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與肉的悖論與統一

　　奧斯卡·王爾德(Oscar Wiide，1854--1900)，是英國文學史上最具影響力的唯美主義代表人物之一。在其唯一的長篇小說《道連·格雷的畫像》中，王爾德以講述一個精彩的哥特式故事的創作形式、以文學敘事透視藝術哲理的理念闡釋了其精典的唯美主義思想：道連·格雷，一個具有青春美貌的年輕人，雖歷經道德淪喪卻依然保持著青春美貌。
　　“藝術家是美的作品的創造者。”“在美的作品中發現丑惡含義的人是墮落的，而且墮落得一無可愛之處。這是一種罪過。”對王爾德而言，美高于一切，美與道德靈魂無關。藝術家應當為藝術而藝術，為藝術而生活。在《道連·格雷的畫像》自序中，王爾德寫道：“書無所謂道德的或不道德的，書有寫得好的或寫得糟的，僅此而己”。“藝術家沒有倫理上的好惡。藝術家如在倫理上有所臧否，那是不可原諒的矯揉造作”。
　　然而，在小說《道連·格雷的畫像》中，唯美的追求與道德的至善產生了嚴重的背離。在追求享樂的蠱惑下，道連留住了美麗的容顏，卻出賣了曾經純真美好的靈魂。在情欲與完美畫像的對照中生活的道連必須忍受靈與肉分裂帶來的痛苦，在兩者的悖論中承載著生命不能承受的精神重負，最終拿刀刺向了自己的畫像。道連的靈魂與肉體之間、情欲與道德之間的悖論通過其罪惡的肉體的死亡實現了完美的和諧統一。
　　在《致<圣·詹姆斯公報>的編輯》這封信中，堅持“美與道德靈魂無關”的王爾德又說“他們(大眾)將會發現這是一部含有道德教訓的小說”。在此作品中，王爾德用“藝術的手法把體現道連道德中惡的方面轉移到畫像中去，畫像的道德隱喻并沒有真正改變道連在現實中的道德特征，回到現實中的道連也仍然無法擺脫道德的影響和道德的懲罰”。
　　作家的這種美學思想與創作實踐以及社會生活中的道德原則的悖論，借藝術哲學的載體《道連·格雷的畫像》，亦得到了完美的和諧統一。
　　正如王爾德自己所言：“要以藝術的精神來對待生活，你就得使生活的方式等同于生活目的，你就得鼓勵自己這樣對待生活，這才是藝術和詩歌真正的道德意義。”。“小說中道連畫像的變化，既是道連本人作惡的道德印跡，亦是作家善惡、美丑等倫理道德思想的不自覺反映。”其所體現的正是一種道德服務于藝術的創作理念，是“更高形式的已經成為本能的道德。”
　　王爾德的美學悖論最突出也是最根本的表現集中于其對“靈魂”的塑造。
　　剛開始，主人公道連·格雷是一個對自己的青春美貌渾然不知的純潔率真的年輕人。他的這種發自內心的天然和諧之美讓畫家巴茲爾·霍爾華德與亨利·沃登勛爵怦然心動。因此，巴茲爾決定用感情把這份絕美記錄下來。
　　巴茲爾為道連所畫的這幅“滿含浪漫主義的激情，希臘精神的完美，靈魂和肉體的和諧”的肖像，震撼了自己、震撼了亨利，也使道連第一次感受了美的魅力。巴茲爾希望道連能像畫像這么永遠美好、永遠純真，并企圖用畫像來約束他的享樂欲：畫家用拒絕展出畫像的方式，來追求藝術的更高境界，對道連·格雷本身的天然純潔之美進行呵護，力圖使其免于社會生活的浸染、腐化乃至墮落。
　　然而在主張人們打破道德的約束，充分體驗感官享受，“不斷尋找新的感受，什么都不要怕”的、追求“新的享樂主義”的享利巧舌如簧的教唆下，道連開始意識到并痛苦自己的美及青春的短暫易逝。“要是永遠年輕的是我，而變老的是畫該多好!為了這個目的——為了這個目的——我什么都愿給!是的，我愿獻出世上的一切!我愿拿我的靈魂去交換!”祈禱神奇地起了作用，道連果然成功地用靈魂換得了永遠的青春和美貌。失去了靈魂的道連在亨利勛爵追求片刻感官享受的道德原則的影響下，漸行漸遠地拋卻了那個純真的自己，沉溺于對一切情欲的追求之中，并置道德廉恥于不顧。自此，道連陷入了靈魂與肉體分裂的泥淖之中，漸漸地從一個天真純潔的少年變成了冷漠浮夸的花花公子。
　　道連愛上了舞臺上的美麗的女藝人西比爾·文。西比爾也深深地愛上了俊美的道連。但西比爾因得到了愛情卻失去了演技，導致她的演出極其糟糕。于是道連無情地拋棄了失去藝術感染力的西比爾。
　　西比爾痛苦地自殺而死。道連卻把她的死視為為了藝術而殉身，是“犧牲自己的生命”來“顯示愛的至高無上的存在”，這種冠冕堂皇的理由不僅是當時一種貴族的獵艷游戲的無恥體現，是道連內心的冷漠與自私的凸顯，更是其對情欲的罪孽的掩蓋。
　　道連對西比爾的蔑視、指責、冷漠被王爾德藝術性地轉移到畫像中。“生活中發生的事，畫像都心領神會。”畫像上深深地留下了為享樂而墮落的痕跡。畫像為道連承擔了“恥辱的包袱”，成為其罪惡的意象物。畫像成了道連靈魂的載體，“一個看得見的道德墮落的象征；是人給自己靈魂帶來毀滅的永恒的標記”。畫像成了道連“靈魂的面容”。
　　之后，道連的享樂活動及道德淪喪使得畫像變得越來越丑。畫像對其罪惡的記錄也越來越多，這不僅使其自身處于靈魂與肉體分裂的焦慮之中，也加深了畫像的制作者巴茲爾與道連的矛盾沖突。
　　為了避免成天面對丑陋的畫像而受到良心的譴責，道連把畫像移到屋子的頂樓，又用厚厚的布將其掩蓋起來，自己則常年以光鮮的外貌毫無顧忌地縱情聲色。
　　十多年后的一天，巴茲爾前來探望道連，想向他核實倫敦上流社會對道連的種種傳聞的真實性，并看看自己最為得意的畫像。看到畫像令人吃驚的變化后，巴茲爾發現了道連的秘密。為了掩蓋一切，為了徹底地毀掉良心，道連將巴茲爾殘忍地殺害，并請化學家艾倫·坎貝爾幫助毀尸滅跡。很快，肖像的一只手上出現了斑斑血跡，但這并沒有促使道連醒悟并就此停手。相反，他“越來越迷戀于自己英俊的容貌。越來越對自己靈魂的腐敗感興趣”。
　　道連的肉體實現了王爾德的美學訴求：追求容顏的唯美；同時他的畫像卻又違背了王爾德構筑的唯美不涉道德的規則。謀殺巴茲爾之后。道連害怕法律的制裁；同時，畫像的泄密也是一種生活理性的體現。王爾德的這種堅持藝術的非現實性本身就是對生活超越與屈服的悖論。這種悖論，昭示出王爾德在倫理與唯美之間兩難的矛盾處境和對生活及藝術的思考。
　　人總是和現實社會保持著種種道德聯系，無法脫離現實道德而存在。
　　西比爾·文的弟弟詹姆斯·文為了給姐姐報仇，跟蹤在道連的身后尋找報復的機會，不料想，在狩獵聚會上，竟被道連的朋友杰弗里爵士當做叢林中的野兔給一槍打死了；艾倫·坎貝爾因不堪忍受心靈折磨，幫道連毀尸滅跡后不久便自殺身亡。
　　道連的青春之美在現實的意義上超越了時間和空間的限制而獲得了永恒，生活對他來說只不過意味著藝術行為的實踐對象而不再有利害關系的任何牽連：從畫像這個角度來講，它卻記錄著道連的種種罪惡，在邏輯上起著道連與生活發生關系的連接作用。畫像成了剖析道連靈魂的唯一線索、指控其犯罪的僅存證據，所有的矛盾沖突在此時都會聚到了畫像上(畫像的制作者已被殺死)。
　　畫像因替道連承受了所有的恥辱，變得越來越猙獰恐怖；而道連自身俊美的外貌依然如故，但是他心中的痛苦、彷徨并沒有因美貌常駐而減少，反而與日俱增；他內心深處時常都有著人與道德倫理的搏斗，有著靈魂與肉體的對抗：內心的黑暗頹廢玷污了純潔的容顏；當道連為羞愧、憤怒、嫉恨的瘋狂情緒所占據、沖動間企圖徹底毀滅其罪惡的證據(亦即其真實的靈魂)時，他用刺殺過巴茲爾的那把刀刺向了畫家的作品——畫像，“以及它的一切內涵。”它要滅掉令人擔驚受怕的靈魂生活，沒有畫像的警示，他就可以安心了”。然而，畫像完好無損。畫像中的人“奇跡似地顯得那么年輕，那么英俊”。畫像從邪惡、衰微中恢復了勃勃生機，就像剛剛畫出來的那樣掛在墻上，向人們盡情展示著主人的青春與美貌。而地板上卻躺著一個死人。他“一臉憔悴，皺紋滿布，面目可憎”。道連殺死的竟然是自己。道連與畫像之間發生了出人意料的戲劇性轉換。
　　如果像作者王爾德所說的藝術家只是美的事物的創造者，“毫無道德同情”，那么道連為何在一次又一次的犯罪之后，靈魂深處卻要經歷痛苦的掙扎，以致難以自拔呢?在面對靈與肉，是要永葆青春的外貌還是堅守自己純潔的靈魂的廝殺與搏斗中，道連選擇了美貌，選擇了感官和肉欲的滿足。然而，這并沒有給他帶來他想要的一切，雖然他的青春被延長了，但他的靈魂卻飽受煎熬和折磨，最終也沒能逃脫命運的懲罰。因此，道連的悲劇命運過程正是其內心深處的欲望與道德、肉體與靈魂、美與丑分離后的掙扎與搏斗的過程；道連的悲劇命運正是其道德墮落倫理喪失的結果。
　　最終，肉體和靈魂之間、美與丑之間的悖論通過罪惡的道連的肉體的死亡實現了靈與肉的和諧統一。道連的死無疑是對以往罪孽的清算。對此，美國雷納·韋勒克說《道連·格雷的畫像》“展現了一幅道德敗壞遂遭懲罰的寓意畫”。在此，王爾德不僅在對文學描寫的道德現象進行歷史的辯證闡釋，而且在用現實的道德價值觀對當下文學描寫的道德現象作出了價值判斷。
　　因此，盡管王爾德聲稱藝術家是毫無道德同情的，道德不過是藝術家用來調節氣氛的工具，但是，這部作品給讀者展示的內在含義是：藝術與生活密不可分；這部作品“折射出了他對美與生活、人性的善與惡及其報應的思考”。
　　正如劉茂生教授所說：“他(指王爾德)在藝術創作中總是努力去按照自己的唯美藝術原則塑造藝術形象，但是，他所塑造的所謂唯美形象，一刻也沒有完全脫離社會的道德現實。王爾德企圖通過藝術手段把所謂的唯美藝術形象從道德現實中脫離出來，說明了他塑造的唯美形象本身就具有道德的基礎。因此王爾德的唯美主義藝術主張只能是一種藝術理想而無法真正在藝術實踐中實現”。
　　王爾德以這種“表面上荒誕而實際上真實的陳述”的唯美思想與創作實踐之間的悖論為框架，以靈魂與肉體之間的悖論作為小說的一根主線，向讀者構建了在生活經驗世界中情欲追求與社會道德的相互糾結的矛盾，進而揭示出人與世界、人與道德原則不可分割的統一關系，闡釋“人生的本質就是悲哀、是藝術，藝術即人生”這樣的道理。
　　小說層層遞進，步步深入，從而引導讀者由表及里，由幻到實，再到更高一級的哲學層面對人類的現在和未來進行思考。主人公道連的靈與肉的悖論與統一，就是作家美學理念與創作實踐之間的悖論與統一。王爾德用悖論式的創作思維向讀者闡述了其對個性的解放、對社會道德的救贖意識的向往，體現了其建構未來和諧社會秩序的人文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