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真愛的兩個悲劇靈魂

　　托爾斯泰的代表作《安娜·卡列尼娜》是以十九世紀七十年代俄國急劇變化的社會為背景，通過安娜追求愛情自由而失敗的悲劇，形象地反映了俄國的社會變動。安娜是托爾斯泰筆下的婦女畫廊中最生動、最豐滿的藝術形象，她有著旺盛的生命力、熾熱的感情和“復雜而有詩意”的內心世界，是一個具有資產階級個性解放的貴族婦女；曹禺的著名話劇《雷雨》是以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中期的中國社會為背景，通過一個帶有濃厚封建色彩的資產階級家庭內部尖銳的矛盾沖突，生動地展現了具有典型意義的剝削階級家庭的罪惡歷史。繁漪是劇本中塑造得極為成功的藝術形象，她是一個“五四”后受西方民主思想影響的資產階級女性，也是《雷雨》中最具有個性、最復雜的“雷雨式”的人物形象。托爾斯泰曾經說過：“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他絕對沒有料到，他筆下的安娜與曹禺筆下的繁漪盡管生活于不同的國度，生長于不同的土壤，但她們在其各自不幸的家庭中卻有著驚人的相似。具體來說，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安娜和繁漪具有同樣的悲劇婚姻
　　
　　安娜與繁漪的不幸，首先是由她們的悲劇婚姻拉開序幕的。她們都是在對生活充滿幻想與憧憬的青春年華時，便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甚至是欺騙中稀里糊涂地嫁給了比她們大二十多歲的門當戶對的丈夫。她們甚至還不知道什么是愛情，便被纏縛在了封建包辦婚姻的巨大羅網中，埋下了不幸的種子。
　　安娜與繁漪都充滿著美和魅力，有著豐富而深厚的精神世界，強烈而真摯的情感，充沛而旺盛的生命力，都渴望和追求幸福的激情。但她們卻都嫁給了一個冷酷、自私、不懂生活的人。安娜艷麗迷人、雍容優雅，聰明美麗，有著良好的教養，十六歲時，便聽命于姑母嫁給了一個“壞到連自己都不認為自己是壞人”的“體面人物”。安娜的丈夫卡列寧省長乏味、虛偽、空洞、死板，是一架枯燥、僵化、冷血的官僚機器。他委身于政治，只關心官場上的鉤心斗角，一味地追求功名利祿，根本不懂得什么是愛情，他把安娜僅僅作為一個有家室的標志。于是安娜便如同一個機器附件般經受著八年多的摧殘與壓抑，這種沒有愛情與歡樂的婚姻生活使安娜的精神感到窒息。
　　繁漪是一個感情豐富的女子，十八年前被周樸園騙到了周公館，在牢獄似的家庭里屈辱地過了十八年。周樸園偽善、專橫、兇殘、自私，是個在外殺人如麻，在家專制粗暴的魔王。他想要建立一個最圓滿最有秩序的家庭，于是便強迫繁漪做一個百依百順的舊式花瓶，為其點綴家庭。這樣，繁漪如同一個奴隸，十八年來苦煎苦熬，“漸漸地磨成了石頭樣的死人”。恩格斯說過：“凡是不以愛情為基礎的婚姻都是不道德的。”安娜與卡列寧，繁漪與周樸園，這種缺少了解和愛情的婚姻從一開始就就注定是不幸的。
　　
　　二、安娜和繁漪在追求真愛的過程中都被愛所欺騙
　　
　　如果說悲劇的婚姻，讓安娜與繁漪受盡身心的痛苦，那么不幸的愛情則使她們走上了不歸路。安娜在火車站偶然的機會中，遇上了沃倫斯基，她身上受壓抑的處于沉睡狀態的愛情被喚醒了，大膽而真摯地愛上了他，安娜大膽地喊出了：“時候到了……我不能再欺騙自己了，我是活人，我要愛情，我要生活”。公開向丈夫表白：“我愛他!我忍受不了你……我憎惡你……”并為此拋棄了一切。她同樣希望沃倫斯和她站在同一陣線上，以他們真正的愛情同強大的封建勢力抗爭到底。然而，沃倫斯基并不是她希望的那種能為愛情犧牲一切的人。沃倫斯基是一個貴族軍官，他和上流社會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他雖然曾真心愛過安娜，為了安娜也曾表現過犧牲名利的熱情和無視上流社會的勇氣，但他從沒有真正理解過安娜。他對安娜的愛情，夾雜著自私和虛榮，一旦虛榮心得到滿足，他便越來越為自己在上流社會失去的地位而懊惱，不自覺地加入了迫害安娜的逆流，疏遠安娜，冷漠安娜，給了安娜致命的一擊，晟終導致了安娜精神的全面崩潰，使她在痛苦與絕望中選擇了自殺。
　　繁漪在絕望中愛上了周萍，這令她重新點燃了生活的熱情。繁漪則宣稱：“我的心，我這個人還是我的。”并大膽地說：“人家說一句，我就聽一句，那是違背我的本性的。”于是不顧“亂倫”的罪名投入了周萍的懷中，傾訴十八年的苦水，將名譽和生命都交給了周萍。她希望周萍在給她愛情的同時也可以帶她走出周公館這個火坑。然而她所托非人，周萍只是一個情感和內心矛盾的奴隸，是一棵弱不禁風的病草，其本質是一個懺悔了過去的罪惡又沒有獲得新的精神支柱的人，是一個被封建教育吞噬了靈魂的“美麗的空形”。面對繁漪如此超乎尋常的“電火”般的愛情，他害怕了，退縮了。他認為和繁漪在一起是年輕時一時的沖動所為，他想悔改“以往的罪惡”，擺脫繁漪，故抓住四鳳不放手，想由一個新的靈魂洗滌自己。而繁漪卻如一匹執拗的野馬，毫不猶豫地踏著艱難的老路，當她知道自己的夢徹底破碎時，她瘋了。
　　魯迅曾說：“人生最痛苦的是夢醒了仍無路可走。”沃倫斯基拒絕不了上流社會的誘惑，踏上了歸程：周萍也在封建倫理的壓力下宣布：“我還是我父親的兒子”。安娜與繁漪的夢被徹底驚醒，這不僅僅是愛情的喪失，情人的喪失，更是賴以活下去的希望的喪失。拜倫說：“男人的愛情是男人生命中的一部分，而女人的愛情是女人生命的整個存在。”她們為了追求真誠的愛情，義無反顧地踏上了毫無歸程的反叛之路，獻出了自己的全部。
　　
　　三、安娜和繁漪具有同樣的反抗精神
　　
　　安娜和繁漪都是受過教育的女性，有著自己的思想，雖然受到環境因素的影響，但她們的個性都沒有被埋沒，她們都敢于爭取個人的自由和幸福，具有同樣的反抗精神。
　　安娜生活在十九世紀俄國社會急劇變化的七十年代。小說中對當時社會的變動有一句精確而深刻的說明：“現在在我們這里，一切都翻了一個身，一切都剛剛開始安排。”那“翻了一個身”的是農奴制跫其舊秩序，那“剛剛開始安排”的則是資本主義制度。婦女的社會生活和家庭生活問題特別尖銳。小說中也談到：“近來世風日變”，大家認為應該拋棄“舊習慣”，讓青年人選擇自己的婚姻。因此，陳舊落后的封建習俗面臨崩潰。人們要求個性解放，戀愛自由，婚姻自由，要求擺脫封建主義的羈絆。這股清風吹入安娜的心田，喚醒了她對于愛情幸福的渴望。她的熱情奔放的個性也在沃倫斯基的熱烈追求中徹底解放出來。作為一名已婚的端莊的貴族婦女，她勇敢地掙脫了禮教的束縛，毅然把她與沃倫斯基的曖昧關系公之于眾。
　　繁漪是生活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中期的中國社會中，當時的中國雖處于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但剛剛過去的五四運動，給中國社會帶來了光明與希望，要求自由民主的新思想、新觀念，伴隨著馬列主義的救世真理，已經開始深入人心。經過五四運動的洗禮，資產階級個性解放喚醒了一大批的知識女性，她們追求平等自由的愛情。繁漪身處其中，受到五四新文化的哺潤和西方民主思想的影響，是“五四”之后所謂“解放”的資產階級女性。在她身上折射出了不畏強權、爭取自由、寧死拼斗的絢麗光彩。她渴望真正的平等自由的生活，要求人格的獨立，向往自由選擇婚姻。于是，作為一個母親，她愛上了丈夫的兒子周萍，向封建傳統的倫理道德進行了不屈的反抗。她有著狂熱的思想、火樣的熱情和一顆強悍的心，為了周萍，為了自己追求的愛情，她敢于沖破一切的桎梏，做一次困獸之斗。為了追求自由和幸福，她對周樸園專橫、冷酷的家長統治奮起反抗。
　　梭羅曾經說過：“構成一個人生命特殊性的，并不是他對于本能的順從，而是他對于本能的反抗。”安娜和繁漪的獨特性，就是在于她們有著強烈地追求個性解放的反抗精神，她們都為了追求美好的愛情和幸福的婚姻而做過最頑強的努力和執著的反叛。
　　
　　四、安娜和繁漪有著同樣的悲慘結局
　　
　　馬克思、恩格斯認為：“悲劇主人公最致命的錯誤，就是在激烈尖銳的沖突中，把自己置于沖突的‘兩方面之間’，從而不可避免地走向悲劇。”“置于兩方面之間”，這是悲劇人物不幸的根源，也是悲劇沖突的內在根源。悲劇的主人公在悲劇情境中，他們被兩種對立的激情燃燒著、煎熬著，表現出巨大的內心痛苦和行為上的“當斷不能斷”和自相矛盾，自己將自己一步步引向悲劇的結局。
　　安娜對于愛情的追求，對上流社會挑戰，使自己由上流社會的一個“寵兒”、社交界的明星一落千丈，變為了眾矢之的。上流社會不能原諒她公開與丈夫決裂和不顧“體面”的行為，對她進行了嚴厲的懲罰并對她永遠關上了大門。她去劇院看戲遭到侮辱，無奈只得避居鄉下。她要求離婚，卻遭到卡列寧的拒絕。卡列寧還無情地奪走了她的兒子。上流社會更給她以精神上的折磨，冠她以“拋夫棄子”的罪名。安娜雖然追求資產階級的個性解放，但又排除不了滲入血液的貴族道德觀念。她一方面勇敢而真誠地去愛她所愛的人，另一方面又陷入無止境的“犯罪”的自我責罰之中，從而失去了生活的方向和抗爭的目標，失去了一切。處于困境中的安娜，只有把一切都寄托在愛情上，要靠沃倫斯基的愛情保證才能活下去，而一旦這個保證不能兌現時，就等于是把她逼上了絕路，也只有死——才能解開一切紐結，擺脫所有的人和自己的唯一出路了。
　　繁漪的不幸比安娜有過之而無不及。她在周樸園的威逼利誘之下生活的十八年，沒有自由，個性受到壓抑，完全喪失了自己，根本得不到她想得到的情與愛。周萍把她即將枯死的心救活了。她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不顧一切地投入了周萍的懷抱。繁漪想“抓住周萍不放手，想重拾起一堆破碎的夢而救出自己”。但是，周萍沒有拉她的手，而是將她推到了毀滅的邊緣。周萍這個周樸園的真正的兒子，這個年輕周樸園的化身，在當初就有著不純的動機，到此時開始為他過去一時的沖動所后悔。他和魯四鳳有了曖昧關系，就把被他引誘的“情婦不像情婦，母親不像母親”的繁漪放在了半道上。把周萍看作救命稻草的繁漪，意識到了自己前途的無望，感覺到自己命運的暗淡。周樸園的蹂躪，命運的不幸，本已使她感到失望，而周萍對她的負心，對她的欺侮，又給了她以沉重的致命一擊。但繁漪是執著的，“她會愛你如一只餓了三天的狗咬著它最喜歡的骨頭，她恨起你來也會像只惡狗狺狺地，不，多不聲不響地狠狠地吃了你”。這種極端的心態在她的行動上都有所表現。愛起來像團火，恨起來像把刀，也就形成了她的悲劇特點。絕望的她于是做出了瘋狂而又缺乏理性的事情，最終充分發展了人的魔性，用這樣一種破壞的力量，毀了別人也毀了自己。她承認了同周萍的關系，迫使周樸園認下了侍萍，使周家復雜的血緣關系一下子真相大白，使得周萍再一次陷入亂倫，在痛苦和悔恨中自殺身亡。繁漪也在愛與恨都燃盡之后，走到了她的末路，完成了她的悲劇。
　　安娜的夢碾壓在火車輪下，而繁漪的夢為精神分裂所吞噬。安娜與繁漪的悲劇有其自身的原因，也有社會原因，但更多的是她們自身處于矛盾尖銳的兩者之間，不可避免地走向悲劇，她們就像溫室里的黑玫瑰，渴望風雨陽光的洗禮，但離開了溫室，卻凋零了。
　　綜上所述，在分析了繁漪與安娜兩個人物形象的相似性之后，我們不難看出，繁漪與安娜的“為情而生，為情而死”的悲劇確實富有眩目的光彩，更具撼人心魄的悲劇力量。她們追求幸福美好生活的欲望與現實社會、與個人因素發生尖銳的沖突，在沖突中真善美被無情地毀滅，引起人們內心深處更強烈的震撼，為之同情，為之憤慨，為之惋惜。她們就像兩顆劃過黑暗天幕的流星，亮麗一瞬，卻留下了永恒。
　　
　　參考文獻：
　　川列夫·托爾斯泰著，草嬰譯：《安娜-卡列尼娜》，上海文藝出版社，1986年11月第一版.
　　[2]營禺：《雷雨》，上海文藝出版社，1986年11月第一版.
　　[3]曾禺：《曹禺論創作》，上海文藝出版社，1986年11月第一版.
　　[4]曹禺：《雷雨·序》，中國戲劇出版社，1957年6月第一版.
　　[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
　　[6]楊立艮《江漢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第21卷，第3期，2002，06.
　　[71劉潔：《不同國度里相似的人物形象——安娜與繁漪的相似性》，《山花》，2009年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