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和女性意識,是“五四”時期隨著人類的解放大潮才出現的現代話語,20世紀90年代以來,女性意識作為一種重要的社會文化觀念開始引入文學研究視野。女性意識,從女性主體的角度來說,可以理解為包含兩個層面:一是以女性的眼光洞悉自我,確定自身本質、生命意義及其在社會中的地位;二是從女性的角度出發審視外部世界,并對其加以富于女性生命特色的理解和把握。
女性與男性共同組織了家庭。組成了社會。長期以來,隨著文明社會的不斷發展,女性與男性之間的沖突愈來愈成為無法回避的現實。但由于掌握語言文字的權利長期為男性所有,在傳統的作品中,女性便往往處于陪襯甚至“惡”的境地,“文明社會通過貶抑女性為禍害、災難和淫亂而肯定男性的正面權威和價值,所有的善和優良品質都屬于男人;而低劣、邪惡、罪孽則是女人天生的本性。”面對世界的多重壓榨,女性意識中的苦難體驗和不安全感彌漫開來。
20世紀80年代以來,文學流派和風格不斷花樣翻新,而男權意識卻無根本改變。社會形態的發展并不意味著男性性別的自我調整。“女為男用”,充分表達了在男權社會下,女人只能成為使男人滿足、快樂或幸福的工具。這種被動和次于男人的地位決定了她們無主體、無自我以及話語表達的艱難。
作為一名女性作家,池莉總是力圖表現女性從根本上擺脫對男性的依附。隨著女性意識的日益自覺,她的作品表現出了一個醒目的特點:破除男性中心的神話,描畫女性的光明世界。正如她自己所言:“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是近年來隨著改革開放才漸漸萌發的,我的小說想提示的就是當下女性意識的自我覺醒與自我探索”。在她的作品中,對男性的貶抑態度是顯而易見的,她所塑造的女性形象總是比男性強大,對男性主宰力量的否定也直截了當。她們都能制訂出自己的發展或行動計劃,并執著不移地把它貫徹到底,而從不為枝節問題(包括愛情)所干擾。她們的外表柔順美麗溫婉可人,絲毫沒有反叛者突出的性格標簽,但骨子里卻是地地道道的舊框架的摧毀者。
整個20世紀90年代,池莉筆下幾乎沒有出現過傳統意義上的正面男主角,更沒有中國當代文學中占主宰地位的男性英雄形象。形成明顯反差的是,無論是道德操行還是智識才具,無論是理性信念還是行為決斷,池莉作品中的女性形象絕對高于男性。
池莉前期作品中傾注了她對女性更多的關心與愛護,這表現在她對女性多持同情、理解和贊賞的態度:表現在她總讓筆下的男人多一些妥協與體貼,多一份寬容與成熟,而讓女性多一些任性與驕躁,多一些果敢與勝利。《太陽出世》中的趙勝天這樣提醒男人:“女人真是不容易,人類誕生真是不容易啊!”《不談愛情》里,池莉直接出面說教:“妻子不只是性的對象,而是過日子的伴侶。過日子你就要負起丈夫的職責,注意妻子的喜怒哀樂,關懷她,遷就她,接受周圍所有人的注視,與她攙攙扶扶、磕磕絆絆地走向人生的終點。”在幽默、調侃之中表達出作者的真情實感。
其后的幾部小說中響起的卻是真正女性自己的生存經驗的呼喚與聲音。面對女性生存的種種困境,池莉不再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心中的塊壘,而是走入女性生存空間,尋求解脫困境的路徑。
《你以為你是誰》中的女博士宜欣和出生于工人家庭的陸武橋是相愛的,然而,宜欣為了使自己將來的生活優裕、事業有成,決定嫁給一位加拿大博士。在兩個人“超凡脫俗”地過完了“世俗的吃喝拉撤”的很平常的24小時后,她逃離了與她的人生理想不相容的“愛情”,遠嫁到“環境舒適的異國他鄉”,并且明確告訴陸武橋她之所以要這樣“與愛情沒有關系”,“我們在方才的一個白天和夜晚已經過完了我倆的一生。那就是我倆今后的日子。再好也好不過它們了。我會很快厭倦的,你也會很快習以為常的。”她“面對愛情,冷靜得像一個手執教鞭的講解員,為他講解一道關于生命奧秘的方程式”。m,
其后的《綠水長流》里則塑造了一個根本拒絕承認愛情存在的女主人公“我”。偶遇的男主人公直率向“我”表達愛慕之心,而“我”又對他無不有好感;他們被陰差陽錯、莫名其妙地反鎖在廬山一幢石屋內,獨處一宵。讀者預感中,他們相戀相愛,已是水到渠成之事。然而,“我”心如枯井,不為所動,對愛情表現出冰樣的冷酷。“我”看似無情,其實正因多情,正因情感所受的創傷太深太重,所以才會逃離。池莉也由此完成了對愛情敘事的解構,毫不客氣地撕裂了父權社會所定義的“愛情”神話。這里的逃離是對世俗社會的放棄,是婦女豎起全身的“刺”拒絕與社會溝通的外在顯現,是對“男權神話”的一種反叛。
池莉的小說中的這些女性形象,在逆境中努力反抗,在困境中奮身突圍,具有著高度的生存智慧和極強的生活能力。從她們身上我們可以看到現代女性為自己做主的人生思想及以自我為中心的人生目標,她們從容不追,又穩穩當當地執掌著生活的舵柄。她們不為任何人而活,完全是自己的主人,這充分體現了女性群體的覺醒。
從1991年的《預謀殺人》開始,池莉的女性意識就進入了自覺的時期。表現為一個明顯的變化,那就是:她開始更多地反觀男性世界,追究男性對婦女不幸應負的責任,并且對男性世界是否總能產生英雄表示越來越深的懷疑,最終對之表現出了根本性的失望。
對男性的反觀從3部政治歷史題材的小說開始,即《預謀殺人》、《凝眸》和《滴血晚霞》。小說的主人公都是男性,然而,他們卻都不是什么“英雄”。《預謀殺人》中的王臘狗,從小就“胸懷大志”,要為祖上的積怨而報仇,他為此可以扔下新婚妻子去投奔軍閥,可以去依靠日本人,也可以搞誣陷栽贓、借刀殺人。總之,為了除掉所謂“仇家”,他完全成了一個沒有頭腦的無節無行的小人。《凝眸》則寫進步女青年柳真清冒著生命危險去洪湖根據地投奔老同學、紅軍師長嚴壯父,在這里她也遇到了另一個老同學、“左”的路線的代表嘯秋。這兩個男人都愛著柳真清,柳真清對他們也都寄予了真情。但是,在你死我活的“路線斗爭”中,兩個男人誰也顧不得愛情,顧不得柳真清,更顧不得老同學。嚴壯父被嘯秋殘忍地殺害了,嘯秋本人也不知所蹤。終生不嫁的柳真清多年后對這兩個男人,也是對一切男人作出評價:“嚴壯父不是為了她,嘯秋也不是為她,男人們有他們自己醉心的東西,因此,這個世界才從無寧日。將永無寧日。”這種驚世駭俗的認識,表明池莉這時的女性意識達到了相當深刻的程度。而以反右斗爭為背景的《滴血黃昏》則進一步揭發了那些迷醉于政治的男人們的丑陋一面。被錯整為右派的中學教師曾慶璜蒙冤受屈后,既不辯白也不反抗,而是自覺地把自己變成一個奴顏媚骨的人。他糟踐自己的人格,辱沒妻子和兒子的尊嚴,千方百計向各方面討好,居然時轉運來,提前回城,并在后來的政治風云中扶搖直上,幾乎成為“時代英雄”。然而小說沒有讓曾慶璜有更好的下場,他最終落得官場失意、父子反目、同僚落井下石,只能以自殺結束一個“政治人”的一生。
這之后池莉的一系列關于“姐妹們”的詩篇,則開始了女性對男人說“不”的階段。《一去永不回》寫本來恭順如綿羊的少女溫泉帶著“仇恨”,向家庭、向父兄、向職業、向知識、向愛情婚姻發起進攻,把一直屬于男性的“馬基亞維里主義”用得出神入化,讓原來高居于她之上的所有人都敗在她的手下,終于在事業和婚姻上得到雙重滿足。《城市包裝》寫為了自己的理想而不擇手段橫沖直闖的女孩子巴音,不要父母賜予的名字,不要父母安排的生活,把自己的命運完全交托自己,不惜和父母徹底決裂,頑強地走自己選定的人生道路,不管這路是多么不可靠!溫泉和巴音的反叛,實際上是對傳統社會女性角色的一種抗拒,是對父權思想及男性中心地位的堅決否定。
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是池莉“對男人真正絕望”的時期。《云破處》可以說是池莉女性意識覺醒的一塊界碑。主人公金祥還是孩子時的惡作劇,導致了曾善美的家破人亡,導致了她后來被姨夫強奸,被表弟誘奸,導致了她不孕的毛病,金祥“血債累累卻泰然自若”,而且還極為陰損、狹隘、充滿獸性。曾善美在認定這“紅軍后代”的丈夫就是多年前投毒殺人的兇手后,就不惜自毀自傷,最終從精神上擊垮、從肉體上消滅了這紅極一時的男人,表現了女性覺醒后超凡的勇氣和力量。作品勾畫了中國當代社會的“殺夫”場景,與臺灣女作家李昂的《殺夫》一樣,表現了女性對男權文化的決絕。
而寫于1998年的《來來往往》,更無情地展示了擁有金錢的“成功男人”或“時代英雄”道德腐敗的過程及其后果。敏銳的池莉開始潛入生活底淵,用丑的濾鏡濾視這變幻莫測的男女世界。反映在小說中,她的女性形象不再駐留于溫柔的抗爭和純粹的逃離,女人們開始倒戈,開始奮力突圍。
當然,真正堪稱女性主義杰作的是《小姐你早》,是池莉的女性們真正對男人們說“不”了。女主人公戚潤物就下了決心:“不要這個男人。放棄這個男人。打擊這個男人。消滅這個男人!”“女人真的是完全可以不要這種男人了!”戚潤物,這個智商很高的女研究員,面對丈夫突然的背棄,痛苦、驚詫,甚至面臨著幾近崩潰的危機,但她并沒有選擇以弱智的兒子為要挾而糾纏不休以此來挽救婚姻,而是努力地改造著過去那個太書生氣,活得太懵懂,自我感覺過于良好的舊我。她不再孤軍奮戰,而是緊緊地團結了另外兩位遭遇過同樣命運的女子,為了對付同一個男人王自力,團結一心。精心策劃,使其人財兩空。她們不再像《云破處》中那樣去消滅男人的肉體,而是拔除當代男權中心主義者的靠山或主心骨—金錢,使他們重新“淪為窮光蛋”,讓“姐妹們”大獲全勝。揚眉吐氣。小說最后以“小姐敢對先生說不,五千年封建男權意識受到巨大挑戰”,“當今之世,中國女性意識覺醒迅猛。中國男性當好自為之!”。為故事畫上了句號。《小姐你早》真可謂是一次現代“娜拉”們的近乎瘋狂的“突圍”,是女性意識的一首絕唱。
在池莉其后的小說《生活秀》、《驚世之作》等一系列作品中,池莉也都用了類似的手段——先塑造一個在世俗眼里極成功的男人形象。他或者代表權力或者代表可以操縱權力的金錢、智慧,然后再塑造一個女性,徹底地粉碎他們,并取代他們的權力、金錢或智慧。這是池莉徹底否定男權神話的創作意愿,也是其他女性作家所不具備的勇氣與力度。
20世紀90年代的池莉,走的是一條切實的女性主義寫作之路:從關注女性開始,進而反觀男性,最終明確了顛覆男權中心主義的目標。從《冷也好熱也好活著就好》開始,池莉小說創作的女性化傾向就越來越明顯,一改面目地在作品中加重女性理性色彩的投入,尤其是顯示了文本的女性特征。這是一條充滿理想色彩的路,也是一條充滿主觀激情的路。它和前期她那種所謂“客觀、冷靜”的風格大相徑庭,但它卻比前期更顯出池莉創作上的自覺和成熟。
池莉在作品中體現出的女性意識是基于對日常生活中的女性體驗有感而發的,毫無疑義,女性的權益和尊嚴歸根結底是其作為人的權益和尊嚴,女性的解放歸根結底也就是人的解放,這顯然不能僅靠女性而只能靠男女兩性來共同實現。同“順乎自然”的生活態度一致,池莉的女性意識體現在和諧、自然的最終目標上,這不僅是女性的理想,更是男女兩性的共同理想。
注釋:
[1]喬以鋼:《論中國女性文學的思想內涵》,南開學報(哲社版),2001年‘期,第28~33頁。
[2]陳曉明:《反抗與逃避:女性意識及其對女性的認識》,人大復印資料《中國現代、當代文學研究》,1992年第2期。
[3]《上海電視周刊》2000年1 0月A期。
[4]池莉:《太陽出世》,《池莉文集》第2卷,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年8月版,第143頁。
[5]池莉:《不談愛情》,《池莉文集》第2卷,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年8月版,第107頁。
[6]池莉:《你以為你是誰》,《池莉文集》第1卷,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年8月版,第73頁。
[7]池莉:《凝眸》,《池莉文集》第3卷,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年8月版,第238頁。
[8]劉釗:《論池莉小說中女性存在的市民化策略》,《長春師范學院學報》,第20卷第4期,第46頁。
[9]劉志友:《論池莉20世紀90年代的小說》,《思想戰線》(云南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報),2001年第5期,第101~106頁。
[10]《小姐,你早》《池莉文集》第6卷,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98年8月版,第142~1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