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知道安順這個名字,是近半個世紀前,剛剛發蒙讀書的時候。
每當清風送爽、蛙聲如潮的夏夜,肚兒吃得滾瓜溜圓的我,常常會一屁股坐在地上,纏著在屯口上乘涼的父親講他過去的經歷,而父親不厭其煩、津津樂道的,多是他解放前挑大米下安順,斗米換斤鹽的壯舉。
嘖,你狗日的曉得不,肩上壓著七八十斤的擔子,來回一百八九十里路,一個來回三四天,肩膀磨得像紅桃子,日子久了,肩頭上都磨出了擔肩,比雞蛋小不了多少哩。與此同時,父親少不了繪聲繪色地形容安順怎么繁華,吃喝怎樣地香,城市有多大。也許是兒童的天性使然吧,我對父親極力渲染的“斗米換斤鹽”的生存艱難,并不怎么上心,而是對安順的吃喝、城市有多大,反倒很有興趣,常常傻乎乎地問,安順有哪些好吃的東西?父親愣了愣,似乎有點兒尷尬,極不自然地嘿嘿一笑,說,反正,多了去了,貴陽的穿著,安順的吃喝,曉得不?我沒吃過安順的東西,父親又說不清楚,自然不得要領,但既然父親說不出個所以然,我也不好窮追,繼而轉換個話題,那安順到底有多大?這回父親的回答倒是挺爽快,有多大?老子從東街走到西街,咂了兩桿葉子煙,腳板都走酸了,都還沒走通頭,你說有多大啊。那肯定比我們寨子大得多,我自以為是地說。因為在我的印象中,我們那個掩藏在烏蒙山麓中的兩三百戶人家的村寨,已經是蠻大的了。屁話!父親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我說你娃兒真的是沒見過簸箕大的天哩,我們這寨子,咋能和人家安順比喲。頓了頓,父親仿佛沉浸在對安順的回憶中,“卟”地射出泡口水,說,行了,別問那么多了,你狗日的好好地讀書,有球本事,將來自個兒去看看,不就成了。
像故鄉的許多父老鄉親一樣,父親說話,也喜歡時不時地帶點兒“抓子”,比如狗日、球、老子什么的。好像不掛這么點兒彩,就不足以顯示自己的瀟灑、權威似的。實際上,這樣的口頭禪,聽起來很刺耳,其實呢,并無惡意。作為老子對兒子的陳述,似乎還包含了些親昵和溺愛。也許,正是在父親這種連說帶罵的描述中,安順便成了兒時的我所憧憬的天堂般美好的地方。
許多年后,當我也為人父,品嘗了諸多生活的艱辛苦澀,這才體會到父親那些夏夜的描述,有多浪漫和夸張,其中當然不無父親對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向往,并為自己少年不知愁滋味的膚淺而汗顏。試想,一個連草鞋都幾乎穿不上,爬山涉水汗流浹背地到安順賣米,窮得兜里沒有一個多余銅板的鄉里人,哪里有能力去品嘗安順可口的小吃,哪有從東街溜達到西街的閑情逸志?
當然,這些都是后話。
不可否認的是,安順無疑是第一個走進我心中的城市,盡管那時城市之于我,僅僅是一種下意識的朦朧的意象。但父親不無夸張浪漫的說道,無疑撩起了我心中沉睡的那根向往城市的神經。而通向城市的船票,正如父親所言,我只有通過好好讀書才能獲得。
20世紀60年代中期,也就是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在神州大地興起的那一年,我以優異的成績考取了縣里唯一的一所中學。第一次告別山村的我,有幸來到了比故鄉要大得多的縣城,并成了它的臨時居民。讀書之余,我常常遐想,父親所說的安順,肯定比縣城還要大得多,它畢竟是地區政府的所在地,管轄著好多個縣哩。同時,我竭力張開想象的翅膀,在腦海里、睡夢中觸摸安順繁華的市井和街道。
于是乎,我走進安順的愿望愈發迫切了。
約莫是次年暑假吧,縣城里要好的同學李強來我家里玩。閑聊之間,我們說到了安順,自然也說到了黃果樹瀑布,因為舉世聞名的黃果樹瀑布,無疑是安順、乃至貴州的一張名片。當我說從我們村到黃果樹,走小路也就五六十里地時,李強頓時來了勁,極力慫恿我,那干脆我們去看看黃果樹瀑布吧,有可能的話,順便去安順耍耍。李強的提議,可謂不謀而合,說到了我的心坎上,但我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荷包,頓時便泄了氣,面露難色地說,主意倒是不錯,就是沒銀子哩。李強問,你有多少?也就是兩三塊吧。夠了,李強說,我身上有四五塊,不買東西,我想應該夠了。
于是,我們人生的第一次出游,用現在時髦的話說,叫做旅游,就這么定了下來。
為了防備家里的阻撓,我們決定秘而不宣。
次日,我對家里人謊稱要和李強到另一個同學家玩幾天,便離開了家。
我們頂著六月天火辣辣的太陽,經馬槽峽到落別鎮,過滴水灘至仡佬墳村,翻越扁擔山麓,進入鎮寧境內時,耳邊仿佛已經隱約聽到了黃果樹瀑布的聲響。然而,六月的天,就像娃兒的臉,說變就變,剛剛還碧空如洗、陽光燦爛,陡然間便烏云密布,壓得人透不過氣來,只聽耳邊一陣狂風撲面掃過,銅錢大的雨點便劈頭蓋臉地傾瀉下來,正在山路上行走,前不著村,后不挨店,沒帶任何雨具的我們,瞬間便8TjOqNKVzw6Ag8juB8Nwcg==成了落湯雞。
情急之中,我們只好顧頭不顧尾地蜷縮在路邊的一道巖頭腳下,眼睜睜地看著腳下的雨水像小溪一樣流淌。
好容易雨過天晴,太陽卻快要落山了。一打聽,離黃果樹還遠著呢,少說也有十多里地。咋辦,我們總不能在野外露宿吧。當務之急,是要找個能夠棲身的地方。
這時,我突然想起父親鼓吹他“斗米換斤鹽”的壯舉時,常常提到的一個人,也就是我的“老干爹”。于是我開動腦筋,竭力搜索他的名字,依稀想起他叫嚴學雨,他們的村子叫把路,好像就在黃果樹附近。
父親當時說到我這“老干爹”的來歷時,是這樣陳述的:
嘖,你狗日的不知道,那才叫苦呢,一天兩頭黑。有一回從安順回來,打算走到扁擔山歇腳,沒想到緊趕慢趕,才走里把路,天就黑了。沒辦法,只好敲開路邊的一戶人家借宿。結果,一宿聊下來,我們卻很對脾性。一來二去地走轉,倒成了好朋友,這個人,就是嚴學雨。那年他來家里作客,當時你時常逗啰嗦、三病兩痛的。我和你媽一合計,就把你狗日的拜祭給他了。父親嘿嘿一笑,不無得意地說,這樣,他就成了你的“老干爹”,你呢,也就成了他的“干兒子”嘍。
前些年,父親和“老干爹”往來較多,后來,不知是忙于生計,還是別的原因,就慢慢地淡下來了。
可眼下,除了去他家投宿,我們別無選擇。
當我們身披一身暮色,渾身冒著濕氣敲開我“老干爹”家大門的時候,老人家古銅色的臉上溢滿驚愕,仿佛我們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哎呀,我說劉老三,你、你從哪兒來?
我簡單地敘述了此行的目的。
哈哈!好、好。幾年不見,你小子都成中學生了。老干爹朗聲一笑,說,是應該出來走一走、看一看了。
干爹家的日子顯然并不寬裕,家里除了一張吃飯的小桌子、幾把矮板凳外,沒有多余的東西。我們踏進門檻的時候,他們一家五口正在吃飯,桌上擺著兩樣菜,一碗牛皮菜蘸辣椒水,一碗炒干豇豆。飯是混了一星點米的黃包谷飯。我們進屋后,干爹一家五口停了下來,干爹吩咐干媽,再去弄點兒菜。不一會,干媽煮了碗青椒豆豉,一碗當菜吃的面條,笑盈盈地端上桌來。干爹招呼我們,來,干兒,吃飯吃飯,老子不曉得你們要來,家里沒什么好吃的,將就著吃吧。我笑了笑,咧咧嘴,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于是便坐下來,和干爹一家吃飯。
奔波勞頓了一天,別提那一餐飯有多香了。
翌日一早,盡管干爹一家竭力挽留,我們還是執意要走,于是干爹依依不舍地把我們送到村口,直到望不到我們的身影了,這才轉回村里去。
我和李強都明白,其實我們很想在干爹家里再休整一天,以恢復疲勞,但近在咫尺的黃果樹瀑布不停地召喚著我們,讓我們寢食難安。
我們剛到黃果樹上面的山頭,就聽到了黃果樹瀑布雷霆般的吼聲。走在穿街而過的公路上,藍藍的天上突然飄起了毛毛細雨,不一會兒,頭發都濡濕了,仔細打量,腳下也是一街的濕潤,我們很是詫異,心想,這紅火辣太陽的,咋就一頭霧水呢。正待問個究竟,路邊的一個老大爺說,小伙子,看樣子你們是第一次來吧,這不是下雨,是犀牛灘沖上來的水霧哩。
那時,黃果樹瀑布風景區還沒開發,瀑布周圍沒有砌上圍墻,站在街面上,就可平視寬闊的水簾從70余米的懸崖上轟然跌落,我們耳畔春雷般的奏鳴,就是那水簾粉身碎骨的升華。我們的腳步不由自主地被那奏嗚磁鐵般吸引,沿著窄窄的幾乎被茅草覆蓋的小路,敬畏而虔誠地走向那片神奇。爬到山谷的半坡上,透過蔥籠欲滴的雜草灌木,黃果樹瀑布偉岸的身影便一頭扎進我們的眼簾。它那寬寬的水流,宛如一匹碩大無朋的雪白哈達,幾乎遮蓋了壁立高闊的那道懸崖。燦爛的陽光下,閃爍著晶瑩潔白的光輝。興許是漲水的緣故吧,看上去有點兒混黃的打邦河水,從高高的崖頭上,義無反顧地落入犀牛灘。犀牛灘中翻滾的銀波,一圈一圈地擴展開,仿佛灘里的犀牛經不住瀑布的撞擊,不停地翻身打滾,攪得偌大的一泓灘水難以平靜。蒙蒙雨霧中,一道瑰麗飄渺的七色彩虹,凌空飛架,愈發讓人嘆為觀止。
佇立在鬼斧神工的黃果樹瀑布前,我們只有仰視和震顫的份兒。雖然那時我已讀過太白詩仙的名篇《望廬山瀑布》,且能搖頭晃腦不無得意地背誦,但對其意蘊卻不甚了了。可眼前的黃果樹瀑布,卻以它形象生動的姿體語言,對詩仙“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的千古絕唱,作了最權威、最精辟的詮釋。黃果樹瀑布面對絕壁深淵的勇往直前、義無反顧,還有它在絕壁上奔放熱烈、英勇悲壯的生命之舞,以及她那驚天動地的奏鳴轟響,讓我受到了一次脫胎換骨的心靈洗禮。
其實,我知道詩仙歌詠的廬山瀑布,與位于安順鎮寧的黃果樹瀑布,無論是從其氣勢上,還是規模上來說根本無法相提并論。可以說是,在人丁眾多的瀑布家族中,廬山瀑布可謂名符其實的“小弟弟”。然而,令人驚奇的是,就是那么個不打眼的小瀑布,卻讓詩仙詩興飛揚、激情澎湃,吟哦出那樣想象神奇,氣勢若虹的瑰麗篇章。倏忽間,我突發奇想,倘若詩仙有幸蒞臨黃果樹,面對飛珠濺玉的黃果樹大瀑布,他的腦海里又會有怎樣奇妙瑰麗的想象,作出怎樣膾炙人口的華麗篇章?
漫無邊際的遐想中,心里竟為詩仙未能一睹黃果樹瀑布的風采而有些悵然。
正任由思緒的野馬在遐想的原野上馳騁時,李強在我的肩上輕輕地拍了一掌,說,想什么啊,老三,時間不早了。我抬頭一看,可不,不知是為黃果樹瀑布的雄奇壯觀所陶醉,抑或是時間在心靈的放飛中極易流逝,反正,不經意間,日頭早已西斜,我們該往安順趕了。
于是,我們依依不舍地沿山而上,可在快到黃果樹的公路上時,剛剛還一片晴天麗日、白云裊裊的天空,不一會兒,就陰云驟起,灑開了箭桿雨。
無奈,我們只好在一戶人家的屋檐腳下避雨,想待雨停了后再趕路,可老天卻像漏了似的,總也消停不下來。大約過了半個鐘頭,那雨才小了些。眼看天色向晚,我們只好脫下外衣頂在頭上,穿著背心冒雨趕路。
鑒于囊中羞澀,我和李強決定不坐車,沿著公路走到安順,盡管我們并不知道黃果樹到安順到底有多遙遠。
那時黃果樹到安順的公路既不是水泥路,更不是現在的柏油路,而是那種說不上什么等級的泥沙路,簡單地說,也就是路基修好后,先鋪上石沙,然后在石沙上蓋上土,一層一層地朝上堆。晴天天氣干燥,汽車一過,飛揚的塵土像一條黃褐色的巨龍;一旦下雨呢,灰塵倒是沒有了,可那泥沙讓雨水一攪拌,黏稠得就像糍粑,汽車一碾壓,竟如爛田一般咬腳,粘在鞋上甩都甩不脫,腳上的鞋,也就成了泥靴,重得就像灌滿了鉛似的,拖也拖不動。稍不留神,那些缺德的司機還會睜著眼睛,朝著路上的水凼里開。傾刻間,凼里的水便像彈片一樣四射開來,濺得你一頭一臉的泥水。
我和李強冒雨走在這樣的公路上,其艱辛的程度可想而知。雖然我們奮力開動“11號”,緊趕慢趕,一則頭天才走了五六十里山路,沒有得到很好的休整,再則十三四歲的我們,腳力畢竟柔弱。結果,從黃果樹走到安莊坡,也就十三四里路的樣子,我們已經累得氣喘吁吁,幾乎要趴下了。
這時,雨仍在淅淅瀝瀝地下著,山頭上愈發濃厚的暮靄,正緩緩地一層一層地壓下來。
我問一個站在路邊的老大爺,到安順還有多遠。他愣了愣,說,安順?還遠著哩。老人看了看我們滿身的泥水,憐惜地勸道,小伙們,坐車去吧,眼看天就要黑了,照你們現在這樣子,怕是走到雞叫也到不了安順哩。
老人的勸告語重心長。我和李強一合計,雖然兜里的銀子有限,可坐車是我們眼下唯一的選擇。
正躊躇間,一輛從關嶺至安順的客車開了過來,在老人的好心勸說下,我和李強便登了上去。車費是一元兩角,還是一元五角,我記得不是太清楚了,只記得售票員讓我們買票時,李強伸進荷包里的手哆哆嗦嗦的,好半天掏不出錢來,售票員瞪著一雙牛鼓眼,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我知道李強心疼錢。
我們倆兜里的銀子,加起來也就七八塊錢的樣子,在黃果樹吃了一頓中午飯,買了兩斤地蘿卜打口渴,已經花了一塊多。車費一家伙花掉兩三塊,到了安順怎么辦?但火燒眉毛顧眼前,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因為我比李強大些,我便以老大哥的口吻,用一句剛學來的名言安慰他,兄弟,別想那么多,車到山前必有路。李強苦笑了一下,沒接我的茬。
六個輪子的大客車,自然是“¨號”望塵莫及的。在天黑透之前,我們終于到達了安順。蒼茫暮色中,首先迎進我們眼簾的,是安順的標志性建筑,聳立于城中心西秀山上的雄偉挺拔的“白塔”,以及次第閃爍的滿城燈火。
這時,滴滴答答大半天的雨,也似乎極不情愿地停了下來。
安順的繁華果然超出了我的想象。
那比我們縣城還要高大的樓房,熙熙攘攘的街市,琳瑯滿目的百貨商店,街道兩側花樣繁多的小吃,令我們目不暇接。輕風拂來,街邊黃燦燦的油炸糯米粑的清香,一縷一縷地往我們的鼻孔里鉆,攪得原本就饑腸轆轆的我,清口水一股股地朝上冒。但我們的當務之急,就是要找個棲身的地方。
即便是40多年前,安順的旅館業,也是相當繁榮的。數量之多姑且不說,就質量而言,當時的“趙一曼旅社”,就以其良好的設施、優質的服務聞名遐爾,成為貴州服務行業學習的楷模,其知名度之高,不亞于時下的五星級大酒店。
誠然,這樣的旅館,不是我們這樣的窮學生所能消費得起的。記得從“趙一曼旅社”門口經過時,我曾產生走進去看一看的強烈沖動。我跟李強打趣,就算是住不起,咱們開開眼界也好呀。李強說,得了吧,人家還不知道哪來的兩個流浪兒呢。我說那可不一定,人家這是優質服務單位哦。李強說不信你就試試看吧。可在門口徘徊了半天,我終究還是沒有鼓起勇氣跨進那道高不可攀的門檻。
我們終于在東街找到一家價格相對便宜的小旅館,好像是一晚上8角錢。這小旅館有個極富期冀的名字——富強。創辦者的初衷和憧憬由此可見一斑。與一般旅館不同的是,“富強”的前臺服務員,不是年輕姑娘,而是個五十開外,早年上過私塾,識文斷字、健談開朗的老頭兒,我們稱他張大爺,是個地道的“安順通”。辦完入住手續,得知我們是兩個外出看風景的愣頭青,張大爺非但沒有小瞧我們,反倒熱情洋溢、如數家珍地向我們介紹安順的風景名勝、小吃特產、風土人情。譬如可口的小吃、安順三刀、虹山水庫、王若飛故居、文廟,等等,讓我們頓時消除了陌生感,就像回到了家里一般。
張大爺告訴我們,安順是一個歷史文化悠久的古城。早在春秋戰國時代,它就是西南夷地兩個少數民族地方政權——;牂牁和夜郎國的發祥地。秦代設郡置縣時,安順屬象郡,開始受到中原文化和先進耕作技術的影響。漢代,與中原在政治上、軍事上關系日益密切,經濟文化交流逐漸增多。元代,這里開始形成集鎮,元至正十一年(1351年),置安順(今西秀區東部)、習安(今普定縣西北部)2州和普定縣,安順之名由此而來。明代徐霞客游歷西南時,安順已是“城垣峻整,街衢宏闊。城樓跨街,市集甚盛”的繁榮景象。清代,安順的地方工商業蓬勃發展而成“黔中商埠”,其商業之盛,甲于全省。
除了介紹安順悠久的歷史之外,張大爺還給我們講了“安順三刀”(菜刀、剪刀、皮刀)的典故。他告訴我們,“安順三刀”式樣美觀、鑲鋼均勻、刃口鋒利、經久耐用,百年以來,享有盛名。而安順三刀鋒芒初露,是在清朝。相傳咸豐年間,安順有家姓余的工匠,兄弟三人以打鐵為生。最小的一個弟弟天資聰穎,不僅打鐵技藝出眾,讀書也頗為上進。他背著自家打制的菜刀、剪刀,沿途變賣,充作盤纏,準備上京趕考,卻因出身低微,無人引薦而名落孫山。從此,他便斷了入仕的念頭,立志“以刀代筆”,要在鐵器行中掙出一個“狀元”來。為了勵志,他自撰一副對聯貼于門上,上聯:“鐵漢磨穿鐵鏈”;下聯:“匠人煞費匠心”;橫批:“百煉生精”。他抱著這個信念,孜孜以求,終于自成一家,在同行業中獨樹一幟。
滔滔不絕間,張大爺猛然回過神來,哦!你看我,一說起來就沒個完的,看樣子你們還沒吃飯吧,先出去吃點東西,回來我再接著跟你們擺。在我們走出門的當兒,張大爺還特別囑咐,小家伙們,嘗嘗安順的小吃吧!
走出旅館后,一則因張大爺的提醒,再則想起父親當年對“安順吃喝”的描述,我跟李強說,要不我們就去嘗嘗安順的小吃吧,省錢,味道肯定也不錯。李強說,行。
我們一路溜達,來到南街,這里各式各樣香氣撲鼻的小吃,一溜兒擺開,令人饞涎欲滴。
我們一路看下去,花江炒粉、蕎涼粉、肉餅、雞丁干粉、油炸雞蛋糕、水晶涼粉、南瓜包……可謂精彩紛呈,很是誘人。倘若兜里的銀子富足,真想每一種小吃都品嘗一番。
再三權衡,我們決定吃比較便宜,兩角錢一碗的蕎涼粉。
賣蕎涼粉的老奶奶六十多歲,精精干干的,衣著很是整潔。在老家的時候,我吃過用大米,或者大米和玉米混合磨成的米豆腐,也就是安順人所說的涼粉,也吃過用薺面做成的蕎飯,俗稱蕎疙瘩。但吃蕎面磨成的蕎涼粉,卻是破天荒的頭一次,于是竟有些新奇。養涼粉看上去呈嫩綠色,在呈液態黏稠狀時,盛在臉盆里冷卻凝固,然后再倒將出來,其形狀就像一個嫩綠色的臉盆,倒扣在條桌上。老奶奶將其切成拇指大的小方塊后,撂在碗里,澆以腐乳、紅油、蒜水、姜水、蔥花,最后擱上炸黃豆、脆花生,然后從一個罐頭瓶里抽出一支扁扁的用竹子削成的竹叉,隨手遞給我們,和顏悅色地說,自個攪拌攪拌,吃吧!
興許是蕎涼粉太香,抑或是太餓了吧,我們狼吞虎咽地干掉一碗蕎涼粉,把碗里紅紅的一點點湯也喝了個底朝天,肚子里還是空蕩蕩的。
于是,我和李強把兜里的錢都翻出來,進行總盤點,除掉第二天中午飯和買火車票的錢,準備再吃一碗蕎涼粉。可翻過來覆過去地算,都還差兩分錢。于是,只好站起身來,戀戀不舍地轉身離開涼粉攤。
我們的窘態,也許早就被老奶奶看在了眼里。就在我們剛剛邁步的當兒,老奶奶叫住了我們。哎,兩個小伙子,是不是還想吃啊?想吃。我愣了愣,覺得臉上一陣陣發熱,隨即坦率地說,錢不夠哩!老奶奶問,差多少?兩分,我說。唉!不就差兩分錢嘛!我還以為差多少呢!回來,回來,再吃一碗,大小伙子,吃一碗涼粉咋個頂得倒事喲!
我記得,當我們領了老奶奶的盛情,重新坐回涼粉攤前,又吃了一碗蕎涼粉時,我眼里竟有些潮潮的。
第二天,根據張大爺的提示,我們計劃去看看王若飛故居、文廟、白塔等人文景觀,尤其是王若飛故居,更是讓我神往。因為就在來安順之前,我曾讀過一本名叫《王若飛同志在獄中》的書,心里對這位安順籍的革命家充滿了崇敬之情,但遺憾的是,這些景觀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都沒開放。就連西秀山上的白塔,也被圈了起來,說是要維修。
無奈,我們只好信步來到虹山水庫,那長長的大壩,既是水的屏障,又是通行的公路,各式各樣的車輛川流不息。藍天下,偌大的水面閃著粼粼波光,不少身著褲衩泳裝的青年男女,正在水里劈波斬浪。特別是姑娘們那曲線畢露的泳裝,著實讓我們開了眼界。我和李強坐在大壩下面的臺階上,傻乎乎地欣賞她們花樣翻新的泳姿,不停地跟著比畫。過去只會在故鄉的小河里撲騰幾下“狗刨式”的我,后來居然無師自通地學會了蛙泳、仰泳、蝶泳等姿勢,興許與這次不可多得的觀摩密切相關。
下午三時許,我和李強坐火車離開安順,結束了我們為期兩天的安順之旅。我原本想買一把安順菜刀送給母親家用,因兜里再也沒有一個多余的子兒,只得作罷。
打這以后,雖然常常坐火車途經安順,但也僅僅是擦身而過。
我再一次走進安順,已是新世紀的第三個春天,省作家協會組織會員到某縣采風,在安順作短暫逗留。
下得車來,我迫不及待地找尋記憶中的安順,令我驚異的是,雖然城還是那座城,街也還是那些街,但城卻愈發地壯大,街呢,也豐闊得沒有了過去逼仄的影子,顯得更加繁華氣派。放眼看去,一幢幢拔地而起、新穎別致的高樓,鱗次櫛比地直插云天。而等我來到當年小住的東街和吃涼粉的南街,“富強”旅館喜歡擺龍門陣的張大爺、賣蕎涼粉的慈祥的老奶奶,早已不在人世。佇立在熙來攘往的街市上,真想再聽聽張大爺活靈神現地沖一回殼子,或者坐在老奶奶的涼粉攤前,愜意地品一碗紅彤彤、香噴噴的蕎涼粉,然后再道一聲謝謝,感謝老人家當年所給予的那一份溫暖。但這一切,都已成了追憶和奢望。
故地重游的我,不禁感慨萬千,日新月異的安順,已經沒有了我記憶中的模樣。所不變的,只有那品種繁多的小吃和特色產品,歷經歲月的洗禮,愈發純粹地道、爐火純青。流連間,我信步來到大十字附近的一家超市,特意買了把心儀已久的“古錢牌”菜刀,算是了卻當年的夙愿。
光陰荏苒,韶華易逝。
驀然回首,已走過人生的“天命”驛站。數十年間,我曾先后到過北京、上海、天津、廣州、南寧等不少比安順要大得多的城市。然而,細細想來,當年安順給我的震撼和溫情,卻是別的城市所沒有的。作為此生第一個親密接觸的城市,安順——這座黔中大地上朝氣蓬勃的小城,無疑是我生命中最亮麗的一道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