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是如何消隱的(組詩)

　　候診賦
　　三十多年，一個女患者帶著美貌坐在候診室
　　她在這里等S先生，她帶著一份龐大的賬單
　　她想走出候診室，卻已經找不到出口
　　
　　S先生還沒有來。她也還未活到芳名被忽略的份上
　　好在，她還使用著具體的名字。她還可以等。
　　
　　女患者不停地發問：
　　“我所過的無邊無際的生活，
　　是不是人類未知生活的一部分？”
　　
　　街市正對候診室。這個城市誕生于交通秩序之手
　　一代一代小學生膽戰心驚地穿過馬路
　　他們都曾向世界溫和地求救
　　
　　行道樹在候診室前。多少天才被時間拋棄
　　草木卻有大命，枯而又榮，枯而又榮
　　一只鳥，不厭其煩地糾纏它喜愛的那棵樹
　　
　　刀削面館在候診室之側。每日顧客滿盈。把吃出來
　　 的病
　　吃回去。這虛無人生，需要努力吃飯
　　餐桌上，一切蔬菜，魚肉，都格外溫順
　　
　　風在候診室上端。吹散了多少人間怨恨、人間歡會
　　白云在風上，對人間垂首相愛。天空蒼茫猶如病歷
　　
　　候診室在一座小城。小城在一座山嶺下。小護士已
　　 老成了
　　醫生。營業執照上掛著一張榮光、艱辛、不朽的笑臉。
　　她剛從一場手術中出來，執筆的手有些腥味，藥方
　　 也有些腥味
　　
　　護士們進進出出，打扮得很妖冶，白大褂下露出性感
　　 的褪
　　這枯燥之地也有了活力：每一個病人都有想入非非
　　 的權利
　　
　　現在，一個沖動的孕婦進來了。
　　她將要生下一個陌生的兒子。她的丈夫，道德英雄
　　 成了縱欲的男人，
　　把故人扔在故紙上，再去會新人。
　　
　　“可是，人生就是一場旅途。如果一場旅途少了艷遇
　　無論如何都是糟糕的旅途。”醫生邊寫藥方邊說。
　　
　　吊瓶里的藥，點點滴滴，就像計劃生育
　　頹廢的中年知識分子，讀到一本好書比談了一次戀愛
　　還興奮、幸福：
　　“畢加索一輩子都在游歷，換空氣，換畫室，換房子，
　　 換女人。”
　　
　　一個患者從公眾的頭腦中醒來，發表遺言：
　　“我所受的疼愛與這個世界對我的摧毀一樣多。
　　但畢竟一樣多。幸好一樣多。”
　　
　　“你愿意去候診室嗎？請和我一起去候診室吧！”
　　——一個病人約著另一個病人——
　　“我已經不能約你去別的地方了，僅有約你去候診
　　 室的能力。”
　　芳名賦
　　“今晚我的神經不好。是的，很壞，留下來陪陪我
　　 吧。”
　　從前我有一個芳名，后來在風暴之中丟失了。
　　您看，到處都是混凝土下的美與傷害。
　　女人的臀部像花瓶，這一古老的比喻，
　　直接把女人帶進花瓶的命運。
　　哦，從前我的芳名叫紅。
　　從前我總能看見紅從一群女人的身上流逝。
　　從前母親愛我。老師愛我。田野愛我。
　　從前，兩根電線桿之間，晾著我的印花床單。
　　那健康的床單，在藍天下享受微風。
　　從前我是一個柔軟干凈的姑娘，當然配得上美好的
　　 床單。
　　后來火車愛我。情人愛我。異地愛我。
　　后來，一切都被取消。
　　誰能忍受一無所有的生活？
　　當你點燃燭火，晚餐桌上，辣椒已經不辣，
　　茄子像老大媽，五香粉變成砂子味……
　　多么樸實的人，陷入生活的漩渦！
　　后來我丟失了芳名，就到了靠政權來活的年齡了。
　　不靠抒情，不靠男人，哪怕世界
　　又多出了一百個光棍，我也不負責任。
　　遠行的帆船經受不起劣質的顛簸。
　　最后的蝴蝶，落在我的額頭上。
　　口紅賦
　　我用口紅記賬，是多年的陋習。
　　常有人提醒我，一支口紅多貴啊，
　　你怎舍得用它涂抹這個世界的恩恩怨怨？
　　
　　其實，我只熱愛美寶蓮，
　　這樣一種口紅，是我的偏嗜。
　　有一次到外地去，
　　沒有口紅了，只好買一支雜牌子的，
　　68元。涂在唇上，像異鄉。
　　最后我甚至懶得用它來記賬，
　　我害怕耽誤了帳簿的青春。
　　
　　從口紅，化妝卸妝，
　　到生育，陣痛分娩，
　　女性比男性更具有審美性質。
　　在孤獨的時候，我常對著鏡子抹口紅，
　　把孤獨宣泄給鏡子里的那個人。
　　
　　一個女孩生下來就給她涂口紅吧，
　　一個女人去世了，還給她涂上口紅吧。
　　
　　做愛后記得涂口紅，偷情后記得擦掉口紅。
　　善良的人們啊，記得這些細節，
　　維護好美與謊言。
　　羞愧賦
　　姑媽，那一年，在鄉村中學教育的背景中
　　我慢慢有了小乳房。令我多么羞澀
　　破敗的草地上，五十多歲的音樂老師教我們唱歌
　　這個曾被打成右派的知識分子，這個一直獨身的老
　　 光棍
　　他生氣地糾正我們唱錯的青春
　　我看見，孤獨的五線譜在天空飛
　　一群牛羊在操場的東邊啃草
　　牛羊根本不聽我們人世的鬼東西
　　姑媽，那一年，我在唱歌的時候
　　發現一用力，我的乳房就要抖啊抖
　　而我們鄉村女生，還沒有一人使用乳罩
　　姐姐穿過的的確良襯衣經過年月的洗滌
　　已經很薄很薄了，而又寬又大不合身的尺寸
　　使我低頭就看見自己的乳房，多么羞愧啊
　　
　　詩人簡介：橫行胭脂，生于1971年，湖北天門人。中學教師，現居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