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乃自成一體,其為書寫性情。”宋詞中詞人將真情實感揮灑到極至的往往是那一筆濃得化不開的離情別緒。從其中,我們能更真切、更直接地領悟詞人的真本性情和藝術風格。在北宋詞壇眾多吟詠離別的詞人中,蘇軾和柳永是較有代表性的。蘇詞云“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柳詞日“人生自古傷離別”,對于詞人來說,離別從某種意義上講在情感上具有“傷”的普遍性,但蘇柳二人經歷的不同,使詞人在處理離情別緒的態度上又有著明顯的差異。
一,人生自古傷離別
柳永一生四處奔波,常與親友戀人離別,正因為如此,柳永善寫別情詞,每當他離別親朋摯友,踏上漫漫征程,詞壇便多了一闋離別主題的佳作。據統計:柳永現存的213首詞作中,以離別為題材的詞約70首。柳永的離別詞,多以哀怨悲傷為感情基調,至情至性的詞人往往匠心獨運,充分利用慢詞長調的體制,結合人物形態的刻畫、抒情意象和鋪敘手法運用,將離情別緒表現得淋漓盡致,使其離別詞更具豐富的蘊涵和動人的魅力。
《雨霖鈴》是柳永別情詞最具代表作性的作品,作者將他離開汴京與戀人惜別時的真情實感表達得纏綿悱惻,凄婉動人。詞云: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咽。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美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這首詞最突出的特點是抒情意象的選擇以及大量鋪敘手法的運用。詞的上闐,寒蟬、長亭、驟雨、都門帳飲、蘭舟催發五個意象,構成凄涼、暗淡的意境,激化留戀與催發的情感矛盾,把離別推向高潮——“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咽”。“此時無聲勝有聲”的離別之情旋即轉到離別之后的聯想,“千里煙波”和“暮靄沉沉”兩個意象構成渺茫、闊遠、低沉的意境,在壓抑的情緒中寄托無限思念與留戀。詞的下闋首句“多情自古傷離別。”為離別奠定了感情基調,楊柳岸邊、曉風吹拂、殘月籠罩,三個意象構成凄涼、感傷、暗淡的意境。“此去經年”四句,改用情語,想到別后年復一年,縱有良辰好景,也引不起欣賞的必致,只能徒增惆悵。詞的最后,作者以問句歸納全詞,有盡而未盡之致。傳統別情詞中,主要的抒情意象離不開柳、水、酒、淚,柳永的別情詞在抒情意象的選擇上即繼承了傳統又高于傳統,作者對所描繪的意象多添寒、暮、冷、殘、敗、衰、孤、愁、恨等詞渲染悲傷的情緒,又如“敗荷零落,衰楊掩映”、“愁云恨雨兩牽縈”、“對暮山橫翠,襯殘葉飄黃”等。清人周濟說柳詞“總以平敘見長”,《雨霖鈴》即體現了這一特點。詞人將典型的抒情意象貫穿于離別的場面與過程,通過鋪陳描繪別離發生、發展的場景和過程,表現出悲歡離合之情,從一己的離別,拓展到自古以來普天下有情人的離別,從狹隘的個人遭遇,領悟出人生的聚散無常的哲理,使得柳永別情詞于情景交融之中“自有唐人妙境”。
在柳永的別情詞中,多見男女之情,因此佳人形象、女子哀思往往深入人心。然而仔細研讀之下,卻不難發現這類作品暗含著一個失意文人對現實的不滿和對理想的追求。如《定風波》詞云: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暖酥消,膩云享單。終日厭厭倦梳裹。無那,恨薄情一去,錦書無個。
早知恁么。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這首詞除了鋪敘和意象之外,人物刻畫更為突出。詞的上闋以景襯情,描寫人物的外貌。詞人以慘綠、愁紅、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等意象,構成濃麗而帶憂傷的境界,渲染了多情女子苦悶、悔恨、期盼的感情,又通過“暖酥消,膩云享單”、“針線閑拈伴伊坐”等動作、神態描繪多情女子的形象,使寫景與抒情達到和諧統一。女主人公在情郎離去后,終日悶悶不樂,玉體消瘦了,發髻蓬松也無心梳理。她怨恨情郎一去,杳無音信。詞的下闋,女主人公的感情由恨轉悔,她后悔當初沒有把情郎的雕鞍鎖住。她期盼能追隨情郎,閑拈針線,終日廝守在情郎身邊,以免虛度美好的時光。詞人筆下一位敢愛敢恨的少婦形象被刻畫得栩栩如生。這首詞表面上抒寫一位多情的少婦與愛人分別后的離愁別恨,實則是失意文人對現實的不滿和對理想的追求。柳永一生仕途失意,曾一度流連風月,寄情創作,但這并不能完全滿足他對自我價值和社會價值的期許。而每一次為求功名的“羈旅行役”直接導致了詞人對離別的悔恨,“久作天涯客”。“無端自家疏隔”,重重矛盾交織,使得詞人有意無意地將人生際遇的坎坷與悲歡離合的感悟融為一體,借詞作中女子對愛情的痛苦與無助來表現自己對仕途的厭倦和無奈。柳永雖混跡于社會低層,他的詞卻在功名之外的世俗世界廣泛傳播,其創作才華的施展與肯定給了詞人一種對抗傳統價值的資本與自信,所以詞人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的感慨。“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亦是其對抗世俗的生活理想和生活愿望的體現。
二、離別辭莫悲傷
蘇軾的一生風云變幻、顛沛流離,經歷了無數次與友人、親人、故鄉的分離。據《東坡樂府》所列,蘇軾的送別詞,約50首,寫于他生平的各個時期。
蘇軾的別情詞與柳詞有相通之處。即抒發惜別之情時不乏“傷”的影子,如《江城子·孤山竹閣送述古》詞云:
翠蛾羞黛怯人看。掩霜紈,汨偷彈。且盡一尊,收淚唱《陽關》。漫道帝城天樣遠,天易見,見君難。
畫堂新構近孤山。曲欄干,為誰安?飛絮落花,春色屬明年。欲棹小舟尋舊事,無處問,水連天。
詞中借歌女在孤山竹閣的離別席上依依不舍的情態描寫,反襯蘇軾送別友人的心境。上闋描述歌妓餞別時的情景,“翠蛾羞黛”、“掩霜紈,淚偷彈”是歌女的動作姿態,“收淚唱《陽關》”是歌女悲戚的歌聲,“漫道帝城天樣遠,天易見,見君難”是歌女恨別難逢的思緒。下闋模寫歌妓的相思之情。她回憶起上年暮春時節與太守游湖的一些難忘情景,嘆息“春色屬明年”,雖然畫堂陰干依舊,但春色為誰所屬,想要找尋舊日事,卻又無法尋覓了,唯有倍加想念與傷心而已。上闃由人及情,人物神態、動作的刻畫十分細膩,下闋借景寓情,人與景都服從于離愁、別情的抒發,所寫則有如柳永所描繪的“應是良辰美景虛設”的意境,近于婉約,感情細膩。上、下闐結尾處含蘊空靈而情意無窮,“天易見,見君難”“無處問,水連天”等句,于委婉中仍透粗獷,又有別于柳詞。
雖然“傷”情在蘇軾的別情詞中占有一席之地,但卻并非蘇軾別情詞的主旋律,蘇軾筆下的離別除了感傷之外,更有將宏大的政治抱負寄于別情之中,或表現勵志昂揚、積極樂觀的情緒,或流露超然物外、隨遇而安的態度。
蘇軾結交的好友,多數與其政見相同,都不贊成熙寧變法,所以在蘇軾別友人的作品中,往往會反映出當時的將時代精神和詞人的政治情緒。
《臨江仙·送李公恕》,詞云:
自古相從休務日,何妨低唱微吟。天垂云重作春陰。坐中人半醉,簾外雪將深。
聞道分司狂御史,紫云無路追尋。凄風寒雨是骎骎。問囚長損氣,見鶴忽驚心。
這首詞當寫于元豐元年(公元1078年),蘇軾在徐州任上。當時李公恕為京東轉運使,被召赴京。送別詞中,蘇軾直抒同情囚犯,以至于見鶴驚心,進退兩難的心情,抒發自己無法施展政治抱負的苦悶,表達了自己不俯仰隨俗的政治理想。詞的上闋,是寫在休務日中送別宴會的情景,室外天垂云重雪深,而室內則低唱微吟人半醉。下闋開頭兩句蘇軾以李司徒戲比李公恕,自比杜牧,以杜牧與李司徒豪飲中“狂言滿座”的豪氣,來比喻才氣高超的李公恕。但是席上的客觀景色是“服外雪將深”,“凄風寒雨更暇決”,凄冷的氣氛引起朦朧醉意中的蘇軾的感觸——“向囚長損氣,具鶴忽驚心”。熙寧變法時百姓常因犯鹽事而被囚,蘇軾十分關注獄中囚犯們的生存狀態,曾上書《乞醫療病囚狀》,但沒有得到批復,這使他更感不安。詞中作者在這“服外雪將深”的春陰日子里表達“向囚長損氣”的心情,也是蘇軾政治思想的反映。
蘇軾在送別朋友之際,惜別之中更寄托對友人的贊揚、激勵和殷切的希望,飽含豁達豪邁、恬淡自安的生活態度。如《浣溪沙·彭門送粱左藏》“上殿云霄生羽翼,論兵齒頰帶風霜,歸來衫袖有天香。”《陸江仙·卒未離杭至闊別張弼秉道》“江南與塞北,何處不堪行。”這樣的別詞,皆在鼓勵朋友別后不畏艱難,為國效力,亦是一種自我鞭策,完全脫盡離愁別緒。
又如《臨江仙·送錢穆父》詞云:
一別都門三改火,天涯踏盡紅塵。依然一笑作春溫。無波真古井,有節是秋筠。
惆悵孤帆連夜發,送行淡月微云。樽前不用翠眉顰。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這首詞是宋哲宗元祜六年蘇軾知杭州時,為送別自越州(今浙江紹興)北徙途經杭州的老友錢穆父(名勰)而作。上闋寫故友久別重逢,又將分別,元祜三年穆父出知越州,蘇軾曾賦詩贈別。三年來,穆父奔走于京城、吳越之間,此次又遠赴瀛州,真可謂“天涯踏盡紅塵”。此次重聚二人相見歡笑猶如和煦的春風。“無波古井水,有節秋竹竿”是白居易《贈元稹》的詩句,用在這里,即是對老友的保持高風亮節的贊賞,又是心跡的吐露。詞的下闋切入正題,寫月下餞別,上闋的歡聚時光為“惆悵孤帆”所代替。孤帆一楫,行在茫茫夜江之上,友人心中的孤獨寂寞溢于言表。而天公亦不作美,“淡月微云”更襯托出凄涼的離情別苦。“樽前不用翠眉顰”一句,由哀愁轉為曠達、豪邁,說離宴中歌舞相伴的歌妓用不著為離愁別恨而哀怨。其用意一是不要增加行者與送者臨歧的悲感,二是世間離別本也是常事,則亦不用哀愁。這二者看似矛盾,實則統一,強抑悲懷、勉為達觀正符合蘇軾宦途多故之后鍛煉出來的思想性格。詞的結尾,以對友人的慰勉和開釋胸懷總收全詞,既動之以情,又揭示出得失兩忘、萬物齊一的人生態度。
三、蘇軾、柳永別情詞比較
透過上述分析,蘇柳二人的別情詞既有一定的聯系,區別亦十分明顯。
首先,從別情詞的形式和表達方式來看,二人都以慢詞為主,柳永以賦為詞,“變舊聲作新聲”,而慢詞的體制給賦予更多的用武之地。然而,柳詞雖然做到了鋪陳委婉,卻少比興,這使得其別情詞缺少了幾分含蓄。相比而言同樣采用慢詞體制的蘇軾,在敘述描寫之外還融入抒情和議論,這使得蘇詞復雜情感的表達和深刻主題的揭示變得更豐富和厚重。
其次,從表達內容和表達效果來看,柳永的別情詞長于使用鋪敘和抒情意象,加之其語言中夾雜大量俗語、俚語,在詞的表達上更為通俗。而柳詞之俗不僅是柳永世俗化個性的體現,亦是其對正統文學的反叛,故在柳永的別情詞中,男女離別之際的肝腸寸斷,離別之后的相思之悔,變得更加真實而動人,其中所流露出來的對仕途的厭倦和反抗的情緒也更易于理解。而蘇軾的別情詞用語也力求自然,但較之柳永的市井之語,則更顯深度。蘇軾以豐富的學識、率真的性情作詞,其磊落的為人處世方式與森嚴的封建禮教專制格格不入,亦可視為一種反叛。正因為如此,蘇軾不為爾虞我詐的官場所容,仕途屢遭打擊,在蘇軾的別情詞中,哀而不傷的離情、志同道合的共勉、超然曠達的情懷,使人讀于共鳴外更多了一種折服。
最后,從抒情對象和抒情態度來看,蘇柳的別情詞的差別更為明顯。別情詞的抒情對象不外乎親人之情、友人之情、愛人之情。柳永一生仕宦失意,命途多舛,他一方面喜歡過自由浪漫、飲酒聽歌的生活,另一方面又不能放棄對功名的幻想和追求,不得不為求名利而痛別親人、愛人。故其別情詞,以纏綿悱惻的男女之情為主,情韻兼勝,感情真摯,詞人總是將離別的哀傷與人生失意融合在一起,雖然別情之中融入了失意文人的人生感慨和命運抗爭,但是總體上仍脫不了艷情離別的傳統主題,抒情基調就任低沉。這種意義上的離別,題材、內容及情感表達不免過于狹隘。蘇軾的別情詞較之柳永詞而言更積極和理性,其主要抒情對象是親人和友人,雖有哀傷之音,但是并不局限于此,而是將自己別親、別友、別鄉的真摯情感注入詞中,從而大大拓展了別情詞的題材和內容。從《臨江仙·送李公恕》借別友人抒發“向囚長損氣,具鶴忽驚心”政治感慨;到《臨江仙·送錢穆父》表現“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的豁達思想:還有《醉落魄》“此生飄蕩何時歇?家在西南,常作東南別。”和《滿庭芳》“歸去來兮,吾歸何處,萬里家在岷峨。”中對家鄉的思念與眷戀。北宋的別情詞正是在蘇軾不拘一格的創新之中得到了很大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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