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犧牲掉的愛情

　　莎士比亞的著名悲劇《哈姆萊特》是一部曠古奇作，自誕生以來，相關的研究成果可謂是層出不窮。然而在這些研究中，對于哈姆萊特與奧菲利婭的愛情悲劇及其深層原因，關注卻遠遠不夠，對于多情真誠的哈姆萊特，是什么使得他對愛情的態度陰晴不定，又是什么使得他殘酷地傷害奧菲利婭?對于美麗的奧菲利婭，人們除了泛泛的同情之外，也沒有太多地考慮她的悲劇成因：是什么使得這朵嬌艷的花兒受盡了情感的折磨，又是什么使得她過早的夭折?
　　丹麥哲學家克爾愷郭爾與雷吉娜的愛情悲劇是克爾愷郭爾成就自身的一個重要原因，他們的愛情雖然遠沒有哈姆萊特與奧菲利婭那么有名，但兩者之間卻存在著很多相似的地方。
　　本文通過上述兩段愛情的比較，試著揭示他們背后的共同原因。
　　
　　一，哈姆萊特與奧菲利婭的愛情
　　
　　在《哈姆萊特》一劇中，丹麥王子哈姆萊特曾經是一個樂觀向上、無憂無慮的青年。對他來說，“負載萬物的大地”是“一座美好的框架”，“覆蓋眾生的蒼穹”是“一頂壯麗的帳幕”；“人類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杰作!”然而天神般的父親突然死去，叔叔克勞狄斯篡奪王位，母親竟然在父親葬禮還不到兩個月后就匆匆嫁給了新國王!恁哈姆萊特如何堅強也無法承受這么多的變故，悲傷、懷疑、氣憤等復雜的情緒使他變成了一位憂郁王子。從鬼魂那里獲悉悲劇的真相后哈姆萊特又成了復仇王子，在這期間，他遭遇到了自己的愛情，然而，為憂郁、復仇所包圍的愛情注定是一場不尋常的愛情。
　　然而，在苦難中開花的這朵愛情的玫瑰雖然有馥郁的芳香，卻無法隱藏使人流血的利刺。也許是波洛涅斯和雷歐提斯對奧菲利婭愛情的干擾，也許是哈姆萊特復仇的重任，也許是哈姆萊特不為人知的思想指引……總之，愛情步履蹣跚。
　　果然，當奧菲利婭再次遇到哈姆萊特時，當然，是在奸王克勞狄斯的安排下，假裝偶然遇到哈姆萊特時，這個奧菲利婭心中“朝臣的眼睛、學者的辯舌、軍人的利劍”，這位“時流的明鏡、人倫的雅范、舉世矚目的中心”，更主要的是這位摯愛的情人，“我曾經從他音樂的盟誓中吮吸芬芳的甘密”，卻給了奧菲利婭最徹骨的傷痛，“我從來沒有給過你什么東西”。“我沒有愛過你!”也許是面對父死母嫁、王位被篡奪的嚴酷現實，哈姆萊特像一夜間遭受嚴霜襲擊的嬌花，精神頹唐，痛苦憂慮。他一方面激憤地詛咒這個“冷酷的人間”，另一方面又深入地思考與研究生活于其間的人。他對待婚戀的看法有了根本性的改變，世界的混亂擊碎了哈姆萊特昔日的夢幻，夢幻的破滅，讓他塵封心底的愛情，他在用凌亂的詞語向奧菲利婭傳達著這個世界的黑白顛倒，他想告訴奧菲利婭這個世界是有多么可怕，周遭的人們又是在粉飾太平下怎樣機關算盡。他數次斥責奧菲利婭“進尼姑庵去吧”，是對她既憐憫又無奈的矛盾心理的表現。
　　除了這樣間接的暗示，哈姆萊特也大膽直接地表達了他對待婚姻的看法：“我說，我們以后再不要結什么婚；已經結過婚的，除了一個人以外，都可以讓他們活下去；沒有結婚的不準再結婚……”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哈姆萊特對待婚姻絕望的態度。
　　我們在為哈姆萊特與奧菲利婭愛情的悲慘扼腕的同時，疑慮悄然浮現：既然哈姆萊特深愛奧菲利婭，為什么他要無情地否認?既然否認，又為何墓地表白?假如他曾經確實享受了那如蜜般的愛情，為什么又要殘忍地扼殺?也許他背負著沉重的復仇壓力，但復仇與愛情并不是水火不容的TfE9MIzIbyOc4g4BYx8O0w==，面對柔弱、美麗、善良的奧菲利婭，是什么在他的心中糾纏，是什么使他對愛情望而卻步?再說婚姻，就算是母親的婚姻讓他絕望，那也僅僅是一個特例，人不能因為一片葉子，而放掉整個森林，就算他自己深受打擊，但也不至于徹底否定婚姻。
　　劇本中丹麥的哈姆萊特王子在思想中對愛情和婚姻有怎樣的自我忖度，我們從文本中無法找到更多的直接答案，在劇本之外，在作者莎士比亞那里，好像也沒有更多的參考意見。然而，在三四個世紀之后，我們在丹麥的存在主義哲學家克爾愷郭爾的身上，看到了熟悉的影子，克爾愷郭爾與雷吉娜的愛情悲劇，與哈姆萊特是那么的相似!
　　
　　二、克爾愷郭爾與雷吉娜的愛情
　　
　　克爾愷郭爾是丹麥哲學家，出身于商人家庭。父親出身貧寒，曾經在窘迫困苦中掙扎度日，后來偶然的機遇加上勤奮拼搏，他成了哥本哈根的暴發戶。克爾愷郭爾的父親篤信宗教，但年輕時對神的詛咒使他生活在恐懼與戰栗的負罪感之中，并且他將這種負罪感傳給了克爾愷郭爾。克爾愷郭爾先天殘疾，自卑而憂郁，從小就生活在精神和肉體的雙重痛苦中。更嚴重的是，在他父親表面的宗教虔誠底下掩蓋著一個驚人的秘密，父親的隱私究竟是什么，克爾愷郭爾始終沒有明說。但有一次他自己這樣說過，“我的出生是犯罪的產物，我是違反上帝的意志而出現于世的”。
　　克爾愷郭爾一家從1832年起接二連三地發生不幸事件，在兩年多的時間內克爾愷郭爾的母親和他的三個兄弟姐妹相繼去世，只剩下年邁的父親和兩個兒子。克爾愷郭爾懷疑他父親的高齡并非上帝的恩賜，倒像是上帝的詛咒，他相信父親的預言，就是所有的子女都至多活到三十三歲，克爾愷郭爾本人也不例外。父親去世之后，克爾愷郭爾在《日記》中寫道：“我的父親在星期三凌晨兩點去世。我多么希望他能再多活幾年呀，我把他的死看做他為了愛我而作出的最后犧牲。因為他不是離我而死去，而是為我而死的，為的是如果可能的話使我能成為一個重要的人。”
　　除了父親以外，對克爾愷郭爾的一生產生重大影響的是一位姑娘雷吉娜·奧爾森，他們之間短暫而不幸的戀愛，在哲學家的脆弱的心靈上造成了永遠不能愈合的創傷。他初次邂逅雷吉娜時正處于自我負罪感的精神痛苦中，結識這位少女給了他重新獲得幸福的希望。據他自己說，他一開始就感到和她有無限大的區別，然而在結識她之后的半年內，“我在自己心里充滿著的詩情比世界上所有小說中的詩情加在一起還多”。”’父親死后，他下定決心向她求婚并得到同意，他感到自己無比幸福，但這種幸福感很快就消逝了，他說，在訂婚后的第二天，“我內心里就感到我犯了一個錯誤”，“在那個時期內，我的痛苦是筆墨難以形容的”。
　　克爾愷郭爾之所以剛訂婚后就反悔，是因為他認為，如果他不是一個懺悔者，不是這樣憂郁，那么同她結合就是幸福的。可是這樣就必須對她隱瞞許多事情，把婚姻建立在虛偽的基礎上，這不可能使他心愛的人幸福。在克爾愷郭爾失戀以后，他的創作活動達到了高潮，在短短的幾年內完成并出版了十幾部著作。由于他繼承了巨額遺產，可以自費出版自己的著作，使他的思想成果得以留傳于世。
　　
　　三、悲劇原因探究
　　
　　在上述兩段愛情中，我們可以看到，悲劇的形成是因為兩位男主人公積極追求的結果，哈姆萊特與克爾愷郭爾主動對愛情選擇了結束，而兩位女主人公都被動接受了殘酷現實，奧菲利婭的眼淚，雷吉娜的挽留都不可能改變結果，因為，命運之劍為哈姆萊特與克爾愷郭爾所掌控。這兩位男主人公都曾真誠地愛過，但都殘忍地毀滅了愛情，而最終又在愛情的煎熬中悔恨不已。這其中的奧秘發人深省。
　　克爾愷郭爾是當代公認的存在主義哲學之父、基督教正統主義之父、后精神分析大師，他用存在這一術語專門指人類的個體存在。他說，存在，意味著某種個體，一個在進行奮斗、考慮不同可能性，作出選擇，作出決定——最重要的是承擔責任的個體。
　　克爾愷郭爾說，真理是主觀性。這一命題的意思是，對于作選擇的人們而言，并沒有預先構造好的真理“外在地在那兒”。
　　克爾愷郭爾認為個體從存在的一個層次發展到另一個層次是選擇行動的結果。這一活動的第一階段是美學階段。
　　
　　(一)美學階段
　　在這一階段，個體根據本能沖動和情感行事。其主要動機就是要享受最豐富多樣的感官快樂。在這一階段，個體能夠存在，只是因為他有意識地選擇做一個感性的人。但是，在這一階段，盡管個體能達到某種存在，卻是一種品質很低的存在。現在，個體面臨一次非此即彼的抉擇：要么停留在有著致命誘惑和內在局限的美學階段，要么就前進到下一階段。克爾愷郭爾堅持認為，個體不能單單通過思想來完成這種轉變，而必須通過意志行動來作出一種承擔。
　　
　　(二)倫理階段
　　第二個階段是倫理階段。美學的人沒有普遍的標準，只有他們自己的趣味。倫理的人則不同，他認識到并且接受理性所制定的行為準則。在這一階段，道德準則賦予個體的生命以形式和一致性這些要素。并且，作為一個倫理的人，個體接受道德責任對他的生活所施加的限制。
　　作為一個倫理的人，個體持有道德自足的態度。但是，辯證的過程終將要開始在倫理的人的意識中起作用。個體最終逐漸認識到，他實際上沒有能力滿足道德律的要求，甚至還會故意違反道德律。于是，個體意識到了過和罪。克爾愷郭爾說，罪過成了一個辯證的反題，它讓個體面臨著一個新的非此即彼的選擇。現在，要么停留在倫理階段，并且努力滿足道德律，要么對新發現作出回應。這就是信仰的飛躍。
　　
　　(三)宗教階段
　　當達到第三階段即宗教階段時，信仰與理性的差別尤為顯著。上帝不是一個可以理性而客觀地把它描述為絕對并且可知的真理。上帝與每一個個體的關系是一種獨特的和主觀的經驗。絕不可能先于現實的關系而獲得關于它的知識。任何企圖獲得這種關系的客觀知識的努力都只能做到接近它。只有信仰行為才能確保個體與上帝的個人關系。
　　克爾愷郭爾的哲學可以用他自己的話來總結，“每一個人的存在都必須通過本質地占有本質上屬于人的存在的東西來承擔”。因此，“主體思想者的任務是把自己轉變為一個工具。以在存在中清晰明確地表達一切本質上是屬人的東西。”總之，每一個人都擁有一個他或她應當加以實現的本質自我。這一本質自我的確定正是由于這一事實，即人類必然無可逃避地與上帝相聯系。當然，在生命歷程的三階段的任一階段，我們都可以存在。但是，對絕望和有罪的體驗，使我們產生了一種對不同類型的存在之間的性質差異的認識。我們還認識到，人的某些類型的存在要比另一些更加本真。但是，達到本真存在并不是一個理智的問題，相反，它是一個信仰和承擔的問題，是一個在各種非此即彼的抉擇面前而不斷進行選擇的過程。
　　按照克爾愷郭爾對“存在”下的定義，我們可以發現，哈姆萊特是一個非常典型的“存在”，他為復仇進行了艱難地奮斗，在愛與不愛之間，在愛情與婚姻之間，在復仇與婚戀之間，在更高意義上的“to be”與“not to be”之間進行選擇，以完成個體的責任。存在與外在的生存保障沒有關系，它更多的是單個人不可思議的最內在的個體實質，因此，孤獨是個體的本質。哈姆萊特在孤獨的狀態中不斷與自己進行對話交流，這正是存在的獨特方式。就像克爾愷郭爾所說的：“我只有一個朋友，那就是回音。因為我愛自己的悲哀，回音不會把它從我這里奪走。我只有一個知己，那就是黑夜的寧靜，因為它保持著沉默。”哈姆萊特把瘋言瘋語呈現在世人面前，只有在面對自己時，才吐露自己的真心。只有靠這種方式，他才能保持個體的獨立，避免被外在的世界淹沒。“即使把自己關在一個果殼里”，也可以“把自己當做一個擁有著無限空間的君王”。
　　在哈姆萊特的愛情中，我們看到一封封熱烈的情書，奧菲利婭幸福而甜蜜的轉述中可以想象得出哈姆萊特每次愛情表白時真誠，然而這一切卻有一個悲慟的背景，即使自己的父王剛剛去世，卻也無法阻擋愛情的到來。可見，一切愛情的本質都是自由和必然地統一，個體感到被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引向另一個個體，恰恰在其中，個體在這種必然之中感到自己是自由的，在其中感到自己個體的力量。愛情本身具有完全自發的原初的可靠性，它不怕任何危險，蔑視整個世界。愛情中的感受是孤立的，也是孤獨的，那種審美眼光使一個人獨自呆在這個世界上，自滿自足，與任何人都毫無關系，獨自悲愁，獨自絕望。愛情的生命原則是最大限度的坦率、誠實和公開。愛情是直接性的、神秘的、堅守一種自然的意向。愛情是感官的美，卻又是精神的；它是自由，又是必然性：它是當下的，在很大程度上是現在時，其中卻具有永恒性。但純粹的美學缺乏責任感。堅持只要愛情的人，拒絕“家”的歸屬感，他們認為，人在這個世上是個陌生人和外來者。因此，愛情是美學的。
　　
　　結語
　　
　　無論是哈姆萊特還是克爾愷郭爾，他們都認為是被拋到這個世界上的存在。在他們內心深處，他們都有負罪的特點。他們都嘗試過愛情而拒絕了婚姻，但由于在美學階段和倫理階段都不充分，于是，他們要作出他們信仰的選擇。當然，哈姆萊特、克爾愷郭爾之間存在著差異，哈姆萊特選擇的是“命運”，克爾愷郭爾選擇了“上帝”。但在“美學”、“倫理”和“信仰”三種人生境界中，他們都劇烈地恐懼和反抗“倫理”的人生，尤其恐懼和反抗婚姻的倫理，他們都試圖沖決或逃避那無所不在的倫理——人際關系，他們都是反倫理的英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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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7]轉引自[美]撤穆爾·伊諾克·斯通普夫，西方哲學史[M]鄧小芒等譯，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09：343，345—346.
　　[8][丹]索倫·克爾凱郭爾，或此或彼[M]，閻嘉等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