn)主管。這一來,大有往來無白丁之意,飯局酬酢不斷,對他卻是苦不堪言的事情,常左支右絀,避之不及。
漸服了水土,新鮮感也過去了,面對的還是循環(huán)往復(fù)的日常。我喜歡在窗口站著,看El6YoLbMIow98/RJRTcWZA==樓下人工河的拱橋和對岸馬路的車流,尤其到了上下班時間,自行車的潮水漫起來。汩汩流淌,復(fù)又落下去,把寬廣的陽光還給路面。風沙天,女人們用一塊紗巾把頭囫圇地包起來,我叫她們“古蘭丹姆”;寒冬,男人們帶上皮護肘、皮護膝和皮手套,只剩一雙眼睛露在外面,我又叫他們“特種隊員”。丈夫說,他怕見我站在窗口,因為不知在想什么,為防止我“悶壞了”,便給我介紹了幾位女朋友。他不知道,我其實是可以悶著過下去的。
他目光所限,又自作主張,替我介紹的,是幾位女博士。在一起吃了兩三次飯,雖也言笑晏晏,但內(nèi)心深處還是難得相應(yīng)。對于女人,我有自己的范本和喜歡,那是善良、柔和、明理,有一派天然的單純和包容,有土地和生活的氣息,無關(guān)學(xué)識、地位與美丑。天生男女,自有本分,現(xiàn)代文明漸漸混淆了這一切,人性本來的簡單和樸質(zhì)倒難見了;尤其是這交杯換盞的場合,人往往像大棚里的蔬菜,有農(nóng)藥和催生劑的印記,又如工業(yè)流水線上的產(chǎn)品,有科技和金屬的味道,何況,她們忙碌、鄭重,其實也無暇和我扯許多無益的閑白,而閑白,在我看來,真實的人生往往就藏在里面。
但是,對方茜,那好友的妻子,一見她就說不出的歡喜。
她也是個高大的北方女人,跟丈夫挽著手走在路上,像兩個退役的模特。不過,她的高大是絲毫不讓人壓迫的,因她舉止靈活協(xié)調(diào),還有一副好聽的嗓音。聽她說話,真是松風竹響,還有春雨潤物的感覺,這雨,是落在天津深深的里巷和院落里的,染著了那里年年月月有滋有味的日子。人都說天津話帶侉氣,適于在影視劇里由引車賣漿者、聽差打雜者、投機鉆營者操著,女人一說更有違雅聞,可是,天津話偏偏適合方茜來說。我聽她跟迎面的大娘招呼,在電話里聯(lián)絡(luò)生意,和售貨的拉家常,她那邊話音落了,我這里還揀在心里逐句回味著,一聲一聲的,說不出的好。特別是她和丈夫說話,雖是柴米油鹽、道聽途說,也像有一陣曾經(jīng)風靡的電影配音,簡愛,佐羅,魂斷藍橋那樣,由喬榛、董建華、劉廣寧他們說出來的。
方茜不是女博士,只讀完了高中。她的父母在一家國營廠做工程師,她就在那廠里騎著自行車長大,因個頭比同齡人高,還被挑選參加了市里的籃球隊,四處去比賽,也覺得是一種風光。
可是,她的個子并沒到國家隊的水準,遇見廠里招工,想來那才是穩(wěn)靠的生計,便去做了工人。那還是20世紀80年代初的事情,在這千萬人口的大城市,也算樂業(yè)安居了。
她就是有那么一股子聰慧、大度和善解人意。蕓蕓人生的中國人里,也醞釀著她這樣的人物,在平常的喜怒哀樂、是非煩惱中長成,一粥一飯的,就懂得了立身之道、往來之禮,能夠堅持和隱忍,還有一種靈巧和得體。終于,方茜靠自己的秉性脫穎而出,幾年后,她從工廠的機床邊被調(diào)到局里,做了局機關(guān)的團支部書記。
我見到她時,這個行業(yè)的工廠在長期的不景氣后破了產(chǎn),局機關(guān)也撤銷了,習慣了埋頭工作的方茜拿著一份下崗工資,又步入了這城市常見的大女們的行列。別人給她介紹了現(xiàn)在的丈夫,他雖離異過,但相貌堂堂,踏實穩(wěn)靠,還有他的高校背景也很讓她動心,她說,我自己呢沒學(xué)問,偏就愛有學(xué)問的人。她還常沖著丈夫?qū)θ苏f,我的任務(wù),就是把這家伙伺候得好好兒的,他的任務(wù)呢,就是給我健康高興地活著,別病了愁了就行。
她在他面前,像娘、像姐、像女兒,還像團委書記,周圍人都夸他娶了個難得的好媳婦,有福氣。他們住在學(xué)校里,這學(xué)校有嚴謹整肅的遺風,鄰居們不喜往來,大家的日子比外面的世界刻板單調(diào),方茜閑不住,常包了餃子挨門送去,替人家看著不及照顧的孩子,冬天蹬著三輪幫大伙拉大白菜。她丈夫說,她是居委會編外人員,說時語帶溫柔,很是受用。
人有了本事,是很難棄之不用的,在很長的時間里,方茜不知道自己的本事究竟是什么。有一度,她以為是持家,可這不足夠;有一度,她又以為是做個安心知足的小女人,那也到底意難平。于是,在她的滿臉春意后面,藏著很深的煩惱和惶惑,一些時候,那痛是直抵性命的。她丈夫是北方男人的疏闊,總笑她的不安寧,家里不缺她掙錢,哪來那么多胡思亂想。她去社會上,沒有青春飯吃了,她的青春已隨了一段歷史迅速湮沒,除了打籃球和當團委書記外,她也沒有別的技能,現(xiàn)在的社會競爭激烈,很難有她的一席之地。
就這么過了幾年,方茜還是邁出了艱難的第一步,她找了兩個當年一道下崗的舊友,專給裝修的人家鋪設(shè)進水下水的管道。這活路本錢少、贏利小,但靈活,更多的是憑著辛苦和誠信。她投入的熱情,讓她丈夫吃驚,提起來便搖頭,說,就當她是個樂吧。但這不是樂,他的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漸漸結(jié)束了,遇上趕夜活,他還得開車去很遠的地方接她。拌了幾次嘴后,方茜便來回奔波,回家做好飯菜又折回工地,他畢竟是溫厚的人,心疼她,妥協(xié)了,嘟囔著學(xué)習照顧自己。
方茜了解世道人心,知道自己的這份工作,擺不上丈夫那個圈子的臺面,所以,她忙忙碌碌地在做什么,向來是三緘其口的。我因是圈外人,就去過一次她的工地,傻傻地站在那里,心里只是佩服。鋪管道雖然是不大的活計,千頭萬緒都在里面,從跟別人競爭接活,到進材料,敲這補那,鋪設(shè),試水、驗貨,哪一步都不能出錯。不知本來靈性的她,在這一堆亂糟糟的鋼筋水泥里,究竟找到了什么。不過,她的話音響在空空的毛坯房里,這房間就有了人氣,待得住了。招來的幾個臨時工都是唐山人,家不在本地,方茜給他們發(fā)了統(tǒng)一的橘黃色工作服,說顏色亮了,情緒也會好;又給他們租了房子,配齊了鍋碗瓢盆,見面問吃的是什么,哪里能買到便宜又營養(yǎng)的東西;一邊干著活,一邊問人家的家務(wù)事,哪家的媳婦是媒人介紹的,哪家的岳母貪財摳門該怎么應(yīng)付。她的團委書記和居委會的作風,用來鋪管道,天作之合般的貼切。工人們聽她吩咐的神情,也有幾分像她丈夫那樣,她是娘、是姐、是女兒。
我也找著自己的日子。在喜歡上了寬敞的大馬路、相聲、飯店里大盤的菜肴、蒜苗一樣的蔥和棗糕以后,有一天,我決定回到貴陽,把后半生的日子交給這個讓我過了前半生的地方,那里有著最平常而最堅實的東西;人情、親情。
我以為這是極其重大的決策,是一道關(guān)隘,誰知告訴了丈夫,他倒舉重若輕。我們坐在河邊濃重的樹蔭下面,說啊說啊,把幾世的人生也翻開來說了一遍,然后,做出了決定。
飛機上,當天津一點點推遠,變成一個碩大無邊的棋盤。我想,我當然會經(jīng)常想起它的,還有方茜。
過了3年,方茜夫婦約我們?nèi)ズD稀W诤?诘娘堭^里,她那一口天津普通話依舊是北燕啁啾,格外好聽。她丈夫笑道,人家現(xiàn)在是方總了,很多人都知道她——就那個,那個,個兒高高的那個姐姐(天津話說“結(jié)——解”)!方茜舒心地笑,像小姑娘受了夸獎的樣子,再一次令我佩服,她有足夠的心量和明凈,把那些看似相矛盾的東西,統(tǒng)一在她的性情里,暖人,不刻意,守住了做人的本分。
這時候,他們一向簡單的日子面對了一個問題,一年幾十萬的收入,不知該怎么花。別墅和跑車買了,也不過如此;高檔的賓館、餐館光顧了,畢竟不如家里自在;北美澳洲去過了,浮花幻影而已,他們是俗世里一天天長起來的平凡人,不是流浪詩人,也做不來背包客,不能天天在路上。可是,畢竟回不到過去了。方茜笑她丈夫:我給他買條褲子,250塊,他生氣了,說我騷包。下次又買,問我多少錢,我說50,這下他才高興了。他丈夫說她:去哪兒旅游吧,就愛鉆大排檔,拖她進館子,她說那是一半吃飯,一半吃裝修。我說姐姐啊,咱現(xiàn)在有錢了,她說,噢,對啊!
異地的燈影,更有浮生若夢之感。聽他們互相揭短,讓人以為這世上的日子,都能夠稱心如意的。
但是,方茜又不安寧了。那天驅(qū)車去三亞,我跟她坐在后座上,仔細地說了別后的長短,說到后來,人生的面目剎那中就被看了個一清二白似的,一時無話。方茜向后座靠下去,罕有地沉默著,眼底很深。她現(xiàn)在拿著公司的股份,許多雜事不用事必躬親了,是真正的有錢有閑,她說,想去學(xué)心理學(xué)。
她丈夫回身道:聽聽,這人就那么能折騰!四十好幾的人了,干得好好的,又要另起爐灶。
方茜笑而不語。她是不讓人見到自己的孤獨的,這一次,當她轉(zhuǎn)眼去看車窗外茂盛的甘蔗林的時候,我覺得,我看到了。
今年夏天,丈夫去北京,見到了正在北大學(xué)習心理學(xué)的方茜。她給我捎來一條薄披肩,還附帶了一句話:夏天的空調(diào)房里冷,小心寒氣入體了。這就是她的話,欸乃一聲山水綠,冰涼的物質(zhì)被濡染上人情。她不知道,夏天的貴陽是不用空調(diào)的,想起第一次見著她,她親熱地、貼心貼肺地說:噢,貴陽,是在云南吧?
現(xiàn)在,獨自坐在貴陽家里,想起外面城市各處的那些人們,我很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