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的版圖上,西南是一個地理區域,也是一個政治區域,更是一個文化區域,這種綜合性的區位在中國的歷史長河中,從遠古到今天一直扮演著一個獨特且重要的角色。從總體上來說,西南最鮮明的特征就是復雜,這不論是地理景觀還是人文景觀而言都是如此,用今天的語言來說,就是多樣性與多元性。不僅如此,它應該還包含了西南文化內部隱藏的意義的幽暗和深遠。這里生息繁衍著最為復雜枝蔓的多種民族,發育著最為多樣的語言群落,分布著差異紛呈的文化形態,以及琳瑯滿目的生存技術和多姿多彩的生活樣式。用生態學的概念來比附的話,可以說西南在中國的大地上呈現出來的是最為壯觀,最為豐富,最為多元,也最為深厚的生態性文化場域。也許正是由于它的這種豐富和多元,在中國國家形成和發展的過程中,在邊緣與中心互動建構的關系上,無論從地緣政治、地緣經濟和地緣文化的意義上,西南對整個中國的穩定和平以及健康發展,一直起著一種刺激、維護、屏障、涵養等支撐的作用,其歷史和現實意義可謂深遠重大。在全球化的今天,西南將仍然以它多元性和滯后性的文化蓄力影響著中國的現代性進程,而這種持續的影響在全球一體化的時代似乎有著某種新的特殊的意義。重新解讀西南應是擺在今天的人們面前的一個新的課題。
何光渝先生和何昕女士的《原初智慧的年輪——西南少數民族原始宗教信仰與神話的文化闡釋》(貴州人民出版社2010年4月出版)就是一部重新解讀西南文化的學術專著,而且是一部很有分量的學術專著。作者的論題和論域定位在對西南少數民族原始宗教、神話與儀式的闡釋上,這樣的選題可謂直追西南文化的根底。一個文化探幽的工作在兩位學者的研究和寫作中逐漸展開,慢慢地形成了一幅清晰的文化地圖。這幅圖像如此的神秘,因為它來自于遙遠的歲月;這幅圖像又如此的清楚,因為它依然存活在西南世居民族當下的生活世界。作者的研究正是在這樣的一種時空交錯的點面上去捕捉一個頗為有些形而上的文化之謎——原初智慧。
談到智慧,人們總是聯想到那些偉大的哲學思想,譬如儒家的倫理、道家的無為、柏拉圖的理念世界;或者聯想到那些白發蒼蒼、頭腦睿智的智者,譬如像孔子、蘇格拉底、佛陀、海德格爾之類的人物。仿佛智慧這種東西是存在于這些偉大的哲理之中或是出于這些超凡的頭腦。不錯,這的確是一個事實,在我看來這種智慧是一種太成熟的智慧,人類確實也因為這些智慧而得到福澤。但是這些智慧還不是智慧的根源,智慧的根源恐怕得追溯到更為遠古蒼茫的歷史中去尋找,要到人類尚處于初民社會的生活世界中去尋找。想象一下當早期的人類從蒙昧中走出來,面對宇宙蒼穹,面對莫測的自然環境,面對太多太多無法理解的自然現象和生活現象,人類會怎樣構造出一個整全的觀念去把異在于人類之外的這個復雜的世界整合包容起來,從而給自己在這個世界中一個定位,人類怎樣為自己的生與死這樣的問題立定一個意義的框架。這確乎是一個難度巨大的問題。解決這些問題需要什么?需要智慧。從文化的觀察上來看,原始初民已經有解決這些的方案了。由此我們也可以窺知到他們的那些原發性的智慧。
擺在我面前的這部七十多萬字的大書《原初智慧的年輪》,就是一部探討根源性智慧的學術專著。作者把智慧的觀察聚焦到原始初民草創的智慧上。初民智慧是一種什么樣的智慧呢?這個問題實際上一直在刺激著所有對文化感興趣的學者,這部書要回答的正是這樣的問題。
大致說來,作者把初民社會的原初智慧定位在兩種形態上來考量,即神話與儀式這兩種形態。這兩種形態幾乎可以囊括初民社會的整個精神生活。這里需要提醒一下,當我們說到初民社會的精神生活的時候,可千萬不要輕率地想象初民的精神生活是一種超物質的,或者說是解決了溫飽之后的一種閑暇娛樂,或者是一種高蹈的純思想性生活。恰恰相反,初民社會的精神生活恰恰來自于最為現實的目的,和最為現實的生存焦慮。當這種精神形態的東西展現uI4YfoWZGcKRflvEc0D/Nw==之時,它們所指向的其實是最為迫切的生存目的。某種意義上,初民社會在進行一次宗教的膜拜,在敘述一個神話,或者在開演一場儀式時,對他們而言就像要采集、狩獵、種地、生育、學習一樣是一種實實在在的生存勞作。在初民那里,精神生活和物質生活從來就沒有一個明確的分界,而是渾然一體、混沌圓融的。這恐怕是原初性文化的最大的特征吧。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也可以把初民社會的這些精神生活看作是像他們開荒種地、狩獵采集、耕織建房、生殖養育一樣的一種生存智慧。
但是,一個神話的創生和敘述,一個儀式的準備和開場,畢竟不是種地、狩獵、生育本身,它們又有著自身的特征和特性。因此對它們進行現象學的描述,闡釋學的解讀,倫理學的判斷,文化學的分析,甚至審美學的閱讀,也是非常有意義和值得去做的工作。
西南因其地理、生態、文化的復雜多元,它的原初宗教、神話、儀式亦隨之呈現出撲朔迷離、萬象紛呈的局面。面對這樣的局面,如果沒有一種理論的抽象、概括、分類和闡釋,恐怕任何一個人都會被這眾多紛繁的文化事相弄得昏頭轉向、不知所云?!对踔腔鄣哪贻啞愤@部書的作者,運用了宗教學、神話學、儀式學的理論,撥云見天、舉重若輕地把整個西南地區復雜多樣的原生態文化(宗教、神話、儀式)講得清清楚楚,令人信服,使人茅塞頓開,耳目一新。這是很見理論功底的一部書。我在大學是從事宗教學和人類學教育的,看這部書后,我的感覺是,希望我的學生們也來讀一讀這本書。相信這個閱讀對宗教學、人類學有興趣的學人是大有裨益的。
《原初智慧的年輪》的作者,用了十多萬字的篇幅來討論西南地區各民族的原始宗教。在這一論域中,作者運用的宗教學的基本理論來源于西方經典的宗教學理論和西方宗教人類學大師們的經典著作。比如說在討論到西南各地的原始宗教起源時,作者所用的術語和理論主要來自于M·繆勒和E·泰勒的學說;在討論到巫術時,其理論運用來自于弗雷澤和馬林諾夫斯基;原始思維的討論則得自列維·布留爾的啟發;談到圖騰崇拜時,則可以看到杜爾凱姆的影響;論述神話與宗教關系時,則可看到對恩斯特·卡西爾和列維-斯特勞斯理論的活用,講到宗教和社會的關系時,作者運用了費爾巴哈、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理論……以上提到的這些宗教社會學大師,都是國際上最為著名的偉大學者,他們的相關理論已成為舉世公認的經典性論述。作者在《原初智慧的年輪》這部著作中體現出來的,是對這些理論的嫻熟而綜合的運用。學習宗教社會學的人都知道,在接觸到這些偉大理論時,會看到其中所涉獵到的材料都是來自于世界各地原著民的例子,比如美拉尼西亞人、布須曼人、努爾人、瑪亞人等等。在何光渝和何昕的研究中,我們看到原初宗教的發生、演繹的過程,也在西南的土著民族如苗人、彝人、基諾人、佤人、侗人、布依人等的社會文化中呈現。這說明人類的歷史和文化其實是有某種統一性和規律性可尋的。因此,西南地區各地世居民族的原初的文化也就不是一個孤立的、怪異的、不可思議的奇風異俗的世界,而是和中國其他地方的民族文化,乃至世界各地各民族的文化有著相似的緣起和經歷。所不同的是,當其他地方的這些原生性的文化已經歷變或消失,而西南的原著民族中尚還保存大量的原生態的文化或者原生態文化的痕跡。
在這個意義上,我把《原初智慧的年輪》這部書看作是普世性理論和地方性知識的完美的結合,一個非常有創意的結合,堪稱西南研究的新的經典之作。
如果說對西南的原始宗教的探索和討論是這部書的主題的話,那么對這一主題的深入細致的現象學描述與文化闡釋,則是通過神話與儀式這兩個文化形態而豐滿地展開的。作者在總綱式的原始宗教討論之后,花費了更大的篇幅來討論西南的神話與儀式。在“神話:原始的宗教釋義”這一章及續章,作者用了二百五十多頁的篇幅來做這項工作,我認為這是該書中寫得最為精彩、也是最為吸引人的部分。在一般人的理解中,往往把神話看作是人類童年時代的一種粗陋的知識和對世界天真的想象,但作者的研究卻告訴我們,對于原始初民來說,神話其實是他們對這個世界的真實表述,并且是“真實的最高形式”。在這些章節中,研究者對神話的認識和考量,可以說是處處閃現出真知灼見。這里我必須引用原著中的一段話來說明我的判斷。作者在書中這樣寫道:
“原始初民的生活原則是‘實用’,他們始終生活于真實的世界和真實的勞作之中,他們無暇,也無興趣對于經驗事物進行單純的模擬和虛構,也不需要‘解釋’什么,如馬林諾夫斯基所認為的那樣,他們只需要提供傳統的‘先例’與‘特許證’,因此他們并沒有我們所謂的‘神話’觀念,而只有神話敘事。在初民的心目中,近接的歷史、半歷史的傳說,以及純粹的神話,都是彼此交融,相互接連的,既不是虛構的故事,也不是過去的記錄,而是關于更大的實體的陳述,‘這實體,既包已往,又包現在——還活著的現在’,神話實際上發揮著同一的社會功能,即‘將傳統溯到荒古發源事件更高、更美、更超自然的實體而使它更有力量,更有價值,更有聲望’。我們當然可以從文學的立場出發去研究神話,但神話最接近宗教、歷史和科學的無疑是:神話總是對某種‘真實性’的信仰。在初民看來,神話是真實的,甚至是‘真實的最高形式’”。(《原初智慧的年輪》P239)
這段文字可以說是道出了神話的天機與真髓。以我個人的人類學田野的經驗來說,我經常驚異于那些苗族的古歌師在吟唱苗族古歌時,歌者與聽者一起沉浸在莊嚴凝重,神圣出位而流淚滿面的迷狂狀態的場面。原因就在于對他們而言,他們所敘述的神話就是他們真實生活的另一種展開形式。正如《原初智慧的年輪》書寫的那樣:“神話,它不能不是真實的,因為它是部族生活的‘特許證’,是‘憲章’,是部族世界的基礎,沒有了神話,部族生活和他們的世界就沒有了延續下去的理由,就失去了借助‘解釋’其起源,解釋其原初‘存在理由’的生活真實性,也就失去其立身之地?!保ā对踔腔鄣哪贻啞稰242)對我而言,苗族古歌神話只是一種文學形式,或是苗族的史詩而已,而對于吟唱古歌的苗人來說,古歌是他們與天地萬物同在,與祖先同在,與生命同在的一種文化操作。在那個秘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