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實地了解百年不遇的干旱,我分別于2010年4月9日和6月3日奔赴黔西南和黔南。4月9日走進黔西南,我立即感到所有的東西都在發燙,發燙的石頭、發燙的土地、發燙的道路,發燙的草木,發燙的人心,快三百天了,中間只下過一次1.6毫米的雨,這與其說是下雨,還不如說是一場讓人無可奈何的戲弄或欺騙。每一棵樹都在等水,每一棵草都在等水,每個鄉村孩子也在等水。那些細小的、長在石縫里的樹和草從2009年8月起沒有享受到一滴雨露,它們的葉子已經發紅或者發黃,紅是絳紅,黃是枯黃,這兩種顏色看上去很美,像北方的深秋,但在南方,在春天的南方,這是死亡的顏色,是走向死亡的通知。死神披著迷人的大氅,意欲何為?踢在任何一塊泥土上,都能騰起一股白煙,摘下枯焦的葉片輕輕一捻就成粉,干得發白的淤泥像鋼板一樣硬,深達半米的裂口吞噬著空氣中最后的濕潤,找不到魚蝦的蹤影,大概是凝固在干土里了,連同它們等水的夢一起凝固了。
如果不身臨其境,是無法想象干旱也會如此的可怕。莊稼幾乎絕收,菜園里看不到綠色,果樹驚惶地卷曲著葉片。據村里人說,他們看見鳥兒飛到空中,突然一下掉在亂石叢中,死了。不管是死于干渴還是饑餓,鳥兒以這種決絕的方式告別了天空,是何等慘烈?整個村子,看不見一朵小花,也就沒見到蝴蝶,沒見到蜜蜂,甚至沒見到一只螞蟻。唯一見到的是蒼蠅,它們在路邊小店丟出的垃圾堆上起舞。蒼蠅就蒼蠅吧,蒼蠅作為生物之一種,蒼蠅也必須活著,我關心的是,如果沒有這個小店,它們能否飛越廣袤的旱區?水窯里只剩下渾濁的黃湯了,小姑娘只能用它洗衣服。我說,這哪里洗得干凈?她說,洗總比不洗好。洗過的水還要倒進水窯,以便澄清后再用。水窯壁上,一圈一圈黑黃色的印跡,是每天被蒸發掉的水分的標志,也是水越來越臟的標志。
面對干旱,樹放棄了、草放棄了、蝴蝶放棄了、蜜蜂放棄了,但人沒有放棄。6月9日,在一間陳設簡單的小會議室,貴州省地礦局局長李在文詳細介紹了地礦局找水抗旱的全過程。這位沉靜干練的局長語速不急不徐,嚴謹與沉穩的眼神中透露出地質工作者內斂與低調的特色。但隨著李局長的敘述,我腦子里出現了一幅幅激動人心的畫面。
春節過后,旱情在延續,中央和省氣象臺同時發布了干旱氣象預警預報,李在文已和分管地下和勘查與施工的副局長楊在鋒醞釀如何找水抗旱。其實早在春節前,省地礦局就已作好全省地下水勘查開發設計,交給國土廳審批。李在文和班子成員深感旱情嚴峻,在這種情況下必須打破常規,緊急啟動抗旱找水工作,不能再按步就班等待上級審批。3月1日,元宵節第二天,李在文便主持了抗旱找水會議,上午開會,下午向省政府緊急請示,決定和國土廳共同組建專家組,與黔西南、黔東南、畢節、遵義等當地政府聯系,啟動地下水找水抗旱工作。3月2日,111和114地質隊經過一天的準備,連夜派}l|專業技術人員和鉆井隊趕赴興義、湄潭,3月8日,一南一北遙相呼應,兩口井同時出水。4月中旬,地礦局找水隊伍已有11家,63臺鉆機,工作人員400余人,工作地區達48個縣。到6月上旬,成井200余口,直接解決了70余萬人的飲水問題。間接為50至60萬人提供了長距離送水的水源地。這種解決不是一時的,而是把這70萬人祖祖輩輩發愁的問題解決了,即使再發生干旱,他們也不再為水發愁了。李在文說,旱情問題是民生問題,地礦局主動、迅速、應急是一種態度,一種責任,一種能力。他在黔西南檢查工作時,嚴肅地告訴鉆探施工人員:“黔西南州是全省嚴重干旱缺水的地區之一,我們要以最快的速度、最優的方法、最強的力量有序地組織施工,克服困難,加班加點開展工作,早日為老百姓打出抗旱水。”
大旱百余天,十余個縣城飲用水告急。最嚴重的要數獨山、興仁。在獨山采訪時,一位須發皆白的老人搖著頭用婉轉的聲音唱給我聽:好個獨山州啊,水往四處流;三年兩頭旱,十年九不收。他說這首民謠已唱了上千年。據史料記載,“元置獨山州蠻夷軍民長官司……明洪武十六年(公元1383年)置九名九姓獨山州長官,弘治七年(公元1494年)五月置獨山州,1913年廢州置獨山縣。”早在元朝就設置的獨山州,在20世紀初卻不得不廢州設縣,原因不是別的,正是因為城區缺水,不得不把州府遷往都勻。獨山號稱百井之城,城中有一百多口天然水井,在工業不發達,人口不密集的時代,百井不僅是一種自豪,同時也是一種文化。水井的存在,既反映了人與自然的關系,又是人類創造歷史的見證。但現代工業文明剛剛進入這里,這種文化就顯示出它的尷尬和無奈。井還是那些井,水卻不再是那些水。天然水井距地表太近,水質每況愈下,由不敢直接飲用到不能飲用。春節以來,獨山縣城區的自來水限時供應間距越來越長,由最初的一天供兩小時到四天才能供兩小時。縣城的朋友開玩笑說,你要是那段時間來,酒有你喝的,澡是不能讓你洗的,因為酒嘛,半斤八兩就夠你喝了,洗個澡得好幾十斤水呀。這種日子到五月中旬才宣告結束。
6月3日,114地質隊韓忠友把我帶到一個叫五里橋的地方。五里橋所在的村叫五里村。有這地名時,村里一座小小的石橋距獨山縣城五里。現在距縣城已不到一公里,蘭海高速公路穿村而過。從2009年8月到2010年5月下旬,黔南地區降雨量總計才133毫米。五里村的水井干枯了,村民只能用摩托和馬匹去馱水。4月下旬,114地質隊在這里打了一口井,這是一口涌水量達1200噸的自流井。從安裝機器到清泉涌出,僅用了五天時間。我在井邊看到了洗衣服的三個婦女,她們說話像唱歌一樣好聽,我一句也聽不懂。但她們臉上的喜悅之情溢于言表。其中一個婦女的衣服是用挑草的大籃子挑來的,村支書說,旱了那么久,沒有水洗,有了水又要打田,沒時間洗,現在全都挑來了。壩子里,有人在插秧,有人在澆地。而自流井的旁邊,四根粗壯的管子正把水往山坡上輸送。17個村民組3000多人從此旱澇無憂。但這口井的意義遠不止于此。這口井還是獨山縣城的應急水源,是獨山縣城的后備水源地。
說到城鎮后備水源地,李局長特別強調,在城鎮周圍、尤其是大中城市,打水一定要慎重,只能作為應急用水,平時用水還是只能用地表水。因為大中城市大量開采地下水對地質環境的影響尚不明確。在農村,由于開采深度淺,而且開采的主要是地下徑流,是地底下流動的水,對地質環境影響極小。
5月下旬,黔南已經下過幾場雨了。在黔桂交界的麻尾鎮,我看到稻田里有水,洼地里也有水,但114地質隊的鉆機仍在作業,并且是搬到這里施工的第一口井。遇到鎮里的干部,我提出自己的疑問,這不是到處都有水嗎?為什么還要打井。這位于部像受了天大的冤枉似的,他大聲說:麻尾是最缺水的呀,雨下三天就澇,天晴三天就旱。你看到的是昨天晚上下的雨,只要晴上兩天,它們就無影無蹤了。缺水到底缺到什么程度?鎮干部說,一盆渾水三次用,洗臉洗腳到喂牛,你說缺不缺水?稻田在正常年份也只有三分之一能夠豐收,你說缺不缺水?與廣西交界的村莊,為了爭水,打架流血的事件發生過多少次已經無人能說清,直到2003年,兩邊的村民還為爭水打得頭破血流,都是因為缺水!不過,這次百年不遇的大旱反倒沒有打架,原因很簡單,因為無水可爭!
麻尾是黔南經濟第一鎮,因交通便利,高速鐵路和公路都從這里經過,有好幾家大型鐵合金企業在這里落戶。從市鎮的規模就可看出,這是一個熱鬧的地方。但因為缺水,嚴重制約了企業的發展。114地質隊進來之前,就已經有廣西和都勻的私人鉆井隊在這里打井,但由于技術和設備落后,打了幾十口井,只有4口可用。而且這4口井的深度只有五六十米,水量有限,只能供少數幾戶人家使用。專業地質隊打的井卻在一百五六十米左右,水量可以覆蓋幾百戶甚至上千戶人家。鎮長感嘆,麻尾這地方,地表水貴如油,地下水日夜流。本來地下水資源是很豐富的,但沒有技術,看也看不到,弄也弄不起來,干著急,只有靠你們地質隊啦。
私人鉆井成功率低的原因是瞎貓碰死耗子,全憑運氣。地質隊不同,不僅在技術和裝備上遠遠高于私人鉆井隊,更主要的是前期已經作過大量工作。據地礦局黨委副書記況忠輝介紹,早在2007年,地礦局就在全省開展了地下水地質勘查工作。2007年,省長林樹森帶領副省長祿智明、辛維光等到地礦局調研,把地下水勘查開發列為省長工程,至2009年底,全省已施工300多口井,投入1.2億元。2010年,在大旱肆虐的土地上,地礦局用三個月打了兩百多口井(3月至6月初),成井率達85%。創造了在我國西南地區巖溶成井率的新記錄。而114地質隊,成井率更是高達91.4%,而相同地質條件的云南、廣西都不到60%。況書記說,沒有2007年以來所作的地下水勘查工作,我們的成井率也很難達到這個水平。
更加讓人欣慰的是,大旱結束了,但貴州省地下水工程沒有結束。按照省政府的要求,全省地下水勘查開發工作將持續到2012年。屆時,全省農村人畜飲水問題可得到全面解決。這對解決復雜而迫切的“三農”問題,無疑具有劃時代的意義,這是構建和諧社會最現實最長久最有力的物質基礎。功莫大焉,善莫大焉!
在獨山縣交沫村、堯拉村,筆者見到了正在為這項工程辛勤工作的人:機長和他的隊員們。
在交沫村打井的機長名叫易增貴,胖胖的,有幾分靦腆。他3月24號就出來了,至今沒有回過一次家。在麻尾鎮堯拉村打井的機長麻偉出門比他更早,3月3號就出來了,也是一次也沒回去過。他們都已人到中年,都是父親,都有父母。因為長期從事野外工作,結婚比較晚,孩子都才十歲。說到孩子,易增貴流露出些許無奈,妻子是列車乘務員,和他一樣沒法管孩子。他越來越擔心孩子對電腦游戲的癡迷。他只能每天收工后給孩子打個電話回去,“敲敲警鐘”。麻偉說,他寧愿天天干活,一天也不想休息,倒不是想早點干完了回去,而是因為一停下來,就會巴著心尖子想妻子、孩子。“我最怕胡思亂想了。”麻偉自嘲地笑道。打水的地方都缺水,但麻偉隨身帶了根魚竿,機器停下檢修時,就到“溝溝凼凼釣一下”。很多溝溝凼凼里都沒有水,麻偉只能扛著魚竿在村子里閑逛。來到堯拉村,大概連老天也感到麻偉太寂寞了,居然就在機臺旁邊,有一個不足五平米的天然水坑,麻偉的魚竿終于嘗到了魚腥味,釣到了幾條三寸長的小魚。愛好不同,排解寂寞的方式也不同。另外一位鉆工用安全帽栽了一株蘭花。他說,不管是在老家還是在打井的鄉村,和他同齡的女孩子沒考上學校的都打工去了,考上學校的更是“趾高氣揚,哪里會理我”,“在這里沒什么好看的,只有看蘭花。”我在心里想,哈,他可以當詩人,他卻嘆了口氣:有時候看煩了,好想把它丟球,又怕丟了想看的時候沒有看的。“你多大了?”“今年22歲。”他的內心也在鬧干旱,卻找不到滋潤心田的源泉。我問麻偉,你就不能中途回去一次嗎?他干脆地回答,肯定不能。“為什么?”“催嘛,催得緊嘛,老百姓干得‘遭球不住了’催政府,政府催我們。”“那你們‘遭球得住’嗎?”“遭球不住也要遭,哈哈哈哈。看到老百姓有水了,我們也很高興。”
麻尾鎮的鎮長說,他們打出水來了,老百姓是懂得感恩的。
易增貴的機組在交余村打出水來后,能歌善舞的布衣族婦女把打水的故事編成歌,一遍一遍地唱著這些歌給他們敬酒。他們第二天一早要搬遷,不能喝酒,她們便買來“營養快線”,把飲料當酒一碗一碗地敬他們。一位鉆工說,可惜沒把當時的場面錄下來,要是錄下來,老了再看,是多么欣慰啊。搬到新的地方,眼巴巴盼著他們到來的村民買來篩子那么大一盤鞭炮,在鉆機旁邊放了半個小時。
說到感人的故事,當然還有很多。114地質隊在湄潭打出水后,村民殺了一頭豬招待他們。可嚴重的旱情不容許他們停留,他們必須連夜奔赴長順縣,連飯也來不及吃。既心疼又感激的村民只好把殺好的肥豬裝到搬運鉆機的卡車上。
省地礦局自3月1日以來的地下水勘查工作,是貴州省歷史上規模最大的鉆井取水行動。
人類對水的認識和重視并非始于今日,但任何時代都遠沒有今日的認識深刻。近年來,全球性干旱呈現日益頻繁和嚴重之勢,給世界上一些干旱、半干旱國家和地區帶來了令人恐慌的缺水危機。我國在缺水國家中位居第13位,水資源總量不足世界平均數的1/4,排名第121位。水是生命之源,水是農業的命脈,水是工業的血液。人類可以利用的淡水只占全球水總量的0.325%。這些話語見諸大刊小報,可見水資源的嚴峻與殘酷。那么,李在文局長那略帶憂郁的神情就不僅僅是性格了,而是他深知,水有多么重要,地下水勘查有多么重要,“這既是民生問題,也是服務經濟大局的問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