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地理或往事

　　電廠河
　　
　　一條河，白色的，從只有一側橋洞的空隙處向大運河的方向奔流。河水冒著熱氣，河面上像被濃霧鎖住一般，風或者陽光都不能將之化開。用手去拭水，那水竟是溫熱的，讓人一下子想到——洗澡。事實上，電廠河的河堤上已經三三兩兩地站了一簇又一簇洗澡的人，其間，有的是附近的居民或農民，有的是從別處趕來的，他們騎的“二八大杠”的自行車，有的靠著河堤邊的歪脖子柳樹，有的放倒在河岸的草坡上。自行車看上去都很粗糙，一律都是“二八加重”車，有的車沒有了蓋板，有的車甚至沒有牌子，系由幾輛自行車的舊零件拼裝組合而成。車輪上沾著很多泥巴，車后座是鋼筋和鐵條焊接的，比正常的后座要寬許多、結實很多，顯然，這樣可以裝載更多的貨物。站在河堤上的人開始下水，他們對河床的情況好像了如指掌，他們雖然也探著腳往河下走，但走的速度很快，一會兒，河面上已經是人頭攢動了。
　　電廠河是不深的，一個成年男子站在河中央，水位最多到他的脖頸處，這樣的水位對于洗澡或游泳的人是安全和愜意的。河堤上是一團一團外套包裹著的衣物，往往會有一人待在河岸上替自己的伙伴守著衣物。下水的人都穿著平角的大褲衩，在河水中穿梭翻滾時，很容易就露出了半截白屁股，而他們則把大褲衩往上一提便沒事了，一個猛子又扎到了電廠河的溫水中。也有婦女會來電廠河洗澡，如果說有些男青年是來游泳玩的，那么她們則不然，她們就是來洗澡的，她們甚至帶來了“大運河”牌的肥皂，有的還帶來了洗發香波，當然，還有梳子、臉盆、換洗的衣裳。下水洗澡的婦女幾乎是穿著衣服下水的，她們有的是把褲腳卷起來，有的穿著花色濃重的短褲，上身都穿著短袖衫。她們小心地下水，自覺地和男人們分開，自然形成一個小圈子，一般不相互打鬧。她們在河岸邊已經洗好了長長的黑發，只需要在電廠河的溫水里泡一泡，就像泡溫泉。她們在男人的視線之內，但又不那么清晰，或者是電廠河水汽蒸騰的緣故，或者，她們正好在一個路人無法看清的距離。男人們還在河里戲耍時，有些婦女已經上了岸，不知她們在何處換了衣服，開始在河邊上就著熱騰騰的水洗起了衣服。電廠河奔騰了不知幾個時辰，開始緩緩地平歇了下來，橋洞里已經沒有溫熱的波濤往外涌淌了。河里的人紛紛上了岸，水位開始往下退，有的人在河岸的草坡上曬太陽，對著太陽曬著他穿在屁股上的褲衩，有的則完全不顧濕浴浴漉漉的褲衩，套上長褲推起自行車就往公路上走，似乎還有什么活計在等著他。住在電廠河附近的居民則穿著濕褲衩往回走，有的光著腳，有的趿著拖鞋。三班倒的工人剛才是下了班，在河里泡一個澡解個乏，現在要趕著回去睡覺。隨著水汽散去，緩緩平靜下來的電廠河慢慢地消失在人們視線當中，現在看上去，裸露著河床的電廠河就像一個長長的水洼向大運河的方向延伸——從電廠的某個管道出發的電廠河水已經匯集到了下游的大運河。
　　電廠河，一條臨時的河，一條缺乏生態的河，作為工業文明的余溫，無意間的饋贈，卻讓普通的老百姓一次又一次莫大地享受了洗澡的盛宴。
　　
　　面粉廠
　　
　　面粉廠是沿里運河而建的，它就在里運河的邊上，隔著一條路就是里運河的駁船碼頭。面粉廠的大門直對著碼頭，碼頭顯然是面粉廠專用的。從人民劇場右拐，沿著里運河騎車或走上數百米，便可以到面粉廠門口，這中間要經過一個重要景點：周恩來童年讀書處。這是文化局下屬的一個全額撥款事業單位，平時并沒有多少人來，一般學校會組織學生來瞻仰，外地來客也是由本地人帶來參觀。沿著里運河是一大片民宅，這些都是有一定歷史的民宅，房子的主人都是土生土長的當地居民，他們的祖先很早就居住和遷徙到這里，靠著古老的運河謀生。他們是船工還是商販?是背夫還是辣湯店的伙計?無從考證。但他們臨水而居靠水吃飯應該是不用懷疑的。連片的房子沒有什么規則，一家挨著一家，中間只有能容得下一個人或一輛自行車通過的細狹走道。房子雖然緊密，但每戶人家入戶之后都有一個或小或大些的天井，房子的四面幾乎都被別人家圍著，白天不開燈屋子里是暗黑的，只有天井是敞亮的，摘菜、說話，白日里的主要活動都在天井里完成。夏天里吃飯，也是搬張小桌子坐在天井里吃；在家里請客，嫌屋里凌亂不夠寬敞，也會在方桌上搭個大圓桌面在天井里開席，而家中不常請客的人家并沒有一桌可以坐下十二人的大圓桌，于是，便要到鄰居家去借。而軟兜長魚(黃鱔)、炒腰花(豬腰)、韭菜炒螺絲肉、牛板肚燒豆芽、獅子頭正是請客必上的地方傳統菜。連片的民宅是傳統的居民區，有青磚黛瓦，也有紅磚水泥；有尖頂挑檐的老房子，也有在自家地塊上改建或翻新的局部兩層的平頂樓房和新舊混合的房子。房頂上現在多裝上了本地“輝煌”牌太陽能。面粉廠其實就在這片民居的包圍之中，里運河岸呈“凹”狀的陷入處就是面粉廠的位置所在。在面粉廠的門口，能夠看到的只是：塔狀的生產廠房，隔著窗框廠房里的傳輸帶，糧庫。面粉廠的門口掛著個長條板做的單位牌子，白底黑字寫著：國營清江市面粉廠。廠門口的兩邊圍墻上刷的舊標語已經斑駁得看不清楚。這時，面粉廠里突然傳來一陣大喇叭的廣播聲，通知黨員下午某個時候開會。在面粉廠的門口，一輛輛套著自行車內胎的平板車排成隊在等待上貨(自行車內胎有紅色和黑色兩種，平時圈在平板車的拉手處，拉貨的時候就將內胎套在肩上向前走，這樣可以用得上力，而且車胎有很好的彈性，柔軟，比起繩子來，不容易磨破肩胛)，印有“一級小麥粉”、“國營清江面粉廠生產”字樣的面粉正準備往一個個糧站運。搬面粉的工人渾身上下都是面粉，肩上有布搭著、脖上有毛巾圍著、頭上有面粉袋改的帽子罩著，卻仍然擋不住撲面而來的面粉，每一個搬運工的臉都被面粉化妝成了京劇里的臉譜……
　　面粉廠對面的小碼頭如今好像還在，被雨水沖洗得干干凈凈，再也沒有了一點面粉的痕跡。
　　
　　夏天的燈光球場
　　
　　如果是騎自行車，那么從北門橋滑行下來，沿著人民南路用不了幾分鐘就可以到燈光球場。
　　夏天，往燈光球場方向的道路兩邊是高大的梧桐樹，而北門橋又很陡，這樣，你完全可以想象，騎著自行車從北門橋滑下來是多么愜意：頭上是大片的綠蔭，風在耳邊呼呼地刮過，車輪快速地下行。
　　沿路經過“荷花池”。荷花池大概是此地最老的澡堂，淮揚一帶，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是傳統生活習慣。“皮包水”指的是喝早茶，而“水包皮”指的就是泡澡堂子。過個十字路口，是清江電影院，接下去是城南公園。城南公園又叫“清晏園”，始建于清朝康熙年間，至今已有300多年，是中國漕運史上唯一保留下來的官宦園林。
　　“燈光球場”作為20世紀七八十年代城市的地標性建筑就在城南公園的隔壁。體育和休閑相結合，不知道是一種巧合還是特意規劃。在我看來，巧合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或者連巧合也談不上，城市本身就小，重要的景觀和功能區濃縮在一起也是區域面積本身使然。
　　夏天，空氣里到處都是果汁冰棒的味道。在道路的交叉處，在某個你可以看見的陰涼的地方，你都可以看到賣冰棒的身影。賣冰棍的有的頭戴草帽，有的頭頂毛巾，一輛“二八加重”自行車上固定著一個木板打的正方或長方形的冰棒箱。賣冰棒的一手拿著個木塊(解：基本等同于“驚堂木”)在冰棍箱上敲出聲響，一邊用方言喊道：冰棒哪漆(吃)?
　　燈光球場的門口更是賣冰棒集中的地方，夏天——運動——冰棒。確實，這里的冰棒生意是很不錯的，應該說超過隔壁不遠的城南公園和清江電影院。從地面上各種冰棒紙的密集程度來看，燈光球場也是略勝一籌的。除了冰棒，這里的汽水也要好賣些。賣汽水的多是推個帶四個輪子的小車子，車有些像今天的活動早餐車，但顯然沒有今天的早餐車漂亮正式。小推車上除了黃色、綠色、紅色的汽水，還有一包包用舊報紙包得像粽子一般形狀的五香瓜子，還有水淋淋的青蘿卜。
　　白天，會有一兩群打籃球的青年在燈光球場上呼叫、跳躍。有時是廠與廠之間的比賽(那時，大的工廠幾乎都有自己的球隊，比如清江拖拉機廠、清江化纖廠、清江石化廠、清江車輛廠、清江蛋品廠等)，有時是某個廠團委搞的體育活動，有時是幾個學校的高中生放了學過來玩。燈光球場的價值似乎體現在晚上，在學校的操場、工廠的籃球場，都因為燈光的原因運動受限制的時候，燈光球場顯示了其獨特的魅力——燈光球場的燈光遠遠地從場外看是刺目的、迷離的，白色的燈光把球場照得煞亮……
　　夏天，我唯一一次進燈光球場卻不是打球，甚至不是進行任何體育活動，而是學校參加清河區“六一”小學生文藝匯演。那一天，女同學打扮得五彩繽紛，男同學也涂脂抹粉，妝化得有些女生氣；那一天，我們像過節一樣，雖然是在“六一”的前一天，可是彩旗飄展的燈光球場，已經完全把我們帶到了節日的氣氛當中，我和同學們都沉浸在比賽的緊張和看節目的興奮當中：那一天，同學們似乎都有了買冰棒的錢，即便是家庭條件不好的同學，這一天也買了冰棒。燈光球場的看臺上，是紅領巾、藍褲子、白襯衫的海洋……時間應該是1983年的夏天，那時，我在淮海路小學讀四年級，給我們排練節目的是音樂老師王玉萍，參加的同學有我、黃朝暉、李倫、賴冰梅、趙育陶等。現在，能夠記住的臺詞或口號是：臺灣的小朋友，何時能來開隊會?(注：少先隊隊會)；能夠記住的場景是：最后，充滿氫氣的紅色氣球從同學們的手中放飛，氣球上掛著祈望海峽兩岸統一的標語。
　　現在的正式運動場所燈光已經不是問題，燈光球場還叫燈光球場嗎?只是，在一個人的6b7a883e41e9129aa84708c97fa8aa68記憶里，那穿越久遠時間的球場的燈光，永遠那么看不清晰，又永遠那么明亮著。
　　
　　永紅小學
　　
　　圍墻一直砌到了河溝邊，甚至還多砌出一截，懸在了河溝上方。河溝是一條排污溝，卻有一些植物在河溝的污泥里長得瘋狂。那綠得油亮的植物看起來有一股不祥的征兆——那綠色不是健康的正直的綠色，是有一些詭異的、妖嬈的、不可信任的。沒有人想掉到河溝的污泥里，可還是會有人要從這里翻過墻頭——通常他會緊張得漲著臉通紅，一只手扒住墻的一側，用另一只腳去探圍墻的對面一側，另一只手則扒緊對面一側的墻體，在確定踩準、抓緊之后，迅速將身體的重心往圍墻的對面一側移，在屁股擦著綠葉的瞬間，身體已經安然越到了對面。很奇怪，極少會看到有人因動作失敗掉在河溝里。也許是因為這一危險動作令人的思想高度集中，只要動作協調、判斷無誤，基本都可以成功。失敗的往往會是動作嫻熟而掉以輕心的人。越過了圍墻是一片開闊的空地，剛才“冒險”的心是懸著的，這會兒腳踩著土地有一種非常踏實的感覺。空地是坡狀的，往上走可以看見幾排平房，平房有三排，每排有三間。這便是永紅小學。此刻空地上空蕩蕩的，同學正在教室里上課。空地其實就是操場，只是操場看不出操場的模樣，操場上沒有乒乓球桌，沒有足球網，甚至沒有任何體育設施，只有地上的石灰線在說——這是操場。操場上有一棵歪脖子柳樹，柳樹很粗實，但不高，一只和電影《小兵張嘎》里相仿的鑄鐵鐘就掛在一根手腕粗的樹丫上，這時，敲鐘的老師(其實，他并不是老師，他是學校雇的門衛，他住在城鄉結合的郊區，家里孩子多，負擔重，他每天四趟來回騎自行車上下班，拿著低微的工資，他四十多歲，但被沉重的生活壓得有些老氣，他嚴肅，從不見笑，孩子們叫他老師，他含糊地應承)向歪脖子柳樹走來——要下課了。鐘聲響過，孩子們陸續從教室里涌出來，操場上立刻喧鬧起來，各式各色的衣裳把操場襯得五彩繽紛。孩子們很快組織起了游戲，跳皮筋、砸沙包、斗雞(將一條腿彎到另一條腿的漆蓋上方，用單手或雙手抱住，一只腳跳著，用另一條腿彎曲形成的棱角與對方碰撞，撞至雙腳落地為敗)。如果是冬天，孩子們最喜歡的是“擠老油子”，就是在教室的屋檐下，大家排起來擠，后上來的同學把站在前面的同學使勁擠出隊伍，直到自己擠到最前面為贏，而被擠下來的同學需要重新站到最后往前擠。夏天，沒有電扇的教室待不住人，孩子們會找個竄風的陰涼處，打開從家里帶來的飲料，飲料一般用軍用水壺、吃完藥的玻璃瓶、動物造型的塑料水壺裝著。飲料都是自制的，一般是用橘子粉和酸梅粉沖的水，還有的就是白開水。賣冰棒的人在校門口一個勁地朝里面望，手里有幾個零錢的孩子就會向賣冰棒的人走去。賣冰棒的把加重的“二八”自行車架好，一手接過孩子手上的零錢一手往車后座上的冰棒箱子里掏。冰棒在厚厚的棉被下面，品種和價格如下：果汁3分，紅豆4分，奶油6分。孩子們一邊剝開冰棒紙，一邊很不理解——冰棒用棉被蓋著怎么不會化呢?下課的時候，老師喜歡把教材和課本夾在胳肢窩里，手里還拿著沒用完的粉筆。老師的右手上滿是粉筆灰。學習委員跟在老師的后頭，她左臂上掛“兩道紅杠”(中隊長)，她收齊了昨日布置的作業，她要把全班同學的作業簿放在任課老師的辦公桌上，等待著老師用紅水的鋼筆批改——“×”或者“√”。一個小男孩正在辦公室里，一邊“嗚嗚”哭著，一邊抹眼淚，鼻涕眼淚一把抓。一位男老師正在訓斥他什么，好像他在班上欺負了女同學。下午兩節課后放學，負責打掃班級衛生的“小值日”留了下來，其余的同學在整隊之后走出了校門，接著他們要在根據不同方位的編隊中接受“路隊長”的管理。值日的同學在教室里費力掃著。教室的地面是泥巴地面，雖然不易揚起灰塵，但小紙屑、刨筆花粘在地上是很難掃的，它甚至需要用手去一點點扣起來。傍晚的時候，一個身背柳條筐的婦女走進了校園，她三十多歲的樣子，彎著腰，低著頭，用細鋼筋擰的一副長長的鉗子去夾操場上丟落的紙飛機。
　　
　　除夕
　　
　　空氣里是煎帶魚和燉肉的香氣，天空是灰蒙蒙的，看上去要下雪。街上走動的人明顯地減少了，只有三兩個菜攤在馬路邊上候著，菜明顯不多了，賣菜的農民想把手頭不多的菜賣完，再割些肉回家過年。路上的行人走得匆匆，籃子里是剛采購回來的蔥、年糕、對聯、鞭炮等物品。顯然，過年的要緊年貨已經置辦齊了，還有一些小零碎東西需要補充。這時，路邊上多得是賣春聯和鞭炮的。春聯擺在一張寫字桌上，一邊是寫好的，用一塊磚頭壓著，怕被風吹飛了，還有的正在寫，盡管光顧的人并不多，可賣春聯的人還是寫個不停，他寫起來幾乎頭都不抬，好像他不是在賣春聯，而是在練書法。有人拎著竹籃子走過去，只需將兩角錢放在桌上，自己拿上一副看中的走便是了。還有的是將春聯擺在了一張塑料布上，攤在地上賣，春聯都是在家寫好的，內容十分豐富，如：春回大地千山秀，日照神州百業興；梅開春爛漫，竹報歲平安；綠柳舒眉辭舊歲，紅桃開口賀新年；吉祥鼠報豐收歲，科技花開富裕家。北風一陣一陣的，經常將攤在地上的春聯吹得掀起來。于是，賣春聯的也找了幾塊磚頭過來，把攤在地上的春聯和塑料布壓住。在桌子上寫春聯的人家好像就在附近，一會兒會看到一個女孩提個暖水瓶來，一會兒又看到一個小男孩抱來一大瓶墨水，一會兒又有個婦女來把桌上鞋盒子里的零錢拿出來數數放在口袋里。賣鞭炮的則是把煙花鞭炮放在一張大門板上賣，兩條長凳子左邊一條右邊一條，門板就平放在長條凳子上。圍著鞭炮的攤子經常有摔炮、哧花、小鞭的聲響，那是幾個孩童買了幾個煙花后，一邊玩，一邊在試煙花和鞭炮的性能。孩童的手上有的拿得是冒著煙的粗綿線，有的拿得是夏日里沒用盡的一節斷蚊香，也有的嘴里叼著根大人給的“大前門”。天空是陰郁的，卻又泛著白，泛著亮。說著要下雪了，雪就開始下了。一串串細小的雪珠滾落在身上，地上，雪珠愈來愈密，讓人們進一步確信——真是下雪了。街上的行人加快了步伐，賣春聯的開始收拾桌子，這時，不知從哪兒冒出三四個孩子在幫著他收拾，大孩子顯然已是上初中的年齡，只是衣服短了一截，像吊在身上。另一個賣春聯的把塑料布一卷，夾在胳肢窩里，騎上輛不知名的“二八”破車就走。賣鞭炮的倒不著急，他在攤子上用蛇皮袋支起了一個小棚子，繼續做他的生意。也是，過了年，鞭炮還賣給誰呢。天黑下來的時候，大地已是白茫茫的一片，道路、房屋、樹木都籠罩在白雪之中，萬物俱白、俱靜。街面上幾乎已經看不見行人，各家的燈都亮起來了，會有炊煙從小廚房的煙囪里冒出來，裊裊地向天空升騰。風緊了，把門關牢了。外面傳來“沙沙”——人走在雪地上的聲響。
　　
　　遠行
　　
　　一根電線從平房引到了防震棚里，有人在防震棚里安上了燈泡和開關，開關燈泡的是一根塑料燈繩，人睡在床上就可以摸到——它順著床邊垂下來，即便是深夜里伸手不見五指，也可以憑著經驗，摸索著拽到燈繩，將那盞15w的昏燈打開。燈不算亮，但足以照見防震棚里的一切。防震棚是一個套間，里面一間大些，是主室，擺著一張大床和五斗廚；外面—間砌了個燒柴火的鍋灶，在煤炭憑票購買的年月，鍋灶給我們的兒時帶來了鍋巴、烤山芋、燒玉米棒的快樂。把床邊的床單掀起來，床底下是幾個粗瓷或粗陶的大罐子，有的罐子里腌的是蘿卜干和雪里蕻，有的罐子里的是泥裹的咸鴨蛋。
　　此刻是冬天吧，天還遠沒有亮，父親從平房過來，叫醒了二姨奶，接著，二姨奶叫醒了我。在懵懵懂懂中，我只聽二姨奶問了我一聲：跟不跟我去上海啊。我應了聲——去。于是，父親趕緊給我穿上了棉襖。
　　長途汽車是5：30的。5：30的蘇北冬天還是黑漆漆的一片，雞似乎還沒開始打鳴，只聽見偶爾的幾聲狗叫。平房的前后還沒有亮燈的人家，空氣是涼嗖嗖的，說話聲顯得特別清晰而突兀。去上海坐的是63車隊的車，還好，離家并不遠。急急地吃了點飯，二姨奶和我就徒步往車隊趕。母親也早就起來了，她和父親大包小包地拎著，送我們上車隊。車隊的停車場已經三三兩兩站了許多人，票已經事先買好了，大家說著話、跺著腳在等司機把車門打開，然后由檢票員在車門口檢票上車。父親不時地抬起手腕，看他的那塊鐘山牌手表。司機終于來了，戴著油巴巴的白線手套，還拎著個暖水瓶。隨著一聲氣流聲，車門開了，車內的燈也亮了，大家排著隊，一邊檢票上車，一邊和送站的親友抓緊說著話。母親不停地摸著我的頭，父親還在和二姨奶交代著什么。父親把我和二姨奶送上了車，并且對號幫我們找到了座位，又把行李安放在頭頂的行李架上。二姨奶對父親說，你下去吧。這時，離開車還有四五分鐘，父親下了車，和母親站在一個能看得見我們的位置。二姨奶揮手，示意他們回去，父親和母親一直站在那看著我們，并朝我們招手。父親戴著綠色的軍棉帽，母親脖子上圍著厚厚的圍巾……車終于啟動了，父親和母親使勁地向我們揮手，二姨奶隔著車窗朝他們招手，我坐在二姨奶的腿上朝他們看，二姨奶把我的小手舉起來，握著，用力朝我的父親和母親揮手告別。那時，我好像還不懂什么，我只為坐上了汽車而高興。中途，我睡著了，短暫的停車中，我記得有人上來查什么，空氣一下緊張起來，二姨奶打開了她的行李包，沒有讓那人發現在一層一層衣服下面藏著的花生米。(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叫“投機倒把”)。十幾小時的車程，像是過了很久——很久。從瓜州擺渡的時候，我醒了過來，天下起了雨，在車里，我們不被允許下來，我只看到暗黑的天空下面，輪船的鐵甲板濕漉漉的，還有滾滾長江的洶涌波濤……
　　
　　豆漿的清晨
　　
　　從被窩里鉆出來，就像是從春天跨到了冬天。窗外還是黑漆漆的，北風刮得鋼窗發出吱吱的聲響，“嗚嗚”的風聲一陣接著一陣，隱隱可見陽臺外面水杉樹的枝丫在風中左右大幅度地晃動。在鉆出被窩之前，我是要下決心的，那只需要每天上發條的藍面的小鬧鐘已經響過片刻了，我需要起床了——上學不能遲到啊。我摸到了床頭落地燈的拉繩。落地燈亮了。那是一個做工粗糙的落地燈，做工粗糙并不是工廠做的不好，事實上這是父親自制的落地燈，主要材質就是一根鍍鋅鐵管，底部焊上一個小圓鐵板，鐵管中間穿上電線，管的頂端安上燈座和燈泡，為了美觀又買了個塑料燈罩罩上。事實上，家里的哪件電器不是出自父親的巧手呢。臺燈是用洋河大曲的酒瓶作主材，電風扇也是讓農機廠的翻沙車間翻的模子，然后“倒”出風扇的基座，再找來相應的零部件組裝而成。電風扇剛轉起來的時候，我特別欣喜，可是吹到身上又發現，它帶來的風沒有我想象的那么涼爽，原因是，風扇的電機轉得實在有點慢。不過，還是很好，這比用手搖蒲扇愜意許多。那時候，風扇還在夏夜里，將父母親從對我和妹妹的扇扇子中解放出來。1980年，或者1983年，端坐在木凳上的電風扇，儼然是家庭某種現代化的標志。
　　穿上衣服，用冷水抹了把臉，刷了牙，我就咚咚地下樓去了。外婆快80歲了，因此家里在分了樓房之后，還在平房申請了一間房間和一個廚房，由妹妹陪外婆睡，那樣，外婆就不用爬上爬下了，還可以比較自由地在大院里活動。下了樓，我打開廚房的門，拿了鋁鍋和碗櫥抽屜里的飯票就往食堂的方向走。兵團食堂在住的平房的東面，往東面走，那一刻可以看見東方的魚肚白，再晚一會兒，就可以看見日出的萬丈霞光。我兩只手端著鍋，往食堂的方向走，路上已經有三三兩兩往食堂去買早點的人。此刻，天空異常清澈，純凈的藍，啟明星像一顆鉆石鑲嵌在藍幕上。視線的正前方，隔著遠處高大楊樹的枝丫，可以看見紅霞正緩緩往上漫。空氣也是純凈的，吸到肚里涼嗖嗖的，使得肺有一種被清洗的暢快。周圍還是暗黑的，路邊的積水結成了白白的一層冰，表面有被孩童砸的窟窿，屋檐下是半個月前下的雪，現在和路面上掃的雪堆積在一塊，還沒有融化，屋檐處一根根冰凌垂下來，長短不一，透著寒氣。此刻，不遠處的食堂已經燈火通明，食堂的窗口里是一番熱氣騰騰的景象，穿著大白褂的師傅在里面忙碌著，窗口外已經排起了長隊。(周)一、三、五豆漿油條，(周)二、四、六餛飩面條。遞上五分面額的飯票，食堂師傅就用白鐵皮的大水舀，從保溫桶里舀上一舀豆漿倒到你的鋁鍋里，在鍋里那是大半鍋，夠一家人喝的。油條也是五分錢一根，不過還需要一兩面額的糧飯票。油條是用棉籽油炸的(現在棉籽油已經不食用了)，黃燦燦的，看上去很好看。我把鋁鍋的鍋蓋翻過來，這樣，油條放在上面會比較平穩，鍋里是豆漿，鍋蓋上放油條。我端著豆漿油條走出食堂的時候，外面已豁然亮了許多。我急急地往回走，豆漿香的熱氣正透過鍋與蓋的縫隙往上蒸騰。我端得手脖子發酸，腳下的步履更快了——豆漿——油條一豆漿——油條一豆漿——油條……
　　
　　水攤
　　
　　石子路上散發著灼熱的氣息，經常有拖拉機從身邊駛過。拖拉機手赤著上身，脖子上搭著條黑乎乎的毛巾，汗水順著臉頰往下淌。拖拉機頭的水廂往上蒸騰著熱氣。拖拉機向前突突駛去，它的前輪小后輪大，后輪上方是載貨的車廂，通常它裝的是磚木、水泥、沙石，在夏天里，它還會運西瓜，到較熱鬧的市口或大單位的門口去賣。拖拉機的車輪過處，會留下清晰的車痕，濺起的灰塵常常迷住過往路人的眼睛。知了在白樺樹上叫得歡悅，陽光從白樺樹細密的枝葉中透下來，熱度降低了許多，夏天的毒日在這兒顯得溫情脈脈，它從強悍的漢子變成了矜持的少女。陽光落在地上是細碎的，時而一縷清風拂過，樹底下有蔭蔽的涼爽。而把目光伸遠，在沒有樹木遮掩的大地上，水汽被太陽炙烤出來，人們的視線隨著它升騰的曲線而晃動——水攤，就擺在石子路的路邊上，石子路的路邊沒有被石子鋪到，它依然是塊泥巴地，路人都在這塊和石子路并行的泥巴路上走，“走得人多了便成了路”，除了雨天路面泥濘或打滑，平常走起來還是不錯的，泥巴路面已經被踩出了相當的硬度。水攤擺在行人走的泥巴路上還是挺牢靠的，一張小方桌上擺上幾個玻璃杯，杯子里是黃色或紅色的水，還有醬黃色的，那是茶水。黃色或紅色的水都被調出了水果味，喝起來會很甜，那是糖精的功效，若是喝起來苦，那就是糖精不小心兌多了。為了保持水的清潔，玻璃杯被盛滿水之后，會在杯口上放一小塊方玻璃——顯然，那是當杯蓋來用的。在這條唯一通往城里的石子路上，車還是挺多的，除了拖拉機，還會有少量的汽車，而驢車、牛車在經過時，也照樣會不同程度地揚起灰塵。灰塵其實來源于石子，石子在被車輪碾碎后，逐漸變成了粉末狀，一旦有車經過，很容易便飛揚起來。那驢車和牛車，好多并不是用平板車的輪子，為了多載貨，車主會選擇用解放牌汽車甚至“東方紅”拖拉機廢棄的寬大的橡膠輪胎。水攤的小方桌旁有一個圓柱形的鐵皮桶，桶上是個木蓋子，看起來像個鍋蓋，當一杯水被路人買去喝了之后，擺水攤人就會拿起蓋子，用瓢舀子在鐵皮桶里舀上一舀事先兌好了香精和色素的冷開水，倒入路人喝完的空杯里，然后，再用那片玻璃蓋兒蓋在玻璃杯上。擺水攤的人并不著急的樣子，即使很長時間沒有路人或沒有路人買他的水喝，他也會心閑氣定地坐在那個小矮凳上，那神情應該是一個生意人最好的姿態——無所謂有，無所謂無。他背面的不遠處就是他的村莊——越過灌溉和排水的溝渠，再走上一段細長的田梗，就會來到他的家門口：孩子在小院里玩耍，狗見了生人會朝著他叫，絲瓜爬在土墻上，地上躺的是大個的南瓜，曬干的玉米被串起來掛在門沿上，婦女抱著個海碗坐在木門檻上大口撈著碗里的白米飯，菜是前個冬天腌下的咸菜·土地和村莊就在擺水攤人的身后，此刻，它正壯闊地裝在擺水攤人的胸中——支持著他一以貫之的從容與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