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澤

　　很多的時候，我們背著行李包，匆匆行走在路上，不一定是因為不安于現狀，不一定是因為厭倦了觸手可及的生活，不一定是因為愛或不愛某個人了，也不一定是因為想瞻仰名山的巍峨、江河湖海的遼闊，我們其實只是想尋找一片溫柔的水澤，散亂著身心，靜靜地休憩在她的身邊。這片水澤里有嬰兒的純、赤子的真，或者僅僅只是穿著純棉布裙子的女子，坐在船邊，赤足攪碎一河清波的天真……
　　沿貴州著名的“高原水鄉”鎮遠西北行三十余公里，在羊場鎮與尚寨鄉的交界處，有一個叫高過河的地方，就藏掖著這樣一片溫柔的水澤。
　　高過河既是風景區的名字，也是一條河流的名字。作為風景區的高過河，從字面上理解，應該是一幅丹青，鑲嵌在精致的畫框里裝飾宇宙那面巨大的墻壁。真實的高過河是一個龐雜的植物王國，古樹參天，珍奇處處。這里有號稱“黔東第一松的”千年古松，有堪稱國寶的中華文姆樹；還有南方的紅豆衫、水杉、銀杏等二十多種國家級保護樹種。這里是黔東南唯一的闊葉林帶。層層疊疊、形狀各異的闊葉如同一把把頑皮女子撐起的細骨小傘，把狂風暴雨篩成和風細雨，把炙熱的太陽過濾成一些光的暗影。和風細雨是有輕愁的，光的暗影總讓我們想起一些細密的心事，所以很多時候，高過河就幽靜得像一個寂寞了千萬年的綠農女子，停靠在深山的石桌上，或者佇立在林間小徑的盡頭，用明亮的眸子與旅人對視。
　　至幽則生寂寞，至靜則起怨憂。造物主嫌這里太過于幽暗了，揮起巨斧斫下多余的石頭，拿起如椽之筆在沿岸的山巔和峰嶺上涂上幾抹色彩，單調的景區一下子變得層次分明、多姿多彩。再在青山綠水間點一點，鳧水的野鴨子，金色的大雕隨之撲扇著翅膀出現在了水之側、林之巔。樂者再輕輕扣動琴弦，在沿河兩岸，在林與溪的交界，在潭水與瀑布之間就奏響了一曲動人的歌謠。瀑聲、鳥鳴、蟬吟，風劃過的足跡，皆是如歌的行板。這給了我們無限的想象，即使你來遲了，錯過了春天滴翠的山色，你仍然可以在夏季的濃蔭里遙想高過河在春天的爛漫。那應該是多情的人采一片綠葉，用唇語輕輕只對你一個人訴說的情愫：即使你來早了，錯過了雪色晶瑩的冬日，仍然可以在秋天的斑斕里遙想冬天的銀妝素裹。那應該是二八小兒女，裹一襲紅妝，偎在紅泥小火爐前，喁喁細說夢想的嬌羞。
　　陽光在此時穿透峽谷。翠綠閃亮的葉子，銀灰色的古藤映襯得密林深處愈發幽暗之際，那條與景區同名的河流自參天古木之頂，自山峰之巔逶逸而來。這時，當地人會用他們獨特的口音提醒你，這是一條會唱歌的河流，一條從天上掉下來的河流。溪聲不絕，瀑聲不斷，像童話世界里那些迷人而又永遠不會衰老的傳說。
　　童話里的高過河有一片片人跡罕至、綠蔭蔽空的美麗河灘。最著名的河灘應該是在高過河上天門不遠處的古木坪。這里有輝煌的歷史，河灘上生長的千年古木構筑了明成祖朱棣的金鑾殿。這里現在仍然有明清時代的桂蘭和木蓮樹。這些植物，在光陰里成長得豐滿和圓潤后，就用她們的蔭濃葉綠遮蔽著這片流動的清波，呵護著這片美麗的河灘。
　　在高過河，這樣的河灘不計其數。灘與灘之間，礁石如磐，流水回旋，兩岸樹木枝丫交纏，織就了一種攝人心魄的寧靜。
　　在這種寧靜里，清流漫溢，成就了高過河最幽深的長潭。長潭在高過河上段，兩旁是長滿原始森林的懸崖絕壁，不說風和日麗時的山色蒼翠、水光瀲滟，單是云霧繚繞的陰雨時節，兩岸的青山古木與潭水交相織就的幽靜寂寥，就足以洗凈浮躁，讓你俯身為奴，停駐于這片水泊之間。然而，高過河像善變的女子，睫毛閃動的剎那，深潭就化身為瀑布。高達108米的古耳瀑布從天而降，如碎玉飛花，如清露滾落。行至半山腰，又跌宕成數十股激揚的飛流。相對于古耳瀑布，“一線天”瀑布的步伐要深情和纏綿一些，她輕提裙擺，款款地自兩山間從容地亮完相后，在向下跌落的過程里，才開始慢慢變得激越和飛揚。在高過河，這樣的瀑布不計其數。不管身姿如何變異，無論動作怎樣飛揚，行程如何跌宕，他們再次會聚到山麓的深潭里后，表情無一例外地無辜，好像她從未曾離開過片刻，一直停駐在這里，沉靜著雙眸與你對視。那些飛揚和跌宕都不過是你的幻像，你對她的歪曲，讓你由不得心生內疚，責怪自己不該對她橫生猜忌。
　　其實，她不但飛揚跋扈、激越跌宕，在那些流動或者靜止的碧波里，還悄然演繹著一個個長長短短的故事：在古木坪河邊一個不起眼的小山洞里，“癡情少女洞”的故事會聽得你淚雨紛飛。故事緣起于洞里一塊奇特的巖石。這塊巖石看上去猶如一位妝容齊整的土家族少女，癡癡地佇立在洞里，等待她的阿哥。她的阿哥在赴約時，因為被壞人追殺至洞外，無路可走，早已跳下深潭。洞外碧波澄澈如玉，洞的四周怪石嶙峋、灌木叢生，出口處水流湍急，仿佛是那個土家小伙子，向他心愛的姑娘發出的聲聲呼喚。“壯士山”的故事會聽得你心生悲壯。那是一座險峻的山峰，位于高過河下流。相傳當年太平天國的一支軍隊在此激戰后全軍覆沒。他們浴血奮戰的情形還保存在那塊巨大的峭壁上，戰死的人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血流成河。未死不愿成為俘虜的，拼盡最后一口氣縱身跳崖。他們的戰馬不愿獨生，長嘯一聲，也尾隨主人跳了下去。旁邊的瀑布聲聲，至今仿佛在念叨他們的名字……
　　聽完山與水的絕唱，把那些柔情或者悲壯的故事收納進心里之際，你再極目四顧，會發現千萬年河水的侵蝕切割，不僅僅成就了一片片美麗的河灘、成就了一個個憂傷而悲壯的故事，亦成就了高過河的千姿百態的喀斯特容貌：這里有不怒自威的“獅王鎮山魔”、幽暗如簾幕的“幽山雨簾”、面相威嚴的“佛頭巖”、鐘乳石遍布的“土匪洞”……
　　不經意間，俯視船側，你又會有一個激動人心的發現：高過河翠如綠玉、坦蕩如鏡的水面上，一個個小小的水波正不為人察覺地蕩漾在你的身旁，像一片片落葉在水中的投影，像陽光親吻你的面頰時留下的唇印：輕柔、細微，只是你鼻翼翕動之際帶起的氣流，只是你眼瞼開合之時風的流動，如云的飄逸自如、雨的纏綿悱惻，讓你的心里產生一種莫名的悸動，覺得那幅掛在天地間的丹青，那首叩響于天地的絕唱，那些悲壯或者凄婉的故事，都不是你此行的目的。你來，僅僅就是為了這抹輕輕蕩漾的漣漪，任由它柔軟而細微的水波化作一片溫柔的水澤，布滿你的心田。如果你心生怨恨，如果你心存憂傷，如果你動了欲念，這片柔軟的水澤都會將其化開。無關大道、至理，無關忠貞、誓言，亦無關愛情，只是生命最本真、最自然的流露。
　　這片水澤柔軟地流動于你的心田，你再乘舟于高過河的原始峽谷中漂流，定然會舍棄掉塵世的束縛，用最坦蕩的心地、最無羈的姿態，去迎接激流和險灘。水流悠悠，徐徐前行，只是其中的一種狀態。更多的時候，是險灘峻峰、湍浪急流。而在無法預知的險灘和激流面前，驚慌失措，手忙腳亂都無濟于事，你只有克制住所有的恐懼和驚慌，扔掉所有的紛爭和干擾，沉著地接受驟然出現的跌宕起伏、撲面而來的激流飛花。此時此刻，與你一起漂流的，無論是初次見面還是曾經的舊識，漂流的前一鈔鐘你與他或許還保留著初次見面的拘謹，或許不久前還曾經為一句話、一些小小的事情生出嫌隙，此時此刻都會如煙云蕩去，生出與他同舟共濟的想法。經過了這樣的旅程，你與他再次相視時，都會發出心領神會的微笑。無關年齡、無關身份、無關性別，因為你們共同擁有生命里那一次真切的體驗。這樣的運動最適合于吵了架的夫妻、生了嫌隙的情侶，當他們相扶相持著漂完整段激流，所有的嫌隙和飛短流長定然都會如冰雪般消融。
　　而后，相攜著走進景區內的民族村寨，坐在風雨橋上的上長桌席上，嘗一嘗土家族的新米飯，喝一喝貴州的美酒，聽一聽土家族人深情的對酒歌，就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了。如果說開始時的氣氛還不夠活躍，當動人的勸酒歌響起來后，所有的人都敞開了胸懷：身居高位的淡忘了自己的身份，端一簡米酒與對面自己平時不屑一顧的小卒隔著桌子劃拳猜掌：平時嚴肅，不茍一笑的，往嗓子眼里倒進一杯米酒，就陶陶然忽視了自己的性別，任歌者貼面俯耳說一些可以為歌、亦可以入得筆下的傳說；少言寡語，難得吐一個囫圇字兒的人，三兩杯米酒一上頭，也忘了形跡，脫衣展懷，伸胳膊動腿，坐在地上大展魏晉之風。相機此刻攝下的盡是瘋張和輕狂，方正的人頭上仿佛長了牛角，古板的人成了濟顛，沉悶的人重疊成了羅漢。有那酒喝得過了頭，完全忘了形跡的，丟他到大路邊了事，反正一個大男人，也不會出什么事兒……
　　愈來愈暗的光影里，酒變成一束束燃燒的火苗，在人們的臉上點燃了一束束小小的篝火，慢慢呈潑天之勢，映亮了整個村寨。嘹亮的蘆笙和深情的對歌也在此時響起來了。如果你是歌者，盡可以唱一曲天仙配，不必是纖云弄巧的七夕：如果擅長舞蹈，盡可以舞一曲霓裳羽衣，不必有玉環的造詣；如果你什么也不是，只是因為喜歡這星子與淡月的夜，喜歡這篝火燃燒的夜晚，你也盡可以不拘章法，不顧節拍，與相識或者不相識的人牽手挽臂圍繞著篝火盡情地吶喊和舞蹈。在這樣的時刻，不必刻意、不必拘泥，否則你會在天明離開時看著那花蔭深處的木樓心生惆悵，嗔怪自己辜負了那夜那月色。
　　篝火和歌舞讓夜色動蕩，木樓深處開滿了與酒意密切相關的春色。腰肢尚細、眉目尚淺的小女子在這春色里醉成了一朵桃花：眼色微餳，腳步飄忽。手里捏一把紙扇半遮著面，低低地輕笑著，她把這木樓間的小徑當作舞臺，把自己化成蝶翩翩起舞。跳累了、走疲了，她雙手托腮，坐在木樓的樓梯上，仍舊是低低地傻笑：茫然、無措，仿佛醒在夢中的人，忘了自己身在何處。笑完之后，又倚著欄桿，作出各種夸張的姿勢，叫人來拍照。暮色冥冥，燈光幽暗，小小的相機捕捉著那些如蝶紛飛的動作，恍惚間，她不再是白日那個穿著T恤、棉布裙子的青年，而是畫堂深處走出來的古典女子，借這無人監管的時刻，恣意地釋放自己的嬌媚和風情。
　　怔了一會兒，突然想起那位借酒撒瘋，躺在大路上的男子，他與這位女子的瘋張，其實都只是酒后的情狀而已。酒，原本就是要讓人釋放出人的真性情的。醉酒后的他或者她才是最真實的他或者她，才是他或者她真想做的自己。在那一刻，我突然改變了自己以前對酒醉人的厭惡，原諒了所有人醉后的情狀，覺得只要不傷及他人，無論怎樣瘋狂張揚都不為過。也在那一刻對酒生出了幾分親近之心，覺得遇到投緣的，小酌三兩杯也無妨。
　　而這些，就來自于那片柔軟的水澤的賜予。在不得不離開之際，我突然懊悔沒有掬一棒那片水澤的溫柔，珍重地納入懷里。雖然我心里明白，那是明知不可而為之，沒有人能夠帶走那一片水澤，恰如沒有人能夠忘記曾經深愛過的人一樣。但我還是一次又一次地嗔怪自己。
　　鎮遠是善解人意的，在人跌足嘆息之際，早已收集了這一片溫柔的水澤，用厚厚的青石為門，以幽涼的山洞為屋，把它們窖藏于其中。窯藏，猶如那面爬滿藤蔓的高墻、那個盛滿了佳釀的山洞、那些青石鋪成的走廊，連同那片溫柔的水澤存留在你的記憶里。
　　這些窖藏的水澤有一個好聽的名字——洞藏青酒。它們沉寂在那狹長而幽深的山洞，密封在一個個紅綢裹就的壇子里，只為了給每一個旅人、每一位來者，一片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