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藝術史上,有許多優(yōu)秀的藝術家已經被人們遺忘,或者從未被大眾所關注過。喬治·莫蘭迪便是其中的一個。
關于莫蘭迪的生平介紹并不多,僅有的一些介紹也可用“乏味”來形容。一生都定居在故鄉(xiāng)意大利波洛尼亞。為了觀看古跡與美術展覽,旅行也只到過佛羅倫薩、威尼斯、羅馬等意大利城市,僅有一兩次離開意大利到瑞士觀看畫展。這位終生未婚的畫家,一直與家人住在一起,父母過世后,由三個未婚的妹妹料理起居,過著如隱士般的生活。與同時代的藝術家相比,其生活方式可謂十分的規(guī)律和低調,甚至顯得有點冷清。但這樣的生活使他更加專注于自己所熱愛的繪畫事業(yè),終其一生。
在大多數人看來,莫蘭迪的畫與他的生活一樣,顯得相當簡單、無趣。我記得曾經有位學畫的人跟我說,她認為莫蘭迪的畫就像是初學畫的考生畫失敗的靜物練習稿。當時我很驚訝于這句話出自一個專業(yè)美術院校學習繪畫的高年級學生之口。對于她的這種理解,我個人覺得,是來自她對莫蘭迪繪畫的表面膚淺的認識,在她眼中看到的只是一些普通的毫無生氣的靜物。但莫蘭迪的靜物可不是這樣,這些造型看似簡單的瓶瓶罐罐,其實是畫家放棄了復雜結構,把精力主要放在對色彩的研究上而有意為之的。這種把物體的“形”做了提煉,去其繁復,留其精華的方式體現(xiàn)了莫蘭迪趨于“極簡主義”的美學原則及其創(chuàng)作選擇。這種選擇,使他在畫面上更自如地表現(xiàn)物體而又不被物體的形所牽制,并通過色彩本身的微妙變化表達出豐富的情感內涵。內斂,含蓄的畫面,自然而流暢的筆觸,令這位西方畫家的畫呈現(xiàn)出一種東方的韻味。中國傳統(tǒng)水墨畫中“以感情駕馭筆墨,以筆墨抒發(fā)感情”在莫蘭迪這些由瓶罐組合而成的畫面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可以說,莫蘭迪的繪畫哲學與東方人的繪畫哲學有著十分驚人的相似之處。
莫蘭迪的畫面以灰色調著稱。灰色是一種非常復雜的顏色,也被許多人稱之為最漂亮的顏色。我們眼睛看到這種通過幾種顏色按比例調和而成的顏色時,眼球錐體細胞各部分都處于工作中,沒有哪個細胞過于忙碌或是悠閑,所以能夠達到一種和諧與平衡的狀態(tài),在生理上覺得非常舒服。這也是為什么莫蘭迪的畫總給人一種穩(wěn)定而寧靜的感覺。而他畫面中哪些看似簡單的灰色從來都不簡單,很難說出它們到底是用那些顏色調和而成,也很難給這些不同的灰色以準確的命名。可以說,他是真正難以超越的色彩大師。
在他的有些作品中,紫灰色調這種極難處理好的色調被處理得如此恰當。由于紫色本身所帶來的神秘感,這種色調賦予畫面一種非常神秘的氛圍。由于莫蘭迪畫面中顏色的彩度并不高,這種神秘的氛圍顯得很自然,很克制,一點也不矯揉造作。他的畫從不會給觀眾以直接的沖擊力,更沒有那種強加于人的作畫者過于主觀的情感。可以說,作品給了觀眾充分的想象和思考的空間,這使不同背景、不同經歷的觀眾可以釋放出自我的意識,更個人化地去理解他的作品。
從這一點來看,莫蘭迪絕對稱得上“形而上”畫派中最優(yōu)秀的畫家之
。他的畫帶給人們更多的是精神層面上的思考。畫面中沒有歷史背景,沒有人物,沒有一個具體的故事,而正是這樣的畫,超越了時間的限制,在任何一個時代,都具有意義,都能給有心的觀者帶來啟發(fā),因為任何時候,人類都在不停地探索并思考那些隱藏著的精神世界,這種探索和思考不會因時間的不同和我們所處世界的不同而停止。在物欲橫流的現(xiàn)代社會,現(xiàn)代人對所處的世界越來越感到困惑,這時,便更加渴望從精神的層面去找尋答案。
每一次看莫蘭迪的畫,心靈都能得到安撫。從他的作品中,可以感受到畫家對藝術發(fā)自內心的真誠與單純。正如畫家自己所說:“真誠與單純性,過去的大師不斷地自現(xiàn)實汲取靈感,而也正是這種現(xiàn)實造成了他們作品中深刻的詩一般的迷人之處。”莫蘭迪的模特來自現(xiàn)實中的靜物,即那些最不起眼的普通瓶罐、普通風景。這些被人們習以為常并忽略的東西,在莫蘭迪的畫中被賦予了形而上的詩意的特質,也透露出他的生活態(tài)度。曾有藝術評論家對莫蘭迪的繪畫作了精準的評價:“他以信仰者之眼來觀看,而這些隱藏在我們眼睛看來因其沒有動靜而如死般之事物的骨骸,在那最令人安慰的外貌下顯示給他——永恒的外觀。如此,他兼有了歐洲藝術真正深刻的最后潮流的純凈抒情感:平凡事物的形而上精神。這些事物由于習慣,我們看來極為普通,即使我們有解讀現(xiàn)象之神秘的靈巧,我們還是經常以普通人的視而不見的眼睛來看。”
這種從平凡事物中發(fā)現(xiàn)美,由瑣碎事件引發(fā)深刻思考的方式,讓人聯(lián)想到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
這位同樣終生未婚,與母親生活在一起的導演,他的作品大多取材于日常生活。由人們再熟悉不過的日常瑣碎事件構成故事,在平凡故事的背后,小津安二郎用他那敏銳的視角來觀察周圍那些被人們所忽略的事物。他用自己的電影語言來展現(xiàn)當時經濟正處于高速發(fā)展的日本社會的種種現(xiàn)象:家庭傳統(tǒng)的道德準則被打破,物質的發(fā)達滿足不了人們精神的缺失,人與人之間越來越疏離。從他的電影中,我們看不到那種直接的批判性的表達,而是與莫蘭迪一樣,其表達方式顯得十分的客觀和克制,我們只有耐心地觀看,從細節(jié)中領悟到他們所要表達的對藝術和生活的態(tài)度。
小津安二郎對自己的電影畫面要求非常嚴格,以一種近乎苛刻的方式處理其作品中的每一個鏡頭和場景,如同莫蘭迪看重其畫面中色彩的微妙變化一樣。小津安二郎對電影中人物的布局十分的考究。通常,當同一畫面中出現(xiàn)兩個以上人物時,這些人物都采用同一姿態(tài),朝向同一個方向。尤其是坐在榻榻米上的人物,甚至連他們身體前傾的角度都幾乎相同。這是由于小津安二郎厭惡那種相互對立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而愿意讓人們和諧相處,因此也就更喜歡這種擬態(tài)式的人物布局。這種趨于和諧與靜態(tài)的布局,使得小津安二郎的電影如同莫蘭迪的繪畫一樣,給人以一種寧靜之感。小津安二郎認為,畫面中如果出現(xiàn)一些沒有太大意義的大幅度的動作,會分散觀眾的注意力,而他為了讓這些沒有夸張的肢體表現(xiàn),近似于“靜止”的人物傳達出豐富的內心世界,他對他們的每一個臉部表情甚至手指上的瞬間動作都要加以細致入微的刻畫,這也讓人聯(lián)想到莫蘭迪那些簡約的靜物中呈現(xiàn)出的豐富的色彩變化及其精神內涵。
將小津安二郎的電影與莫蘭迪的繪畫進行比較,目的是讓我們在觀賞和理解莫蘭迪的繪畫時多一個參照。比如,電影雖然也是視覺藝術,但與繪畫不一樣的是,它在視覺中加入了聲音(音樂與音效),語言(臺詞或旁白)和時間(一個個鏡頭的組接與延續(xù)),這無疑豐富和加強了視覺(畫面)的表現(xiàn)力和感染力。這些對視覺起輔助性表現(xiàn)的手段,在很多導演那里是要用足用夠的。然而,小津安二郎卻有意弱化、簡化這些手段,寧肯讓自己的影像變得單純甚至單調。但是不是這樣就減弱了影像表現(xiàn)的豐富性和沖擊力呢?只要看過他的電影的人,其觀影感受以及隨之而得出的答案都是否定的。恰恰是這種單純。寧靜的畫面,少之又少的鏡頭移動,讓我們感受到一種綿長的如暗流般涌動的力量。尤其在觀影結束之后,這種力量還潛伏在我們的體內,作用于我們的精神,影響著我們的情緒。這樣的“余味”是我們在觀看那些喧鬧的、讓人眼花繚亂的影片后所不能獲得的。
縱觀莫蘭迪一生的作品,可以看出畫家并非一步就抵達了這種于簡單中蘊藏豐富的藝術境界,而是經歷了一個逐漸發(fā)現(xiàn)自我,并最終找到自己的最佳表達方式的心路歷程。我們看到,在他十幾歲的素描寫生中,畫面與線條都還顯得拘謹,流露出作者內向、靦腆而又極端認真的性格。也許是為了克服自己的這一“弱點”,畫家在進入青年時代之后,也追隨潮流,嘗試過立體主義的表現(xiàn)手法。然而正是這一嘗試,讓生性敏感的畫家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更適合另外的一條藝術道路。“弱點”或許可轉變?yōu)椤皬婍棥薄K_始去繁就簡,“老老實實”不動聲色且持之以恒地畫起了一系列靜物。這當中也不難看出塞尚的影響與痕跡。但同時我們也看到,他借用靜物表達自己情感的過程并非靜止的,而是繼續(xù)在變化著,一次一次抵達至高的境界。他早期的畫面顏料厚重,色調偏暗,顯示出畫家此時尚處于不確定的自我懷疑的階段。而到了晚年,畫面上的顏料開始變薄,隱約透出畫布本身的紋理,以及由顏料帶出的輕松而通透的筆觸。這種隨意與自信,表明畫家已進入到一個十分自由的狀態(tài)。
自由是人生的追求目標,同時也是藝術的最高境界。莫蘭迪能夠終其一生反復描畫那些靜止不動的瓶瓶罐罐,這在一般人看來,好像是一種束縛。但實際上,畫家摒棄了一切雜念,以及來自外界的雜音的干擾,在單一的描畫對象中,找到了吻合于自己天性的語言(灰調的色彩以及寧靜而抽象的構圖),進入到藝術與人生的自由之境。所以,一位作家不無嫉妒地對莫蘭迪說:“你很幸運,可以一輩子都畫這些瓶瓶罐罐。”
作者簡介:
何桑桑,女,畢業(yè)于四川外語學院成都學院,現(xiàn)為成都某美術培訓機構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