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憤之釋

　　翻檢李賀的二百四十余首詩，其中表現個人落寞境遇和憤激情懷的三十余篇，約占八分之一。這類作品的思想感情雖然復雜，但多充滿了哀憤孤激之思，可謂“哀憤詩”。主要包括直接表現個人窮愁悲怨的作品及一些閨情詠妓等作品。這些作品多是詩人通過“藝術表現”，來緩釋心靈的抑郁悲憤。本文正是從心理分析角度對這類作品進行梳理，以深入探究其人其詩。
　　朱光潛先生在他的《悲劇心理學》一書中有關“憂郁的解剖”一章里，對憂郁與“藝術表現”間的關系作了精辟的論述。他從動力心理學的觀點出發，認為一切不受阻礙的活動都導致快樂，而一切受到阻礙或挫折的活動都導致痛苦。憂郁本身正是欲望受到阻礙或挫折的結果，所以一般都伴以痛苦的情調。一切活動都可以看作生命力的表現，當生命力成功地找到正當發泄的途徑時，便產生快感。所以，任何一種情緒，甚至痛苦的情緒，只要能得到自由的表現，就都能夠最終成為快樂。這種表現就包括情緒在某種藝術形式中，通過文字、聲音、色彩、線條等象征媒介得到體現，即“藝術表現”。當這種情緒外化為具體的象征并傳達給別人時，就得到了充分的表現。這種表現能夠減輕心理負擔，給人以快樂。憂郁中的快樂正是表現的快樂，是讓引起痛感的情緒暢快宣泄，而不人為地去壓抑它。用這一理論來關照李賀那些抒發抑郁情懷的“哀憤詩”，我們不難看出，這正是李賀在仕進無門、貧病交加、極度失望痛苦之際的心靈寫照，更是憂憤至極時的一種本能釋放，無論他自己是否有意識。
　　李賀天才早熟，七歲能為辭章，有著強烈的建功封侯之心。他自稱“少年心事當拿云”(《致酒行》)，自責“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南園十三首》五)，自喻“此馬非凡馬”(《馬詩》)，他自視“一朝溝隴出，看取拂云飛”(《馬詩》)，他強烈渴望“客帳夢封侯”(《崇義里滯雨》)，然而因避父諱不能通過科舉進身仕途，同時，由于家道早已衰落，也難以通過其他方式步入仕途。
　　仕進無門，壯志難酬，生活窘迫，貧病交加，志向高遠的詩人怎能承受如此的失落，他終于抑郁寡歡，只能用憂郁的詩歌來表達哀怨之情。進而緩輕那不堪之重負，慰藉那顆被長久壓抑的破碎之心。“落魄三月罷，尋花去東家(《悲銅駝》)”、“壯年抱羈恨，夢泣生白頭”(《崇義里滯雨》)。長期的抑郁不得志使他失魂落魄，更使他心如死灰：“長安有男兒，二十心已朽”(《贈陳商》)。“我當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衣如飛鶉馬如狗，臨歧擊劍生銅吼”(《開愁歌》)。生活的窘迫使得唯一的弟弟為了生計，竟持身南去廬山以“易斗粟”。留給長吉的只有“我在山上舍，一畝蒿磽田。夜雨叫租吏，舂聲暗交關”(《送韋仁實兄弟入關》)。平日里也只能是“白日長饑小甲蔬”(《南園》四)。
　　這一切使詩人“歸來骨薄面無膏，疫氣沖頭鬢莖少”(《仁和里雜敘皇甫浞》)。從小衰弱的身體也更加多病。在長安《聽穎師彈琴》時在生病：“涼館聞弦驚病客”，從長安回鄉時帶著病：“病骨猶能在”(《示弟》)，在潞州作客時仍然在生病：“病客眠清曉”(《潞洲張大宅病，酒遇江使寄上十四兄》)。最終“何事還車載病身”(《出城寄權璩楊敬之》)，“憔悴如芻狗”(《贈陳商》)，“悲滿千里心”(《客游》)。這種哀怨、潦倒的情懷直抒的手法，在李賀的作品中比比皆是。這正是李賀在有意無意之間，利用“藝術表現”這種手段，讓引起自己痛感的情緒暢快宣泄，從而在表現中得到釋放，得到片刻的解脫。
　　仕途無望，貧病交加，李賀的自身價值被徹底否定。這對于一個心高氣傲的封建皇室后裔來說不啻被判死刑。幽獨自憐已不足以泄憤，他又把滿腔的怨憤轉向了對主流社會的批判。“春卿拾材白日下，擲置黃金解龍馬”(《送沈亞之之歌》)。人才被棄置，而受重用的卻是“廄中高桁排騫蹄，飽食青芻飲白水”(《呂將軍歌》)。世道的黑暗使得“西山白蓋下，賢俊寒蕭蕭”(《感諷》四)。在《公出無門》中，作者對那個黑暗的社會做了令人怵目驚心的描繪：“天迷迷，地密密。熊虺食人魂，雪霜斷人骨。嗾犬狺狺相索索，舐掌偏宜佩蘭客……”兇獸遍地，到處害人，“佩蘭客”無容身之地，隨時都有滅頂之災，只有像顏回、鮑焦那樣早日“升天”，才能避免被惡獸吃掉。這似乎也預示著詩人自己的早夭。詩人在這里正是結合自己的遭遇，概括地反映了當時進步人士遭受讒毀、排擠、殘害的現實。作者的憤激、頹喪到了極點，似乎只有一死才能擺脫災難。在《艾如張》里，作者則借誘捕鳥雀的羅網比喻反動統治者暗設的害人圈套：“艾葉綠花誰剪刻?中藏禍機不可測!”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中唐政治的險惡。
　　李賀強烈地批判現實社會，然而他的批判明顯帶有個人泄憤的色彩，因為他一方面批判主流社會，另一方面又強烈渴望成為主流社會的一員，對主流社會的生活無比欣羨。明顯的表現為“酸葡萄”心理。他批判統治者，然而又強烈渴望“鞍馬正華耀”(《春歸昌谷》)，“客帳夢封侯”(《崇義里滯雨》)。在《許公子鄭姬歌》中，他很自豪能為世代貴戚的許公子之寵妓鄭姬作歌助興，“蛾鬟醉眼拜諸宗，為謁皇孫請曹植”。在《嘲少年》中，詩人淋漓盡致地渲染了少年的享樂生活，充滿了欣羨之意，只在末尾有兩句諷刺：“榮枯遞傳急如箭，天公豈肯于公偏?”而這也僅停留在韶華無常、榮枯急轉這一表面現象，給人一種強烈的“酸葡萄”感覺，似乎天公不會只偏愛貴公子，有一天也會賜予自己奢華的生活。在他的《少年樂》中，既看不到王維《少年行》中“縱死猶聞俠骨香”的輕生報國，也看不到高適《邯鄲少年行》中“未知肝膽向誰是，令人卻憶平原君”那種對功名事業的深沉感慨與執著追求，而是“陸郎倚醉牽羅袂，奪得寶釵金翡翠。”這里通篇洋溢著人生享樂的愉悅，沒有一絲一毫的苦難和奮發。再看其《貴公子夜闌曲》：“裊裊沉水煙，烏啼夜闌景。曲沼芙蓉波，腰圍白玉冷。”林同濟評此詩日：“此是貴公子夜闌樂罷的最后一鏡頭。妙在輕描淡寫，不即不離。正是樂府體裁，不必有諷刺。”是的，“不必有諷刺”，只有欣羨。其《將進酒》也是長吉從貴族生活觀念出發敷設的一個心造幻境。此中飲酒器物無比精美，槽床瀝液宛若赤珠，珍肴佳膳奇異獨絕，歌妓舞女華妍生香。如此情景似乎是對《貴公子夜闌曲》前景的補敘，而結尾兩句道盡了長吉絕望的悲哀。其《秦宮詩》、《榮華樂》、《夜飲朝眠曲》、《惱公》、《蝴蝶舞》、《花游曲》等，亦是肆力描繪五光十色的貴胄游宴生活，里面彌漫著恣縱行樂的氣息，既無道義的約束又無理性的節制，唯能感受到醉生夢死和欲望的盡情流淌。充滿了對那些貴公子及世家子弟逾閑蕩檢之放縱生活的艷羨與向往。在詩人艷羨的筆觸下偶爾夾雜幾分嘲笑的語調，似深恨這奢侈的生活方式盡屬他人卻與己無關，有一種“酸葡萄”心理，甚至因為沒有得到他本人應得的一份而產生激憤和嫉恨。
　　這種對王侯公卿生活的強烈艷羨，足見他的批判帶有相當的泄憤色彩。這種批判使他在否定主流社會的同時否定了主流社會對自身價值的否定，從而實現了對自身價值的肯定。這種批判的實質也是通過“藝術表現”來釋放郁憤，緩釋心靈。當然，他的批判也有一定的現實意義。
　　在否定主流社會從而否定其對自身價值判斷的同時，李賀還善于把失意的情緒寄托于筆下失意的女性形象，借幽怨、落寞的女性形象來訴說內心的憤懣，通過咀嚼他們的悲哀來釋放自己的痛苦，釋放郁憤的情懷。如《蘇小小墓》中的蘇小小，《秋來》中的“香魂”，《綠章封事》中的“書鬼”及《帝子歌》中的湘妃等，這些女“鬼”、“仙”身上，無一不有詩人的影子。“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蓋。風為裳，水為佩。油壁車，夕相待。冷翠燭，勞光彩。西陵下，風吹雨”(《蘇小小墓》)。蘇小小乃南齊時錢塘名妓，李賀在《七夕》中亦曾寫道：“錢塘蘇小小，更值一年秋。”可見詩人對其是懷有特殊感情的。蘇小小本窈窕佳人，然而生前無物結同心，死后亦只能在凄風苦雨中獨自徘徊。詩人的靈心善感在愛情方面卻一直遭遇閉塞，盡管上下求索，終究亦是“無物結同心”。詩人使自己空寂幽冷的心境通過蘇小小這個索寞凄涼的形象得到了充分表露。正如姚文燮所云：“賀亦借蘇以自慨也”。《帝子歌》中的湘神曲意奉承，期待得到帝子的眷顧，但帝子卻傲慢自私，“閑取珍珠擲龍堂”。湘神的郁郁不偶，分明就是詩人的凄涼冷寂。而《秋來》中的“香魂”及《綠章封事》中的“書鬼”分明就和詩人有著同樣凄涼的遭遇。鬼、仙是詩人的同調，而在被幽閉的失寵宮女們身上也寄托著作者孤獨苦悶的感受。如《河南府試十二月樂詞·十月》、《宮娃歌》等，在深宮里，滿懷憂怨的宮女孤獨難眠，“珠帷怨臥不成眠，金鳳刺衣著體寒”(《河南府試十二月樂詞》)。在蠟燈高懸，香爐噴香，毛毯生暖的宮帷之中，宮女卻“夢入家門上沙渚”(《宮娃歌》)。這些女性的憂愁苦悶與李賀的失意郁憤雖各有原因，但兩者的情感體驗卻何其相似。
　　作為一個心高氣傲的皇族后裔，李賀一直憧憬著建功立業、鞍馬華耀的顯赫生活。然而，無情的現實使他從理想國墜入煉獄，在身心的雙重煎熬中，他苦苦地掙扎著。作為一個天才詩人，在有意無意之間，“藝術表現”無疑給他帶來短暫的輕松，成為他宣泄哀憤的重要途徑。正如朱光潛先生所說：“痛苦在具體化為藝術象征的同時，也就被藝術家的創造性想象所克服和轉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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