瀏覽中國現當代文學畫廊,一個個形象鮮明的知識女性站在我們面前,這些形象各以其特點,共同組成了中國女性解放的漫長道路,在現代文學史上,魯迅的《傷逝》中的子君和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記》中的莎菲,以異常鮮明的個性顯示了“五四”大潮中覺醒的女性命運,在新中國成立后的十七年文學中,楊沫的《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靜又以其獨特的道路表示了中國女性從個性覺醒到社會意識的成熟的轉變過程,而新時期女性的代表作家張潔,又以其筆下的曾令兒、荊華、梁倩等新社會的女性形象,表現了中國知識女性在取得了政治、經濟獨立后,對自我實現、對社會真理的追求,顯示了女作家對女性獲得徹底解放的思考。但是對于女性的解放,理論上如此,現實社會中有諸多因素阻拌著女性解放的道路。尤其在當今這個社會,是物欲擴大的社會,在精神上獲得自立的女性,仍有依附于物質的訴求。雖然女性得到政治、經濟的獨立,能夠自立、自強、自尊、自愛,這些并不夠,重要的是女性必須有和男人一樣的文化權利,在當今以一個文化主導的社會,女人不獲得一定的文化,不從自身做起,是永遠不能夠從愚昧和無知中走出來的,也不可能有真正意義上的解放。
九十年前,“五四”運動的澎湃大潮沖擊著封建思想的千年堤壩,覺醒了的青年知識分子率先接受和宣傳新思想,許多知識女性也從以往的小姐和大家閨秀中擺脫出來,成為時代的新女性。這種知識女性是當時許多文學作品表現的對象。《傷逝》中的子君,便是文學作品中一代女性覺醒的代表。“五四”時期女性的覺醒,首先從女性最切身的愛情婚姻問題表現出來。在封建的君權、神權、族權、夫權四座“大山”壓迫下的中國女性,從來是只被當做奴隸和玩物的,這種卑賤的地位最敏感的表現是在婚姻問題上。“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女人根本沒有自己的地位,完全是男性的附屬品。因此女性,主要是知識女性,首先對不合理的婚姻制度進行反抗,當時一些有影響的文學作品,多表現了這方面的內容,如羅加倫的《是愛情還是痛苦》,冰心的《秋風秋雨愁煞人》,馮沅君的《隔絕》、《隔絕之后》等。魯迅筆下的子君,在爭取婚姻自主的斗爭中表現得異常勇敢。她不同于普通女性,她受過良好的教育,在“五四”新思潮沖擊下,她接受了資產階級民主主義思想。對新思想的向往,對合理的新生活的向往,使她勇敢地喊出了“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這一強音。這是叛逆者的呼聲,是被封建鐐銬栓鎖了幾千年而只是牛馬般呻吟的中國女性自覺的呼聲,她向專制的封建禮教宣告了她們自身存在的價值,這勇敢的挑戰,使人們看到“中國女性,并不如厭世家所說得那樣的無法可施,在不遠的將來,便要看見輝煌的曙光的。”(《傷逝》)但也正是個性解放的思想局限,使子君不可能有更高的奮斗目標和更遠大的生活理想,以至于掙脫出了封建家庭的大牢籠,又用愛情為自己編制了一個小牢籠。沒有社會的解放,女性不爭得政治、經濟地位的獨立,個性解放只能是一句空話,“愛情要有所附麗”,子君的形象顯示了五四時期覺醒了的一代知識女性的勇敢,也顯示了她們的局限性。
丁玲筆下的莎菲已經是20年代末期的小知識分子女性了。她已經完成了子君的反抗,乘“五四”運動的大潮,沖擊了封建家庭的牢籠。然而,娜拉出走后又能怎樣呢?她雖然暫時沒有衣食之愁,但是精神的寄托又在哪里?20年代末,正是中國社會最黑暗的時候,大革命的失敗,社會黑暗的加劇,普遍使那些在“五四”大潮下奮力拼搏的青年茫然。莎菲比子君已經進了一步,她不滿足僅僅是自己爭的婚姻自由的權利,她的自我意識有了進一步覺醒,不僅要有被人稱人的地位,還要有真正的人的權利,她追求真正的愛情,追求真正的獨立和自主。然而,社會給她這種權利嗎?在封建制度和封建意識如磨盤般遮蔽的暗夜里,現實的愛情是多么齷齪!凌吉士的欺騙和玩弄,她并非不覺,然而,何處是理想的愛情?她內心充盈著激動不安,糾纏錯雜著種種矛盾和沖突,她不知道該怎么辦。莎菲的情緒,是時代的普遍情緒,我們從茅盾、葉圣陶、巴金等許多作家筆下,都看到這種狂躁不安,時時希望又時時幻滅的女性。丁玲的功績在于,她大膽、開放、坦率、透徹地為我們揭示了這種女性的矛盾復雜的內心世界,讓我們看到了一位“心靈上負著時代苦悶的創傷的青年女性的叛逆的絕叫者”。當時的時代也曾經顯示了社會解放的道路,這是女性解放的首要途徑,可是生活局限了莎菲,盡管她心中充滿著對新生活的渴望,但新的一切與她都似乎太遠了,她在日記里寫道“但我卻寧肯能找些新的不快活,不滿足,只是新的,無論好壞,似乎都隔得我太遠了。”莎菲的痛苦,是理想與現實的矛盾造成的痛苦,她的覺醒比子君的覺醒更深一層,她卻同子君一樣沒有把自我同社會結合在一起,女性解放并不僅僅是女性自身的問題,只有掙得社會的解放,女性才有獲得解放的可能。
30年代的林道靜,就比子君和莎菲幸運多了,這個在封建地主家庭長大的女子,同樣走過了反抗家庭的封建婚姻,爭取個人的社會地位的曲折道路。子君的時代,女子大多在經濟上還不能獨立,這使子君不能夠走出家庭,進入社會。而道靜的時代,女子已經可以在社會上謀求職業,經濟地位有所改善,因此道靜在離家后,有可能走入社會。但是,30年代的社會并沒有光明,它使林道靜逃出虎口,又入狼窩,個人的獨家反抗,只能落入社會的大羅網中,盡管她很勇敢,她說:“我要獨立生活,要到社會上去做一個人。”但社會是不會輕易放過這位弱女子的。促使林道靜命運改變的,是革命的洪流,是抗日的烽火,是她接觸了共產黨人,接觸了革命書記。她不可能停留在個人的小天地了,她有了比莎菲開闊的生活道路。革命斗爭實踐,使她懂得了,個人的命運是與民族的命運、國家的命運相聯系的,她毅然把對理想愛情的追求轉向對民族解放事業的追求。林道靜形象的出現,完成了中國知識女性從“自我觀念”的覺醒到群體觀念的形成的過程。林道靜所走的道路,顯示著中國女性爭自由、求解放的必由之路,這條道路是艱難的,她付出的不僅是汗水、淚水,更有鮮血。秋瑾、石評梅等,無數女性都走過了這條路,并且用自己的軀體鋪成了這條路。但這畢竟是一條通往光明的路。
從子君、莎菲到林道靜,我們看到了一條中國女性從覺醒到反抗,最終爭得自己的社會地位的艱難道路。但是,獲得了政治、經濟的解放,取得了自己的社會地位的中國女性,將怎樣在生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怎樣體現出自我的存在?這就是張潔的小說要告訴我們的了。
《愛,是不能忘記的》被許多評論工作者認為是新時期第一篇體現出女性意識的小說。在這里,作者寫了一位取得了獨立的政治地位和經濟地位的女作家鐘雨對自我感情的申訴。她不同于子君,有獨立的社會地位。無衣食之憂。她追求理想的愛情,這一點有點像莎菲。她說:“愛,是不能忘記的”,她感到,女人不僅需要物質的獨立,更需要精神的獨立,女人不應順應社會的潮流,去茍合無愛的婚姻,而應該搞清楚自己內心的真正的需要,去追求那些刻骨銘心的情愛。在對愛情的追求上,鐘雨像子君和莎菲一樣勇敢,而且付出了極大的代價,經歷了精神上的痛苦磨難。但是,鐘雨畢竟不同于子君和莎菲,她對愛情的追求處于更高的層次。莎菲是典型的個人主義者,她對愛情的追求。純粹是個人的享樂,她得到了物質上的享受,卻沒有得到精神的樂趣,因此她痛苦,她不安。鐘雨也執著地追求精神的愛戀,但愛情已不是她生活的全部目的,她嚴格地分清了社會責任和個人感情的界限。她也不同于林道靜,林道靜不僅把思想,把行動,而且把全部感情都奉獻給了社會,鐘雨卻保留了一塊個人情感的小天地,致使這個人的情感決沒有侵犯對社會的責任。作為一個作家,她忍受著情感的煎熬,為社會寫出了那么多優美的文章,而且為了社會上他人的幸福,她還割舍了自己的愛,僅把這情感封存在心底。鐘雨生活的和平時期,是應該有更多的個人自由的。鐘雨的形象告訴我們,人,是應該有自己的感情的,女性的解放,不是要把女人變成一樣的社會機器,而是要使每個人都能夠得到全面的自由的發展。
每個人都能夠得到全面的自由的發展,談何容易。《方舟》中的梁倩、荊華、柳泉所走過的道路,向我們證明了這一點。這是幾位在紅旗下長大,受過專業的高等教育,業務專長又為人正直的女性。比起子君,莎菲甚至林道靜,他們“所思慮,所悲傷,耗盡全心而關注的”,早己有了不同的內容。他們不僅要真愛情,要爭解放,而且要力爭全面的權益:愛情、人格、事業、還有真理,他們要做一個全面發展的人。她們也需要愛:“女人和男人不一樣,她總要愛點什么,好像她們生來就是為了愛點什么而生存的。”她們也曾經愛過,并且愿意被人愛。你看,梁倩并沒有忘記那個初婚的夜晚:
他怎樣歡喜若狂地抱著她在臥室里打轉。他們沒有開燈,明亮的月光從落地窗里照進來,包裹著他們。每當她被他旋轉到朝向窗口的時候,她就看見附在月亮旁邊的,那一朵說不清是金色,或是銀色,或是淡紫色的,通明的,亮晶晶的,薄羽似的輕云。她的心仿佛被那朵云填滿了,滿得想要流出來。
他們渴望著愛,但身患腰疾的荊華跌倒在暴雨之夜而“需要一雙有力的胳膊”的時候,當柳泉在外事局橫遭冷眼而想起“他有一個寬闊的胸脯”的時候,她們多么熱望有個高尚、忠貞、疼愛自己的伴侶。但是,如果那愛與她們人生的價值發生矛盾,她們又會毫不猶豫地舍棄那愛。盡管時代不同了,但幾十年前還統治著中國的封建意識仍程度不同地存在著,它處處限制女人的愛。在社會上,還有多少人把女人只當做玩弄的對象和生育的機器。白復山(梁倩的丈夫)問梁倩:“你會在男人懷里撒嬌嗎?”“你知道什么是男人的虛榮嗎?”荊華過去的丈夫說:“為了養活你家里的人,就做人工流產,我娶你這個老婆圖的是什么啊?”柳泉的遭遇更可怕。她本來期望婚姻是一片綠蔭覆蓋的草地,可以讓她躺在那里得以憩息,然而,她的丈夫卻噴著滿嘴的酒氣,強迫她“做愛”,“從他們結婚以來,每個夜晚都好像是他花錢買來的。如果不是這樣,他便好像蝕了本。”柳泉一旦不情愿,他就“粗暴地扭著她問:‘你是不是我的老婆?’”
這一代新女性,為了維護女性的尊嚴,為了做一個真正的人,他們先后邁出了勇敢的一步,在分別經歷了一場死去活來的離婚訴訟后,勇敢地挑起了人生的全部重擔。時代畢竟不同了,他們能夠依靠自己的力量在這社會上站住腳。然而,她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啊!從精神到物質:社會的冷眼,別有用心的刁難,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卻又是難以勝任的繁重的體力勞動,病體的折磨,感情的孤寂,還有那不息的事業心,為給社會做點什么而進行的種種奮斗……然而,她們畢竟挺住了。“為女人,干杯!”她們的成功,是時代的成功。她們的遭遇和奮斗又表明,在今天的時代。女性解放的道路并沒有走完,為爭取女性的徹底解放,還會有汗水,會有眼淚。她們的形象向我們表明,女性要取得最終的解放,只取得政治和經濟的獨立是不夠的,還必須自立、自愛、自尊、自強。
舊時代女性解放的道路是悲壯的,新時代女性解放的道路同樣是悲壯的。張潔對這個問題有著清醒地認識。《祖母綠》中的曾令兒,以她艱辛的一生向人們證明著這一點。她像那些文學作品中的女性一樣,是一個為愛而獻身的女子。在為愛而奮斗的路途上,她比子君、莎菲更勇敢,在為愛所付出的犧牲中,她承受的比子君、比莎菲更多。她曾不顧喪生的危險,沖進大海的旋渦將所愛救出;她曾不顧個人染病,為生病的所愛補習功課,使他免于留級;她頂替所愛去戴上沉重的政治枷鎖;又為所愛解除了一切愛的義務。愛,對曾令兒來說,已經不是為了一己情感的滿足。這是真正的發自內心的感情。不為交換,不企求得到什么,只有一種奉獻的沖動。開始,當她還沒有看到更擴大的人生時,她只能把那愛附著于一點,一旦她經歷豐富,視野開闊后,她的愛便升華了。她不再拘泥于那一點,而是張開大海般的胸懷,擁抱其整個的世界,整個的人生。無私的愛,因視野的狹小,有時也會陷入漩渦,一旦躍出那旋渦,她便獲得了廣闊的空間。
曾令兒的形象,是“五四”以來一切為愛而生、為愛而死的形象的總結。無論是子君,還是莎菲,都是陷進愛的旋渦不能自拔,終至沉底的女性。豈止“五四”以來的女性,翻開整個中外文學史,美狄亞、朱麗葉、簡·愛、安娜·卡列尼娜、劉蘭芝、杜麗娘、林黛玉……不都是為愛而生,為愛而死的嗎?曾令兒所經歷的一切,比多數為愛而生,為愛而死的女性更曲折,更艱難,她卻跳出了個人愛的旋渦,用自己的行動證明了什么是真正的愛,什么是真正的人生。這是一個愛的精靈,她所追求的,是造福于人類的愛。
正如同法國女權主義者西蒙·波伏娃所說的那樣,女人的“性別意識”不是與生俱來,而是后天被培養灌輸的。女人的“第二性”特質,也是由主宰這個世界的男性權威所規定和命令的。人類的最高需求,是追求真理,世界上的最高價值,是為人類創造文明。作為一個女性,我們已經獲得了超越以往女性的解放,但是女性解放的漫長道路還期待著更多敢于向社會,也敢于向自我挑戰的勇敢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