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石磊鼓足勇氣對妻子說,我想光著身子。那時妻子正在廚房里煎蛋餅,蛋餅膨脹爆裂的啪啪聲從廚房里傳出,讓石磊心煩意亂。妻子從廚房探出頭來,心不在焉地看著他。你說什么?她揮舞著手里的鍋鏟說,你去幫我買瓶料酒,再做個湯。話還沒說完,腦袋已經縮回廚房。石磊把電視機的音量調小,又提了提聲音,說,我剛才說,我以后想光著身子上街。妻子的腦袋再一次從廚房里探出來。她一邊向下摘著圍裙,一邊對石磊說,你看你的足球賽吧,我去買料酒。
她坐到沙發上,熟練地描著眼影和口紅。天已經黑透,小區路燈只能把人照出一個大概的輪廓,超市就開在小區,下了樓,拐個彎就到,這讓石磊感覺妻子又描又畫實在多余。石磊站起身說還是我去買吧。妻子就停下了手里的動作。她說你不看球賽了?你先把頭發梳一下再去。
這世上最令石磊佩服的人就是妻子。她是那種真正的賢妻良母,不管什么時候,都會把屋子收拾得一塵不染。茶幾上放著花瓶,花瓶里的康乃馨開得嬌艷;桌子上放著魚缸,那些金魚從來不會無精打采;屋角的黑鐵花盆架上擺著生機勃勃的吊蘭,吊蘭的葉子垂下來,綠得幾乎失真;洗手間里總是散發著空氣清新劑的香味;臥室里的被褥總是疊放整齊……不僅如此,妻子還是那種真正的女強人,她精通英語、韓語、日語和意大利語,常常被公司指派到各種各樣的談判桌上與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外國人談判。她一人當關,老外們萬夫莫開。她的臉總是描得很細致,頭發也總是整潔有型:她穿著得體的灰色套裝,走路速度很快,姿勢卻優雅迷人;不說外語的時候,她說很正宗的普通話,包括在家里,包括叫床。她的聲音很好聽,聽過她說話的人,都說她可以去省廣播電臺當一名播音員。甚至,即使她躺在床上睡覺,睡勢也是那般優雅;即使她在睡夢中罵人,聲音也是那般悅耳。有時候石磊會感覺面前的妻子不真實。她怎么可以這樣出色?她幾乎,沒有缺點。
兩個人坐在餐桌前吃飯,妻子拿一張紙巾輕輕地擦著手。她的手除了筷子和湯匙,根本沒動過別的東西,可是她仍然擦得很仔細。石磊喝下一口鯽魚湯,說,你說我以后光著身子上街怎么樣?妻子把紙巾換到另一只手,問,什么光著身子?石磊說,我光著身子。——就是什么也不穿。全裸。妻子笑了,她扔掉紙巾,重新拾起湯匙。好啊!她說,讓全體市民一飽眼福。石磊認真地說,我可不是開玩笑的。妻子沒理他,站起身來走向廚房。湯好像不夠酸,她美妙的聲音從廚房里傳出,是醋放得不夠。這幾天你太累了吧,怎么凈說胡話?
那天的湯,味道不可挑剔。不管什么菜,妻子總有辦法把它燒得口味純正。那些菜就像同一個工廠的同一條流水線生產出來的同一批成品,千篇一則,純粹并且正宗。石磊想也許妻子也是一條流水線吧?她的眼睛是量筒,雙手是天平,腦子是一臺從來不會出錯的計算機——她絕不允許自己燒出的菜里多放一粒鹽或者少放一滴醋。石磊想她可能真是一個機器人吧?精明能干,貌美如花。
睡覺的時候,石磊重復了晚飯時說的話。他說我想光著身子上街。妻子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然后翻一個身,露給他一個穿著真絲睡衣的狹長的后背。他聽到那個后背說,變態。
很好聽的聲音。很正宗的普通話。
星期天,石磊穿了藏藍色的西裝,打了銀灰色的領帶,腳下的深棕色皮鞋赫赫生輝。他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閑逛,舌頭頂著一側的腮幫輕輕摩擦。他在大街上走了很久,突然停下來,表情僵住了。——他看到路邊有一個不太醒目的招牌:心理咨詢。他在那個招牌的不遠處站了很久,在抽掉兩根煙后,快步走過去,推開了門。
一位紅頭發的女孩從一張桌子后面抬起頭沖他微笑。歡迎光臨,女孩生硬地說。石磊點點頭,并沒有停下腳步。女孩翻開面前的筆記本,拔掉手里的筆帽,問石磊,請問您怎么了?石磊說跟你說有用嗎?女孩笑笑說當然有用,這是個程序。得先登個記。田大夫在里面。石磊不想理她,快步走向里面的一間屋子。那屋子的玻璃門上貼著“田大夫心理診所”七個黑體字,門緊閉著,似乎從來不曾開啟過;那些字是用電腦刻字機刻出來的,橫平豎直,中規中矩。
女孩在后面大聲說,田大夫有人找你。
石磊敲了兩下門,沒等里面回應,就把門推開。房間里擺著一張巨大的寫字臺,一位慵懶的中年男人半躺在寫字臺后面的椅子上喝水,看見他,忙直了直身子。粉紅色的陽光從男人身后的窗玻璃透進來,一些淡黃色和深紫色的灰塵在陽光里毫無規則地跳躍和盤旋著。有幾粒灰塵落在男人肥厚的耳廓上,那耳朵快速地抽動了幾下,于是那些灰塵再一次飛舞起來。
男人示意石磊坐到旁邊的沙發上。他向石磊晃了晃手中巨大的玻璃水杯,問他,來一口?石磊注意到,那里面泡著大半杯腫脹的紅色枸杞。
石磊說,不用了。我們開始吧。
男人點點頭,喝一口水,把杯子放到桌子上。然后他鋪開一張紙,拿起一支碳素筆,拔掉筆帽。男人問,有什么能幫助您的?石磊說我想光著身子。想問問你這算不算變態?男人說當然不算。誰都有光著身子的時候。洗澡,換衣服,干那事,誰不得光著?現在還流行裸睡。裸睡您懂嗎?就是光著身子。石磊說我的意思是,我總想光著身子上街。男人說我知道了。您說的是裸奔。你看體育比賽嗎?石磊說當然看。男人說這就對了!您是跟賽場上面學的吧?在國外,每當有大型比賽,就肯定會有人出來裸奔。他們光著全身沖進賽場,一邊喊口號一邊狂奔不止。這時就會有警察沖上去,用一件衣服遮住裸奔者的羞處,然后帶去警察局。石磊問帶去警察局干什么?男人說因為他裸奔啊!石磊問裸奔為什么要帶去警察局?男人說因為影響比賽啊!您想,如果裸奔者是個男的,賽場上那些女選手肯定會非常尷尬,那還能比賽嗎?如果裸奔者是個女的,估計觀眾席上的那些大老爺們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再說,誰知道那是不是真正的裸奔?說不定是偽裝的恐怖分子。再說,就算不影響比賽,就算不是恐怖分子,也不行啊!這肯定和一些既成的倫理道德相違背、相抵觸,所以當然要被抓去警察局……您是想跟他們學吧?沒事,裸奔不犯法,只是得去警察局接受一下教育。石磊說我不是想跟他們學。我聽說賽場上有裸奔不過是近幾年的事,而我有天天光著身子上街的想法,已經很多年了。男人愣了愣,似乎到現在他才聽懂了石磊的話,他問石磊,您是說光著身子上街?還要天天如此?石磊說是這樣,光著身子上街。什么也不穿。連襪子也不穿。就順著這條街一直走……男人說這可不太好。別說警察,連我都接受不了。石磊說我是想問問,您認為我這是不是變態?男人說這個不好說。問個問題,您小時候,心理上受過什么壓抑了嗎?石磊說當然有壓抑。誰小時候沒有壓抑?你小時候沒有壓抑過嗎?男人仿佛對石磊的回答非常反感,他把兩只胳膊抱到胸前,說,現在我是醫生。石磊撇撇嘴,從口袋里往外掏煙。他遞一根煙給面前的男人,男人急忙擺擺手。他提醒石磊說,這里沒有煙灰缸。石磊大度地說,沒關系,我彈地上就行。男人皺皺眉,那么——,生活中,我是指您現在的生活中,有什么不開心的事嗎?石磊深深地吸一口煙,把嘴稍微張開,讓那些淡藍色的煙霧慢慢地從牙縫里飄出,他說當然有,難道您生活中沒有不開心的事嗎?男人有些惱火,似乎不是他在向對方發問,而是對方高高在上,不停地向自己拋著一個又一個問題。他用一根手指輕輕地彈彈桌面,問石磊,那您都有些什么不開心的事?能告訴我嗎?石磊說當然不能。這次他從嘴里吐出一個很漂亮的煙圈,又把一根手指穿過那個煙圈,對男人說,您能把您不開心的事隨便告訴別人嗎?男人狠狠地盯著石磊,拿起桌子上的水杯,不說話了。他也許認為面前的這位穿戴整齊的男人不是來接受心理治療而是來砸場子的。他慢慢地喝著杯里的水,那水很燙,男人一邊喝一邊痛苦地吸著冷氣。
石磊抽完煙,將抽剩的過濾嘴小心翼翼地豎立在寫字臺的一角。那個煙屁股還在燃燒,它像一段從桌面上生長出來的燃燒著的香燭。
男人從抽屜里拿出一本書,翻到其中一頁,遞給石磊。您看看這上面,男人說,您能看到什么?石磊探探身子,瞟一眼那張圖畫。是一張照片,他說,并且是個女人的照片。男人問,還有呢?石磊說沒有了。只有一個女人,還是個外國女人。當然,你肯定會告訴我,除了這個女人,畫面上還藏著四條狗。這四條狗巧妙地借用了女人身體的各個部位以及畫面的邊邊角角,必須仔細看、必須拋開正常的視角才能看得到。是不是?你肯定會這樣問我。可是,您讓我看這幅畫有用嗎?男人盯著石磊,沒有回答。那么,石磊反問他,您看到了什么?男人說,先看到一個女人,然后看到四條狗。石磊說這就對了。正常人都會先看到一個女人,然后會有傻瓜說,不對,這畫面上還藏著四條狗。這時正常人就拋開正常的觀察方法,傻瓜一樣趴在畫上找那四條狗。于是他不但在畫上找到了四條狗,還有可能找到了豬、牛、羊、藍天、綠樹、煙灰缸、手機、文胸、像框、垃圾筒、口紅、gKsEmAC5DyN2IU/6TwB2Gr9jEv9raeCOxlBgdwVX8Fo=木耳、茶杯、美元、葫蘆、生殖器,等等。可是,只要他找到了狗,他馬上就變成了傻瓜。——或者,說他馬上開始變態也行。石磊站起來,打算就此結束這場無聊的交談。男人忙說您不再坐一會兒了?石磊不理他,繞開茶幾,拉開門。他看到那個紅頭發的女孩正往手指上抹著黑色的指甲油,動作和神態與妻子很有幾分相似。可是您得等一下,男人在后面喊住他,您好像還沒給錢吧。石磊頭也不回往外走。我給你個屁錢,他一邊走一邊說,正常人也會被你治成變態,你還想要錢?——中國有他媽的心理醫生嗎?
重新走上大街的石磊,很快像一條魚一樣被鋪天蓋地的人浪淹沒。他快跑兩步,拐進一條狹窄的胡同,站在一個櫥窗外往里張望——那兒有一個裸體的塑料模特,那模特伸胳膊撩腿,姿態很是誘人。突然石磊感到有人扯了扯自己的衣角,轉身,他看到一位美麗的姑娘。
借我一塊錢。姑娘紅著臉說,我要坐班車去看我男朋友。
這姑娘石磊認識。不僅他,這城市里幾乎所有人都認識這位姑娘。她總是要去看她的男朋友,她的口袋里永遠沒有一塊錢。跟別的乞丐不同,姑娘每次只要一塊錢。如果你恰好沒帶零錢,姑娘就會失望地走開。這時不管你遞給她多少錢,她都不再理你。她只要一塊錢。姑娘細眉紅唇,衣著光鮮,說時髦也不為過。據說她以前是學舞蹈的,據說她的腰又細又軟。
借我一塊錢。姑娘重復著,我要坐班車去看我男朋友。
石磊就掏出一塊錢,遞給姑娘。姑娘接過,沖石磊說,謝謝。石磊看到姑娘長著兩只調皮并且可愛的虎牙。
石磊說,你別急著走。然后他把嘴湊近姑娘的耳朵,輕輕地說,你想過裸著身子跟別人借錢嗎?姑娘紅著臉說,我要坐班車去看我男朋友。
其實像你這樣也挺好。石磊感嘆說,就算你真的裸著身子在大街上跟別人借錢,也不會有人說你變態,是不是?你充其量是一個瘋子,還不是變態。不過我看你明天就裸著身子借錢吧,到時候我也來,咱倆一起裸。話音剛落,姑娘的臉色就變得鐵青。她慌慌張張地跑到不遠處,回過頭沖石磊破口大罵,臭流氓!變態狂!她的聲音很大,唾星四濺,她的表情和喊叫吸引了很多行人的目光。石磊站在原地,聳聳肩,兩只手夸張地攤開。她一點兒都不瘋,他沖周圍的路人說。
回家途中,石磊路過了街道派出所。最后一次進去,是在十幾年前。那年他十八歲,去樓上一個黑洞洞的房間里照大頭照辦身份證。那時他已經有了不穿衣服跑上街的渴望,那時他每天膽戰心驚,生怕別人知道他的這個齷齪并且怪異的想法。想到這里石磊嚇了一跳:他竟然把這想法藏在心里十多年!這時他對自己,也有些欽佩和厭惡了。他大搖大擺地上了樓,一邊走一邊把口里的痰液吐在光滑的大理石臺階上。最后他走進一間辦公室。不敲門,直接闖進去。辦公室里只有一位年輕的警察,此時他正貓在電腦前翻著屏幕上的撲克牌,聽到聲音,扭過頭,問石磊,什么事?石磊說,沒事。年輕警察說,要下班了,有事明天再來。是辦戶口吧?石磊說不是。警察問那辦暫住證?石磊說也不是。警察說別管干什么,明天再來吧。現在要下班了。石磊說是這樣。假如街上有人裸奔,你們管不管?警察的眼睛忽地亮了一下,他緊張地問石磊,誰裸奔?在哪里?石磊說我只是打個比方。假如真有人裸奔,你們會不會管?警察說當然會管。會抓起來,然后帶到這里,說不定還得銬上……是你想裸奔?石磊搖搖頭,他說不是我……為什么要抓起來?這件事犯法嗎?警察搖搖頭。他說倒是不犯法。不過,如果我在大街上裸奔,如果你老婆這時正好路過,如果你老婆又正好看見,你心里會舒服嗎?瞅準了機會,你還不把我往死里打?石磊說我打你干嘛?我不會打你,我甚至會非常感激你。警察說你會感激我?開什么玩笑?你感激我,你就是變態,不可救藥的變態。他退出游戲,關掉電腦,推開椅子,往嘴里塞一根香煙,然后含糊不清地對石磊說,辦戶口明天再來吧!
現在石磊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電視上正播著一場英格蘭足球超級聯賽,球場上山呼海嘯,觀眾們自娛自樂地做起了人浪,沒有人裸奔。
現在是夜里。現在石磊沒穿衣服。現在他連內褲也沒有穿。現在他的妻子不在。
妻子兩天前開始拒絕回家。也許,她從此都不會再回家了。她要跟石磊離婚,態度無比堅決。離婚的唯一理由是,石磊是一個變態狂。
她說全公司的人都知道自己有一個變態的老公。也許整個城市的人都知道自己有一個變態的老公。他時刻想脫光衣服跑上大街,他去心理診所咨詢這樣做的可能性,他在大街上調戲一個女瘋子并要求女瘋子脫光衣服給他看,他還偷偷跑到派出所里尋求一條裸奔的最佳路線。——他是這個安靜詳和的城市里唯一的一位變態狂。他非常危險,極具有攻擊性。她說她承受不了了,她感覺自己即將崩潰,所以她要離婚。一定要離。她不想因為石磊的怪異舉動影響到自己的后半生、事業,以及其他。
石磊說,你做得對。我完全同意。
電視上那些球員的身影漸漸變得模糊,石磊知道,剛剛吞下的一百片安眠藥,已經開始起作用了。石磊點上一根煙,深吸一口,用牙咬緊,然后在地板上躺下。他把電視機音量調得很大,把自己的身體攤得很開。他的裸體很難看。他有豬一樣的肚腩,根根肋骨更是清晰可見。他找來一面鏡子照著自己,一邊照一邊搖頭。即將睡過去的時候,石磊抓起放在旁邊的浴巾,遮住了他的羞處。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這樣做,當有人發現他的尸體時,那時候,他還算全裸嗎?
旁邊的茶幾上,有一張紙條,那是石磊留下的遺書:
魔鬼們全副武裝。只有天使,才會光著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