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文如其人,言為心聲。其實不然。揆諸歷史在這方面文高而品劣者不乏其人,這一現象的存在,不能不說是古往今來文壇上的悲哀和恥辱。從這個角度來說,“盡信書,不如無書”的古訓果真道出了識書與識人的真諦。因此,我們在讀一本之書前,最好先了解一下作者的生平及事跡,對作者有個大致了解,這樣在閱讀的過程中,才能注意到文章中的蛛絲馬跡,讀出一個最接近歷史真實的人物來。
初唐詩人宋之問就是一個典型的文高而品劣的文人。文不如其人,文人無行,在宋的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宋的詩作在《全唐詩》中共錄存三卷,作品大多是歌頌升平的應制之作,但也有一些篇因感愴傷懷、情感細膩而頗具藝術感染力。其實,宋在唐代詩歌發展中的地位主要是因為他和沈銓期對詩歌聲律方面的貢獻。他們在總結前人和當朝人應用詩歌格律的基礎上,“回忌聲病、約句準篇”,把律詩的形式固定下來,創造了比古體詩更為廣闊的藝術表達空間,為唐代的詩歌繁榮創造了條件。但自唐朝以來,宋的品行在文壇士林中大多對其持貶毀態度。原因何在?不妨先從下面這首名叫《代悲白頭翁》的詩說起——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幽閨女兒惜顏色,坐見落花長嘆息。
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桑田變成海。
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紅顏子,須憐半死白頭翁。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
公子王孫芳樹下,清歌妙舞落花前。光祿池臺交錦繡,將軍樓閣畫神仙。
一朝臥病無相識,三春行樂在誰邊。婉轉蛾眉能幾時,須臾鶴發亂如絲。
但看古來歌舞地,唯有黃昏鳥雀飛。(《唐詩選》,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編,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4月第1版;下文宋的詩作均選自此本。)
這首詩寫得情真意切、催人淚下,尤其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句,更是精警千古,聲鳴九天。然而,歷史上關于這首詩的作者爭議頗多,但據筆者所掌握的史料來看,詩的作者當是劉希夷無疑。劉希夷者,宋之問親外甥也。據史料記載,劉將此詩作成后,呈給其老舅宋之問觀看,宋一讀該詩,特別是讀到“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一句時,更是拍案叫絕,發自內心的感嘆:好詩,好詩!于是眼珠一轉,計上心來,要求劉把詩的作者讓給他,并許諾以好處。劉當然不干,心想,我辛辛苦苦創作出來的作品,署上你宋之問的大名,那怎么能成!隨后,舅舅和外甥二人爭執起來。如此無恥的舅舅,把劉希夷氣得十分抓狂。無奈之中,劉便一屁股坐在地上生起了悶氣。而宋之問見這個自己看著長大的外甥如此不給老舅面子、如此的不配合,也是急得在屋子里轉來轉去。但畢竟詩作不是自己創作的,宋也不便更不敢大聲爭辯。這時,他見劉坐在地上,頭也不抬地生悶氣,就“惡向膽邊生”,一不做二不休,把裝了滿滿一大麻袋土的袋子,從上面推將下來。就這樣,本該還能創作出更多流芳百世作品、還不到30歲的劉希夷被其老舅給親手殺害。
從這段“殺親奪詩”的故事里,我們基本上可以看出宋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貨色。但宋畢竟沒有浪得虛名,他的詩作也十分了得,不論是在宮廷里所獻的應制詩,還是被貶途中所寫下傷感詩,其中都不乏佳作和佳句,甚至可以將其稱之為詩作高手。其代表作之一《渡漢江》,想必讀者早已耳熟能詳:
嶺外音書斷,經冬復歷春。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他的《題大庾嶺北驛》和《度大庾嶺》兩首詩作,同樣是他在流放地所作的,讀起來更讓人蕩氣回腸,真所謂“一生失意之時,千古得意之句”:
陽月南飛雁,傳聞至此回。我行殊未已,何日復歸來。
江靜潮初落,林昏瘴不開。明朝望鄉處,應見隴頭梅。(《題大庾嶺北驛》)
度嶺方辭國,停軺一望家。魂隨南翥鳥,淚盡北枝花。
山雨初含霽,江云欲變霞。但令歸有日,不敢恨長沙。(《度大庾嶺》)
閱讀宋的詩作,再聯系到他本人的作派,不得不讓我們發出這樣的感慨:卿本佳人,奈何作賊!
宋之問,約公元656年出生,712年卒。字延清,虢州弘農(故址在今河南靈寶縣西南三十里)人,一說汾州(今山西汾陽縣附近)人。其父宋令文因富文采、善工書、有膂力而稱為“三絕”。他的三個兒子因學有所長而各繼承“一絕”:宋之問文章好,宋之梯力氣大,宋之遜精草隸。唐高宗上元二年675年,宋之問考中進士踏上了仕途。二十歲時,便在武后跟前聽差,與初唐四杰之一的楊炯一起任教于習藝館。習藝館類似現在的國立藝術學院,為武則天下令所設,培訓對象是宮女,學習科目有詩文、經學、書法、舞蹈、棋術等。史稱宋之問“偉儀貌,雄于辯”,想必這位宋教授在美人堆里頗受青睞。但宋教授更看重的是仕途,全部心思用在巴結權貴上,甚至不惜喪失人格。他跟著武則天到處巡游,以為武則天很看重自己,便厚著臉皮提出要做北門學士,以便進一步接近武則天。武則天沒有答應,為此宋之問感到十分委屈:鞍前馬后阿諛奉承,沒功勞也有苦勞啊。于是就寫詩發牢騷。武則天得知后,對臣下說,我不答應他,只是因為他有口臭。
宋之問知道武則天為什么不讓自己接近的真正原因后,也為自己有“口臭”的毛病而羞愧和惱火。宋聽說雞舌香有治口臭的功效,于是人們就經常看到他口含雞舌香。然而,縱是如此,武則天也一直未對他有任何垂青。
宋見武則天難以親近,于是就迂回獻媚于武氏的男寵張易之。張易之相貌英俊,兼善音律。他恃寵專權,朝廷百官無不懼之,就連武后的子侄也敬畏其三分,“爭執鞭轡,呼為五郎”。宋為能抱上張易之的大腿,不僅與另一個馬屁精閻朝隱為張易之捉筆代刀獻詩于武后,還厚著老臉為張易之提尿壺。說到閻朝隱,此人的馬屁功也十分了得,其主要體現在肢體語言上。有一次武后患病,他跑到少室山為其禱告后,沐浴凈身,一個大男人伏在祭祠的俎盤中以為犧牲,祈求上蒼,請代后疾。想不到,瞎貓碰上了死耗子,武后的病竟然好了。于是,武后對閻朝隱大加褒賜。宋的馬屁功著重在書面語言上。他寫了大量奉和應制詩,什么“愿陪丹鳳輦,率舞白云衢”,“今朝天子貴,不做叔孫通”之類。(叔孫通是漢高祖劉邦的重要謀略大臣,他為西漢的安民強國立下了汗馬功勞。)后來武后稱病下臺,唐中宗復位,誅殺了張易之兄弟,作為其余黨的宋,被流放到嶺南。人生落魄,倒也能吐出肺腑之言。如前文所提到的《題大庾嶺北驛》、《度大庾嶺》等。但嶺南瘴癘之地的日子實在難熬,不久,宋便與其弟宋之遜潛逃回東都洛陽,躲在駙馬王同皎家里,窺測時機,以求一逞。王同皎、張仲之等人對武三思的擅權亂政頗多怨恨,經常在一起密謀誅殺之,不想被宋氏兄弟探得。按理,落難的宋氏兄弟應該格外感激王同皎的庇護之恩,可是,毫無做人道德的宋氏兄弟,竟然令其侄子及冉祖榮等密報給武三思,于是王同皎及同黨皆被捕獲斬首。我們現在不知道武三思的爪牙處決王同皎等人時,宋躲在什么地方?但我們能想象到:當刑場開斬的擂鼓聲陣陣傳來的時候,不啻在拷問他的靈魂。那一夜,宋絕對不會睡得安穩,眼睛一閉,王同皎等人被處死的慘狀便不時地在他的腦海里映現,渭水吹來的秋風拍打著窗欞會使他心驚肉跳,徹夜難眠……
宋賣身求榮得到武三思的賞識,盡管“天下丑其行”,但宋“好官我自為之”。武氏不僅免除他的流放,還擢為修文館直學士。但好景不長,武三思不久被李多祚等誅殺,宋又巴結炙手可熱的太平公主,后見安樂公主權勢日盛,又投靠上安樂公主,這下引起太平公主的怨恨。一次,唐中宗欲提拔宋為中書舍人,太平公主乘機揭發宋任考官時收受賄賂的劣跡。這不但使得宋的提拔落空,還降為越州(今紹興)地方官。因丑聞降職對宋這么一個毫無廉恥的小人來講,并不覺得有什么羞恥感、挫折感,他甚至自比古代歸隱田園的賢人雅士,于是在越州任上游山玩水,置酒賦詩,好不自在。但史書卻稱“流布京師,人人傳諷”。
宋之問的小人行徑,在卑鄙無恥之中可謂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俗話說,多行不義必自斃,宋自然不會得到善終。用余秋雨先生的話說就是:“小人精明而缺少遠見,因為他們在制造一個個具體惡果時,并沒有想到最終組接起來將會釀成一個什么樣的結局——小人的悲劇正在于此。”唐睿宗即位,認為宋“獪險盈惡,無悛悟之心”而流放欽州。唐玄宗天元年中,干脆令他在流放地自裁。當賜死的詔書送達時,宋雙腿打顫,汗流浹背。使者允許他回家與老婆孩子訣別,他“慌悸不能赴家事”。最后不得不“飲食沐浴就死”。
縱觀宋的一生,他雖然以趨炎附勢為能事,顯赫風光一時,但終究逃脫不了兩2R1zRW8zkevsIgWRpMDoVg==次被流放、最后被賜死的悲慘結局。原因何在?筆者以為,釀成他的悲劇命運,當然與他所生活時代險惡的政治環境不無關系,但根本的原因在于他的小人性格。其實,人有功名利祿之心,是很正常的。馬斯洛就說過:“我們所有人都有一種改進自己的沖動,一種更多地實現我們的潛力,一種朝向自我實現人性充分發展的沖動。”(《人性發展能夠達到的境界》)但宋在功名利祿面前,已經異化成一個毫無道德感、廉恥感的“怪獸”,只要自己能向上爬,什么損招、陰招、毒招,他都能使得出、用得上,絲毫不顧忌道德、輿論的壓力。“文死諫、武死戰”與他毫不相干。能做到明哲保身、歸隱林泉就算高士了。宋在流放期間的詩作雖然充滿了情感,但若了解了其劣行后,就會覺得他詩作的情感流露只是停留在文本的意義上,他在被貶為瀧州參軍途中,寫下了“魂隨南翥鳥,淚盡北枝花”的悲愴詩句,但字里行間流露出的仍是一個無行文人的矯情。
其實,揆諸史事,歷史上如宋之問那樣作文極佳、人品低劣者,何止宋一人?又何止中國有,其實在國外也不鮮見。
在我國明朝大奸臣嚴嵩就是其中一例。如果僅從詩作方面來說,嚴嵩也是一個正兒八經的詩人。他的詩功也甚是了得,詩作同樣寫得不俗。
明朝沈德符編撰的《萬歷野獲編》中,有這樣一段記載:“嚴分宜自為史官,即引疾歸臥數年,讀書賦詩,其集名《鈐山堂集》。詩皆清利,作錢劉調,五言尤為長城,蓋李長沙流亞,特古樂府不逮之耳。”然后,沈的結論是:“故風流宰相,非伏獵弄獐之比,獨晚途狂謬取敗耳。”嚴嵩活到八十多歲,是一位長壽文人。隔代以后,人們談到他的《鈐山堂集》時,還認為他的文學成就“在流輩中乃獨為迥出”,能夠在清朝的皇家典籍中,獲得如此評價,可見其作品確實有獨特不俗之處。《明史》稱他:“為詩古文辭,頗著清譽。”
嚴嵩的詩作,到了清朝編《四庫全書》時,任總編纂的紀昀,也不忍將其一筆勾銷,還引用了王世貞的一句詩,“孔雀雖有毒,不能掩文章”,表示不能因人廢文,來肯定他“獨為迥出”的文學功力。試讀他的一首七絕:
山泉野飯聊今夕,金谷銅駝非故時。隨緣自有數椽竹,題儉真成一字師。
假如,不是標明嚴嵩之作,準以為是哪位尚未脫貧、甘于清苦的詩人,在什么遠離塵囂,還具有一絲黍離之感的故國荒園,孤獨行吟呢!可是,當了解這不過是那個窮奢極欲、禍國殃民的大奸臣,在那里玩清貧的時候所作,就覺得是莫大的諷刺。
在外國,俄國大作家普希金寫過悲劇《莫扎特與薩列里》,寫的是音樂天才莫扎特來到維也納后,宮廷首席樂師薩列里感受到威脅,他對莫扎特產生強烈的嫉妒情緒,他不能容忍莫扎特超越自己,不論是才能還是地位。嫉妒心太強就危險了,終于,薩列里起了殺心,他毒死了莫扎特。這個說法最早見于莫扎特死后不久的一張報紙,后來被人們廣泛采信,就連獲得八項奧斯卡大獎的傳記影片《莫扎特》也采用這個說法。其實,嫉妒是人的一種情緒、一種心理反應,是對才能、地位、名譽或財富比自己好的人心生怨恨。薩列里毒死莫扎特的故事向世人昭示了這樣一個道理:嫉妒是人內心之大敵,嫉妒心過強,很容易使人走火入魔,釀成悲劇。
劉希夷被害死了、莫扎特被毒死了。為文和為人的抵牾,宋之問不是第一個,嚴嵩也不會是最后一個。但時間是最公正的審判者,人文俱佳者世代被人們所頌揚,而文高品劣者則終將被歷史所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