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奧多·德萊塞(Theodore Dreiser,1871--1945)的敘事規模宏大,氣勢雄偉。批評界曾從消費主義意識形態、女權主義、精神分析、超驗思想、宗教回歸、自然主義乃至現代主義和理想主義的角度分析其作品的哲學思想以及他和主流社會的關系。這些分析從各個角度反映了德萊塞復雜、動態的人生哲學。但至今為止都沒有窮盡。實際上,德萊塞的創作不僅通過欲望敘事實現了20世紀之交美國小說視野的轉移,而且早在消費主義肇始的美國就提出了一個至今仍具有普適性和重要性的現代命題:欲望的膨脹和消費的異化必然導致倫理的失衡,倫理的失衡必將導致人生的幻滅,這是當今任何消費社會都必須正視和思考的問題。
欲望與消費
叔本華曾說:人是千百種欲望的凝聚體。人的欲望是一個多維的、立體的存在,既有動物性基本的原初欲望,如食欲、性欲等,也有人性得以確立之后產生的世俗的、理性的欲望,包括金錢的欲望、權利的欲望、被人尊重的欲望等。隨著以生產和勤儉節約為主導的19世紀的離去,以消費為主導的20世紀的到來,消費享樂蔚然成風。在新興的消費意識形態的籠罩下,人的欲望開始突破傳統精神與道德的約束,越出了實際的物質需要層面而衍化成消費社會的核心,傳統思想文化的領導權被消費無情地剁奪拋棄。最終,放逐精神價值的實用主義的世俗生活哲學,以消費主義的文化形態完成了欲望對心靈的全面掃蕩和統治。人們關心的是賺錢、花錢、游玩、娛樂、炫耀和快樂,一系列違反清教道德習俗的行為不但不令人產生負罪感,相反,如果沒能得到放縱的歡樂,才會傷害、降低人的自尊心。華麗服飾、香車、豪宅甚至美女成了衡量一個人是否成功的符號標志,成功人士通過這樣的標志彰顯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以滿足自己被人尊重、羨慕的欲望。消費主義不僅把消費行為變成文化行為,而且把它自身鑄造成具有意識形態功能的社會主流文化,使物的符號價值成為消費社會的價值標準和倫理標準。
德萊塞的小說,無論是反映農村打工妹進城謀生的普通人物,如《嘉莉妹妹~(1900年)和《珍妮姑娘》(1911年),還是描述上層人物金融寡頭柯帕烏在商場和情場叱咤風云的《欲望三部曲》,或是使德萊塞贏得世界聲譽、揭露社會道德滑坡與精神淪喪的《美國的悲劇》(1925年)等,都真實地記錄了人的欲望在美國消費意識形態氛圍中的種種表現。琳瑯滿目的百貨公司、奢華氣派的酒店燈光、輝煌的劇場、時尚的華衣美服、熠熠生輝的珠寶、豪宅雅居和價格昂貴的藝術收藏品,更不要說可愛精致的小飾品和用金錢支撐的豐富多彩的娛樂,這一切既構成了都市堅硬、繁華、滿足欲望的消費空間,同時,又無孔不入地勾起形形色色的人物的各種欲望。生活在其中的有錢人盡其所能、通過種種方式彰顯其欲望滿足之后的尊貴之氣:而囊中羞澀的人則充滿了對這一切的羨慕、嫉妒和渴望。如果說嘉莉充滿了物欲,把金錢等同于幸福,赫斯特伍德則犧牲于權利的欲望。在嘉莉的心中,地位無疑是由豪宅、華麗的服飾、金錢等決定的。“錢太重要了”,擁有了這一切,就等于擁有了權力和魅力,當然也就意味著幸福了。所以每當追求達到一定階段時便感到無名的失望和痛苦,然后又將欲望定在更高的層面上。赫斯特伍德最終在饑寒與羞愧中自殺,源于他對權利的欲求。雖然他的家庭很富裕,享受著揮霍性消費,但在社會上缺少權力。他的妻子和孩子都渴望進入銀行家和工業家的階層,由于無法滿足妻兒的欲望,赫斯特伍德的家主地位就受到挑戰。因此,嘉莉身上最讓赫斯特伍德著迷的地方是順從:舉止上沒有任何大膽的表現,生活還沒有教會她統治。他初次感到家里失控時,自我安慰地想:家里的事由它去吧,反正外面有嘉莉呢。
丹尼·卡瓦拉羅指出“裝裱身體是建立權力、知識、意義和欲望的結構的重要手段。”(卡瓦拉羅:2006105)因此,德萊塞對服飾的大量描述已經超越了一般的寫作手段而具有了符號意義。嘉莉、克萊德等等,無不對服飾有著熱切的喜愛和無盡的渴望。當嘉莉第一次來到芝加哥的百貨公司時,看到琳瑯滿目的小裝飾品、服裝和首飾,就想到:“這一切要是都能擁有,該多好啊。”發現自己衣著寒磣則“嫉妒像火苗一般在她心中燃了起來。”在和萬斯夫人到劇院看戲時,發現自己的衣著打扮不如萬斯夫人漂亮、有風度便痛苦萬分,發誓:“不打扮得漂亮點兒就絕不再到這兒來。”克萊德從十六歲開始“一想到自己的衣服不行,不能像其他小伙子一樣打扮得更漂亮些,以便自己更加吸引人,就覺得很痛苦”。在一個子兒都還沒有掙到之前,他思忖著能像別的小伙子那樣“也有一條好一點的領帶、一件漂亮一點的襯衫、一雙好看一點的皮鞋,還有一套做工講究的衣服、一件闊氣的大衣……”到后來他的愿望又升級為別的小伙子拿來出風頭的“高級衣服、漂亮房子以及手表、戒指和別針,”還有可以兜風的汽車等。在他尋到一個差事之后,艷羨的又是“身穿晚禮服和與之配套的襯衫,頭戴高筒禮帽,系上蝴蝶結領飾,手上是白羊皮手套,腳下則是漆皮鞋”陪伴美女的男士,這種裝束打扮,在當時克萊德心目中“真是最高貴、最漂亮、最豪放、最有福祉也沒有了”。在他的腦袋中,只要能有雍容大方的衣飾,就會獲得美女、愛情甚至婚姻,就“穩穩當當地踏上了通往幸福之路。”克萊德對服裝、消費、金錢和地位的欲求,總是跟性的追求同時發生。再拿艾琳來說,在費城時,她的服裝就一套又一套,到芝加哥后,她不僅從費城帶來了足夠多的衣服,而且讓芝加哥最著名的最有藝術鑒賞力的女能人為其裝備。晚宴那天她的閨房里可謂是物的海洋:緞子、絲綢、花邊、貼身內衣、首飾、香水、頭發飾品——一切可能襯托出女性美的東西應有盡有。對于青春年少的男女,漂亮的服飾是最容易看得見、摸得著的欲望,也是人們進入社交場域、文化場域以及性權力場域的重要渠道,因為它具有明顯的“示同”與“示異”的符號功能,是人與人之間社會地位和等級差別的一種社會編碼。
生活在揮霍性消費語境中的柯帕烏既對金錢有無盡的欲望,又對占有美女貪得無厭。他不斷地更換女人,每一個女人都滿足他某個方面的欲望,無論是心理上還是生理上。柯帕烏在向白麗尼斯·佛拉芒表示愛情時,告訴過我們他對女人口味的變化:
“我第一個妻子是個長老派信徒,她虔誠,傳統。她比我大6歲或者7歲。我快樂了一陣子——5年或者6年。我們生了兩個孩子——都還活著。然后,我遇到了現在的妻子。她比我年輕一至少10歲,非常漂亮。她在某些方面比我第一個妻子有才智——至少不那么傳統,落落大方一些,我想。我愛上了她,我最后離開費城時,離了婚和她結了婚。當時,我深愛著她。我認為她是我理想的伴侶,我仍然認為她身上有許多特質使她很吸引人。但我自己對女人的理想要求一直是在慢慢地變化的……不管怎么樣,我最好告訴你,我總是喜歡女人的。”(Dreiser:1914421)
柯帕烏在整個三部曲中不停地追逐形形色色的女人,其數量之多有“美國文學史上最驚人的情婦花名冊”之說。女人是他尋求美尋求從肉體到精神欲望滿足的藝術品,是他權力的象征和成就的證明。在德萊塞看來,柯帕烏令人咋舌的喜新厭舊和朝三暮四歸根結底是一種放蕩自私的動物本能欲望使然。德萊塞描述了柯帕烏在商場中的爭斗、對女人的追逐、擺闊性的消費從而獲得權力、身份、地位的滿足,這是他從男性視角對人的欲望的更深刻的認識。德萊塞小說中的主人公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踐踏勤儉節約的清教倫理,表征著“占有一欲望滿足一欲望的更大發動一更大規模的占有”這一現代性消費倫理模式的雛形,整個小說世界像是一個欲望的黑洞,吞噬著對消費與享樂五內如焚的紅男綠女。
幻滅與啟示
消費裝裱了身體,身體表征、張揚著魅力、地位等級和強烈的欲望。當欲望與肉體糾纏,消費與權力狂歡的時候,被抽空了精神與道德后的身體,只是一個虛幻的易碎的符號,終究沒能把人引向成功與幸福的彼岸,德萊塞所塑造的人物大都被消費主義潮流無情地俘虜。欲望激發了消費,消費促生了新的欲望,二者的相互糾纏營造了殘酷的生活之惡,并最終導致幻滅或幻滅感。嘉莉在獲得錦衣華服后坐在窗前的搖椅上感到空虛、孤獨。赫斯特伍德在經歷了一步步的悲慘之后蒙羞自殺。艾琳衣著華麗,喜歡浪漫、冒險并富于反抗精神,是揮霍消費的典型象征,雖然人人承認她的魅力和美麗,但缺乏文雅、才智,“太浮華,太愛賣弄”。(Dreiser:1914,77),因此不被上流社會接受。她背叛家庭和柯帕烏私奔,但卻生活在被柯帕烏拋棄的愛情悲劇中。柯帕烏滿足欲望的越界行為始終處于被監視之中,他不得不偷偷摸摸地會見艾琳,不得不租房子作為愛巢。挪用公款、搞婚外戀的丑聞使得他不被社會精英聚集的上流社會接納,在死亡來臨之際,他感到自己太渺小,“孤寂,精神上的孤寂”。(Dreiser:1947,247)“在精神上懷疑生活的意義本身。”(Dreiser:1947,262)每每想到孩子和妻子就有一種罪孽感;不論是死是活,他都官司纏身,所有的財產全部用于訴訟,最終“除了一個墳墓和記憶,什么也沒有剩下”。(Drei ser:1947,303)克萊德從注重衣著打扮、逛妓院、體驗享樂,體味戀愛中金錢在生活中的分量,出車禍壓死一個孩子后逃之夭夭,到最后想要殺害已經懷孕的女友,其一系列的非道德行為愈演愈烈,最終在刑法的鐵絲網和自身的極限面前,欲望與身體一起走向幻滅,他成了一個典型的喪失了尊嚴、人性欲望的奴隸和消費社會的犧牲品。德萊塞小說中主人公的發跡只能是微笑背后的“成功者的失敗”。主人公雖然滿足了一些欲望,但心靈卻一直不安寧、不滿足、不幸福,經常在兩種道德領域掙扎,有的甚至最終走向毀滅,給人一種真真切切的幻滅感。“德萊塞不僅通過欲望敘事實現了20世紀之交美國小說敘事倫理的轉移,而且他試圖在作品中揭示消費、欲望、倫理三者之間的關系。那就是欲望的膨脹和消費的異化必然導致倫理的失衡,從而使人走向毀滅,使人類陷入了嚴重的生存困境。人對自身欲望的放縱必然導致人向動物世界的倒退,并加劇人與自身、人與社會、人與自然的矛盾。”(毛凌瀅:2008(3),56-63)
“美國作家對當時生活和思想影響的敏感性可能除去俄國文學之外,在世界文學史上是絕無僅有的。”(霍頓、愛德華茲:1991,1)作為一個敏感的作家,德萊塞準確地抓住了美國社會轉型時期的精神癥候,以其小說充分表達了他對這一時期社會生活狀況的認識、思考與判斷。可能連德萊塞本人都沒有注意到他自己對消費意識形態的復雜、動態的心理:一方面嘉莉的成功、柯帕烏在商場和情場的得意,表明了德萊塞對消費主義的認可和渴望;另一方面,赫斯特伍德等的悲慘結局,象征著種種欲望和消費的失敗,表明了德萊塞對消費主義的困惑、懷疑、反思和批判。《美國悲劇》就是德萊塞對自己在早期創作中積極擁抱,在現實生活中身體力行的消費主義意識形態和價值觀的反撥。德萊塞見證了美國消費主義的初始和興盛,并提出了消費異化、欲望破滅、倫理失衡、靈魂救贖以及理想世界等至今仍具有普適性和重要性的現代社會的關鍵詞。在他的敘事中,我們目睹了人在欲望的驅動下倫理道德的失衡和揮霍性消費對人的異化及其所導致的幻滅。因此,我們可以說:德萊塞的偉大并不在于他常說的關于美國生活,他“講了真話”,而在于他的小說透過現象揭示本質現實,而且他所“揭示出來的現實在倫理上、社會上或者文化上都非常重要”,(W,M,Frohock;1972,7)雖然學者們認識到消費曾對社會的發展起重要作用。然而,在人口眾多,環境日益惡化的商品經濟社會,重新解讀德萊塞的作品,對當今的人們的思想有很大的啟迪作用。
首先,人不僅是肉體、性和欲望的集合體,人更具有靈魂、倫理和尊嚴。任何過分偏重物質、拋棄精神以及倫理的人只不過是一個被欲望控制了的、符號化了的物件,必然喪失人之為人的根本。當今人類為無處不在、豐富多彩的消費品、服務形成的令人眼花繚亂的“消費”和“富裕”所包圍,越來越多的人再也享受不到過去那種在休閑中思考生活和生命的意義,思考“世界的最高價值:真理、善良、美和知識”,從而保持一份平靜或安寧。因為此時“休閑的意義已經為日益膨脹的商業化和消費化所扭曲。”(Susana Juniu:2000 Ist Quar-ter,69)
其次,對欲望的極度追逐必然破壞人與自我、人與人、人與社會等的和諧。索爾斯坦·維布倫對資本主義這個階段進行了最尖銳的批判,他在論《有閑階級》一書中指出:“憑借自己免于勞動的自由和引人注目地公開揮霍從別人那里搶來的財富,來表現一個階級超越另一個階級的優越性”。(轉引自霍頓、愛德華茲:1991.265)當現代消費撬開了欲望的閘門,把人們有限的生理需求轉化為無限的心理欲求,讓整個社會的人完全跟著欲望走,必然消弭人們物質與精神、自然與本能、現實與理想直至理智與激情之間的脆弱界限,最終導致人類重技術、重物質、情趣低下,煩躁不安,道德崩潰。
更為嚴重的是,人的欲望的無限制地膨脹,不僅給個人、社會造成悲劇,也給自然界帶來損害。一方面,一部分人過量的占有和消費,意味著別的人擁有財富的減少和消費不足。另一方面,人為滿足自己貪婪的欲望而對自然瘋狂榨取,奢侈、揮霍型的消費方式使人類陷入了嚴重的生存困境甚至引發全球性的生態危機。因此,人類要走出困境和危機就必須對消費主義意識形態進行批判性反思,避免消費的工具化和異化,從而形成一種新的、健康的消費理念,這不僅僅是資本主義社會所要面臨的課題,也應該是當今任何消費社會都必須正視、思考并從中獲得啟示的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