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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也是嫁閨女呢。雖然沒有鼓樂喧天,可你看我們這閨女,長得多俊哪。那陣求親的人海了去了,每天都排出二里地去。米翠珍拉開提包,自豪地指著照片里的女兒陳嘉興說。一寸小框里的陳嘉興明眸皓齒,笑靨如花,正用她那彎迷死人的勾月眼,勾魂攝魄地向看照片的人拋著媚眼。漂亮是漂亮,可是——男方家的“婆婆”楊二女看著照片,猶豫著話該怎么往下說。三千真的不多,我們是城市的,嫁到你們這鄉下來,你們賺死了,我們賠得褲子掉。我都不敢讓附近的人知道,要知道我們就這樣偷偷摸摸把姑娘嫁到這里,別人還不知道怎么嘲笑我們呢。我們可丟不起這人。米翠珍拉上了提包,認真地說。
楊二女的臉皺成了苦瓜。稀疏的眉毛急遽抖動,嘴癟成了一條縫,連空氣都游不進去。米翠珍有點不屑,把目光送到老遠的地方去,遠處是黛黑色的夜色籠罩的模糊不清的黑暗,她不知道在這混沌的黑暗里,哪塊地方是女兒寄居之處。她又把目光收回來,收回到手里的提包上,發愁地掂掂女兒,唉,就這么個雞不叫狗不鳴的小破村子,人家又這么小氣,可委屈如花似玉的嘉興了,把女兒丟在這荒郊野地,以后的日子可怎么過?想到這里,幾滴凄涼的眼淚滾落出來,她偷偷地擦去了傷感的淚。
——三千就三千吧。咱可說好了,以后不來往了啊,逢年過節算我的,再不許補要了啊。楊二女的眉毛抖夠了,成了八字,立住了,繃著黑嗆嗆的臉,嚴肅地對米翠珍說。米翠珍點點頭。雖說天已完全黑下來,楊二女還是做賊樣不住地四下里張望著,生怕突然跳出來個村人,看見她和明顯是城里人裝束的婦人鬼祟的交涉。她是特意挑這個時辰讓米翠珍來的,夜色像塊大幕沉重地籠罩下來,遮掩了一切怕見光的人和事,正和了她的心思。她怕村里人看見。人多嘴雜,主要是怕傳到兒媳婦巧珍和她娘家人耳里。惹出事來,不好辦呢。
米翠珍也打定主意不來往的,要是想來往,她就不會把女兒打發到這荒郊野地里了。家里就她還惦記著女兒,對看女兒,她是銘刻在心的,逢年過節她就張羅著要去看。其他的人,在第一年勉強看了第一次就早煩了。離節還遠著呢,一看她張羅著去看嘉興,老頭子、活著的那四個孩子,就開始頭疼腿疼,渾身煩躁,等把看嘉興的事過去了,家里才能恢復往日的平靜。
楊二女伸出枯樹皮樣的雞爪子,從貼身的大褂里掏出一張臟得看不出本來面目的手帕來,打開,里面是一層塑料紙,再打開,里面是一卷錢。她小心翼翼地從一百元的整票子里數出三十張來,遞給米翠珍。米翠珍只飛快掃了一眼剩下的一疊,就估摸出至少還有一千,心里暗自懊惱,想自己還是要低了,這個摳門老太太準備了四千呢。米翠珍接過錢,打開自己帶的提包,把拿紅布包著的東西給了楊二女。老太太接過東西掂了掂,還挺沉,她想打開紅布細看看,當著米翠珍的面,終是不好意思。她就看看外表,沒有磕碰,還好,她小心地放在了地上的草筐子里,拿塊苫布蒙上。米翠珍眼睛熱熱地凝視著草筐子,戀戀不舍的眼淚溢出來。想以后見自己的女兒就不那么方便了,想也只能在心里想想,看看家里的照片。她擦擦眼淚,硬起心扭頭往回走?!捌牌拧睕_她的背影招招手,皺成核桃皮的臉擠出一個蒼老的笑,親家,慢著些。
鬼親家。米翠珍悻悻地暗自罵完,擦擦眼淚,又破涕為笑了。自己還真說準了,還真是門鬼親家。
米翠珍剛才交給楊二女的是陳嘉興的骨灰盒。女兒陳嘉興死了快五年了,一直孤零零地存放在火葬場的殯儀架上。剛火化時,陳、白兩大家子都還聚在火葬場,眼看著陳嘉興的肉身變成了一縷煙,裊裊升騰著向天而去,哭得昏天黑地,六神無主之際,是米翠珍捧著女兒溫熱的骨灰,冷靜地擦著淚逼著女婿白富強一次交了五年的骨灰存放費。她在女兒咽氣時打了白富強兩個耳刮子,白富強生她的氣,故意和她搗亂,眼睛不看她,虛無縹緲地看著別處,遲疑著不愿意交。米翠珍倒也不憤怒,輕描淡寫地說行啊,那你們是夫妻,活著陳嘉興是你老婆,死了是你們白家的鬼,把你老婆骨灰盒搬回家去,你們還接著做陰陽夫妻吧。白富強一聽,眼睛憋成牛蛋大,脖子上的青筋還鼓得一梗一梗的,就是不知道該說什么,傻在那里。還是頭腦聰明見多識廣的白富強媽媽反應快,擠出笑臉說富強你這孩子犯什么傻呢,嘉興是你老婆,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比海深,你不給她交費誰給她交啊?你不僅該給她繳費,逢年過節的還該來看望她,別讓她孤單寂寞才是。白富強是條倔驢,還不想輕易和丈母娘服軟,還想爭辯什么,他媽杵了他一下,快去。他才不情不愿地去繳費。他媽比這個混蛋兒子心里清亮著呢。媳婦死了,兒子還好好地活著,生活還得繼續,兒子還要再娶再生,家里擺個前妻的骨灰盒,那算怎么一回子事?以后還怎么往回娶新人哪?那又畢竟是個骨灰盒,不是件舊衣服爛紙袋子,說不要了就團巴團巴送人或者扔了,更不能隨便放在哪個耗子洞里,雞窩里,任由鼠啃雞刨。白富強媽媽嘆口氣,這個呆兒子就這點不好,死犟,腦子在關鍵時刻成了一團糨糊,轉不過彎來。
白富強買了一個帶照片框、前面有一排細小的假白玉欄桿、盒身是古銅色、看上去中規中矩的骨灰盒,繳了五年的費,陳嘉興就在火葬場的骨灰存放架上安了家。陳嘉興自此不再叫陳嘉興,有了新的叫法,是3-27號。骨灰架上什么樣的人都有,和陳嘉興并肩而立的,是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的各色人等。比如,緊挨著陳嘉興左邊的3-26號就是一個英俊瀟灑的小伙子,還穿著警察制服,眼見得生前是個警察。小伙子面目英俊,黝黑的頭發根根豎立,雙目炯炯對著鏡頭微笑,一看就是個精于的人。米翠珍可惜地想要是這個小伙子還活著,不知道有多少姑娘喜歡他,要追求他。要是陳嘉興還活著,生前認識這個小伙子,米翠珍說什么也要把陳嘉興和警察撮合成一對,這個可人的小伙子給人做丈夫做女婿,既順眼又喜氣,比那個討厭的白富強強一百倍都不止。她剛暗喜了一下,又絕望地想小伙子也是作為亡人自己才認識的,要不是作為亡人和女兒并肩而立,茫茫人海中,自己又哪里會認識他呢?大概是家人怕警察小伙在陰間寂寞,照片框里鑲的不是他的單人照,而是幾個人的合影,照片里的四個人都笑得喜笑顏開,合不攏嘴,脖子伸得老長直往鏡頭里鉆。米翠珍暗想不知道這家人咋想的,把這樣的照片放在骨灰盒上有點那個吧,畢竟死亡不是什么值得開懷大笑的事。女兒的右邊3-28號是一個看上去只有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小姑娘天真活潑,長相秀麗,頭上還扎了兩個五色絲線綁成的羊角辮,再加上剛開始發育嫩芽般身上的太陽裙,看得米翠珍煞是喜歡。想這要是自己的外孫女倒好了,這樣乖巧的小囡自己不定多么喜歡她呢。為啥這樣好的小姑娘就早早成了鬼魂了呢?這是米翠珍在細看女兒的左鄰右居時一直也搞不懂的事。老話說得好,黃泉路上無老少啊。米翠珍還不辭辛苦地挨排看了好多骨灰盒,準確地說是看了照片框中鑲嵌著的好多死者,有七八十的老頭老太太,有三四十的中年男女,還有自己女兒、男警察、小姑娘這樣的年輕人。看多了,米翠珍由于剛27歲的女兒突然故去的郁結打開了不少,她想既然有這么多年輕的生命都是戛然而止的,那么對女兒的早逝也就不必過分悲慟和糾結,人總要有一死,女兒不過和那些年輕人一樣,死得早了些罷了。
陳嘉興凄涼地端坐在了火葬場的骨灰架上,米翠珍和她爸爸、兄弟姐妹、前夫們反倒安穩地熱熱鬧鬧活著,她心里老針扎似的,有隱隱不安。白富強是個啥東西她太了解了。女兒活的時候他總是懷疑女兒和別的男人不清不楚,給他戴綠帽子,亂風流,為這,女兒懷著九個多月的身孕硬是挨了他結實的兩腳。后來孩子也沒了,大人也完了,白富強在火葬場也哭得傷心欲絕,面容凄慘,可米翠珍心里明白著呢,不出一年,他準得迎進新人來。結果比她預料的還堵心,女兒死后只四個半月,白富強就又結婚了。新老婆婚后只兩個月,就嘎巴利索脆地懷上了孕。
米翠珍在罵白富強沒良心、是個絕情種的同時,也哀嘆骨灰架上的女兒孤獨可憐。
白富強娶了新人,又做了父親,一掃青年人喪妻的悲哀,又重新快活逍遙起來,那么女兒呢?難不成這輩子就孤獨凄清地一直做那個3-27號?自己活著,吼著叫著,氣著罵著,兒女們還會逢年過節敷衍地去看她,一旦自己去了,米翠珍知道,陳嘉興骨灰盒上的塵土即使落了一丈厚,也沒人會給她來掃一笤帚了?;钪倪@幾個孩子都不愿意去火葬場祭奠陳嘉興,包括做父親的老頭子在內。陳嘉興剛死的那年春節,離陳嘉興過世也就三個多月,當時自己還在心里盤算,年二十八要去看她,老頭子早早坐不住了,張羅著要去。家里早早準備下了祭奠的東西:冥幣、紙錢、香火,考慮到是冬天,怕嘉興在那邊冷,還拿紅紙鉸了好幾套棉衣棉褲,又想到嘉興一生愛美,米翠珍還一樣不拉地給女兒準備了脂粉、口紅、小梳子、小鏡子。至于吃的喝的,米翠珍更是準備得滿滿一籃子:點心、點著紅點的大白饅頭、炸油糕、紅燒肉、醬排骨、燉肘子、炸帶魚……可謂應有盡有。想到活著時嘉興喜歡喝兩口,米翠珍還給她帶了一瓶小二和一瓶啤酒。
一家子去了,捧出了陳嘉興的骨灰盒,在荒涼陰冷的火葬場里找了一個沒人的地方,拿幾塊磚頭把陳嘉興的骨灰盒供奉上,在刮得呼呼緊的大北風中,父親第一個就哭暈了過去。接著,是幾個兄弟姐妹,他們想到從此和嘉興陰陽兩隔,嚎啕大哭,他們哭得昏天黑地,肝腸欲斷,差點把生硬的北風都哭回去了。后來,米翠珍和丈夫傷心得腿都軟了,是兒女們架回來的。結果那個年弄的,老頭子始終病病歪歪,沒精打采,一家子都沒過好。用老頭子的話來說,是陰氣太重,把自己的陽氣都沖沒了。老頭子回來后整整萎靡了半個月,才緩上來陽氣。
令米翠珍耿耿于懷的,是始終沒見白家人露面。別人不露面也算了,白富強這個兔崽子怎么也應該來看望一下啊,好歹做了幾年夫妻,怎么就連一點夫妻情分都沒有呢?米翠珍找白家興師問罪,白富強的母親說去了去了,大概跟你們去的不是一個時間,所以沒碰上。米翠珍不相信,又打電話問了火葬場的管理人員,人家說春節期間只有他們來祭奠陳嘉興了,其他沒人。誰來祭奠都要往外請骨灰盒的,這個騙不了的。白富強真是個不折不扣的絕情種,王八蛋。
春節過后緊接著就是清明,這次老頭子沒張羅著去,只有米翠珍認真地張羅著,到了清明那天,米翠珍拿著準備好的東西,叫老頭子走吧。老頭子歪在沙發上,精神萎靡地說我不去了,刺激太大。我想開了,逝者已去,不能復生,活著的還得好好活著。本來不見孩子的遺物,我努力地忘記孩子已經沒了這個事實;可我剛養好傷,一見孩子的骨灰,又勾起了我的傷痛。我每去一次,都是把長好的傷口又重新撕開一次,我歲數也不小了,受不了這個刺激。我不去了。
米翠珍寂然。老頭子說的也對。她每去一次也很難受,難受得嘔心嘔血,翻江倒海。可是,誰也不去,嘉興每到年節就孤零零地干在骨灰架子上吃灰不成?這也太委屈女兒了吧?米翠珍就讓孩子們去。孩子們也沒了第一次去的熱情,大兒子說媳婦這兩天身體不舒服,要陪著上醫院。小兒子說孩子病了,也在看病。大女兒說單位有事,離不開。小女兒說單位可能要派她清明出差,正等著呢。合著都不愿意去呀。大兒子后來說了一個折中方案,他說反正是祭奠,說明咱心里惦記著她、沒忘了她就成了,也沒必要非得去火葬場去,咱在家門口的十字路口上燒點紙,不也是一樣的意思嗎?幾個活著的真實想法沒敢和媽媽說出來:咱是活人啊,火葬場是啥好地方啊,干啥老往那跑啊?跑一趟,晦氣一年都去不掉。何況是一年跑好幾趟,這日子還有的過嗎?晦氣都晦氣死了。米翠珍氣了個透心涼。都是一個,肚子里爬出來的親兄熱弟呀,怎么死了一個剩下的根本沒有兔死狐哀的悲傷呢?感情你們在陽界活得熱熱乎乎的,就不管你們陰界清冷的姐妹了?米翠珍賭氣地說你們不去我去。孩子們不好意思了,最后大兒子不情不愿地說還是我去吧??吹贸鰜?,大兒子應的很勉強,完全是在為她這個母親分憂,很孝道的樣子。唉,唉唉……
清明去是去了,還有接下了的七月十五、國慶呢,還有來年的春節清明呢,現在就這么難,以后呢?自己死了以后呢?還有白富強那個王八蛋,第一次繳費就那么不情愿,等五年滿了再續費呢?十年滿了再續呢?他要是不肯續,我那可憐的女兒可怎么辦呢?米翠珍一想這些個污七八糟的事,腦袋就像扎進了污泥里,漿得難受,直想吐。
別人可以不考慮陳嘉興的以后,米翠珍必須考慮,那是她的女兒,無論活著還是故去。陳嘉興雖然故去了,可在家里的排行始終沒變:老三。就是她的肉身消失了,她下面的兩個還是原來的老四老五,不能順次往上竄。家里老三的位置一直給陳嘉興留著,正如逢年過節米翠珍要多擺一副碗筷一樣。自己身上十月懷胎的一塊肉啊,親親的親人啊,哪能說忘記就忘記了呢?
米翠珍有五個兒女,雖然去了一個,在外人看來這個家依然是完整的,圓滿的,出來進去依然是熙熙攘攘、熱熱鬧鬧的一大家子,唯有米翠珍知道,她的家已經自此坍塌了,永遠不會完整的,她的心也被拿鋒利的刀子裁去一角,缺了的那血淋淋的一角,就是女媧來了也補不上。
米翠珍就是這樣想到了陰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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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婆婆楊二女想盡一切辦法瞞著,給兒子滿娃配陰婚的事還是讓媳婦巧珍知道了。從哪里走漏的風聲呢?楊二女沒人的時候歪著腦袋不住地想,把和米翠珍交涉的每一個細節都細細回想了一遍,在村口那棵三人粗的老榆樹后面見面,點錢,接骨灰盒,到墳地,干脆利落的幾步,上哪里有另外的知情人呢?結果她把腦袋想歪了也沒想出破綻來。那天把“親家”米翠珍送走了后,她還特意四下里看了看,沒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她事先早考慮過了,沒敢把東西拿回家里,怕巧珍看到,就是孫子看到也不行。孩子萬一好奇,一問就壞了事。她直接拿到了自家的墳地里。
天已黑透,墳地里連個鬼影也沒有,偶爾有一兩聲老鴉的慘叫,叫得人心寒。楊二女決定,一不做,二不休,媳婦娶都娶來了,直接就讓她和兒子入洞房得了。省得夜長夢多。她站在兒子的墓前,深吸了一口氣,欣慰地對兒子說,滿娃,媽知道你在那邊孤寂,一個人,沒人牽沒人掛的。媽記著這事呢。這不,媽給你娶來媳婦了,還是城里的,長得別提多漂亮了,還是個有工作的,在啥文化單位,比巧珍強一百倍呢。居然拿死人和活著的兒媳比,楊二女自己也覺出了不妥,嚇得她忙拿手捂住了嘴,惶恐地看看左右,還好,沒有一個人,也就意味著沒人聽見自己的話。楊二女接著又說這下好了,有人陪著你了,白天陪你說說話,晚上給你暖被窩,你在那邊不孤單了,就是閻王小鬼看你活的人模人樣,也不敢老找你的麻煩了。媽也放心了。
楊二女嘮叨完,就自己動手挖土。好在只是埋一個小小的骨灰盒,不是埋一具龐然大物的棺材,不需要挖太大的坑,她一個老太太撅著屁股拿鏟子挖了一氣,就挖出了一個能放下骨灰盒的坑。怕野狗刨雨水泡,楊二女把坑挖得盡量的深。她把陳嘉興的骨灰盒放進去,用土埋好,左右看看,怕別人發現有了新土,還撿了些枯樹枝放在了新土上。做完了這一切,楊二女滿意地后退一步,看著兒子滿娃的墳,想這下可圓滿了,墳還是那個墳,里面的內容可不一樣了,豐富了,有生氣了。兒子在那邊不再孤獨了,有了老婆,也過上了熱熱乎乎的夫妻生活了。就是不能跟兒子對話,要不然她非得問問兒子,娶了這么漂亮的城里媳婦滿意不?稱心不?
到底是哪里走漏了風聲呢?楊二女給故去的兒子配了陰婚,還沒高興幾天,兒媳巧珍的臉就陰了下來,一個院子出來進去,見她不理不睬,視這個婆婆如無物,并且收拾東西說要回娘家。楊二女見媳婦的陣勢雖然是賭氣,可來勢兇猛,不像是普通的回娘家小住,心里就有點慌,她面上還沉靜著,試探地問帶石頭不?走幾天?回來時要不要你爸去接你?楊二女這樣問看似平常,其實每一句都是有深意的,含著骨頭的。首先她要確定兒媳是短暫的回娘家小住,還是永久的一去不復返了。再次她要確定兒媳是否有了改嫁的念頭,再走是否還要帶走孫子小石頭。她從兒媳婦這兩天酸著臉子的舉動看出來了,兒媳婦有了想法,對她不滿,八成是為了給兒子配陰婚的事。
就不回來了。巧珍不看婆婆和公公,只低頭撫著懷里的兒子,淡淡地說。
不回來了?不回來是啥意思?就是——脫離這個家了?楊二女怔了怔,待反應過來,緊接著追問。
嗯。巧珍還是不看公婆。
那孩子呢?孩子你也帶走?楊二女這次急了,顧不得話妥不妥,要不要前思后想,想好了再說,而是一錘子就砸到了她最關心的核心問題。
我是他媽,孩子當然得跟我。巧珍抬起頭,并不看二老,望著窗戶外面輕輕飄逸的楊柳說。她聲音雖然不高,可話的分量卻重,敲得楊二女心頭一震。
那可不行。滿娃去年沒。我就說過,你還年輕,再走一步、改嫁我不攔著,可韓家就石頭這一條根,孩子你不能帶走。當時你答應得好好的,不僅孩子不走,你也不走,要留在這個家里,帶著孩子,跟我們過?,F在,咋突然變卦了呢?楊二女看著依偎在媳婦懷里的孫子,心尖子都緊張得哆嗦。自打兒子去世了,這小孫子就是這個殘缺家庭的唯一希望和光明,是給他們愁苦悲哀的生活照射進的光亮,現在這光亮居然要消失了,她咋能不急呀?
還問我?不是你們逼的?我這個滿娃明媒正娶的媳婦還在,還口口聲聲叫著你們爸媽,你憑啥又給滿娃娶親哪,啊?把我放在哪里呀?我在村里咋待著呀?讓村里人咋看我呀?你分明是在攆我走,還好意思問我!巧珍平時是個很和善的女子,說話聲音低低的,就是丈夫沒了也一樣,該叫爸時叫爸該叫媽時叫媽,從不亂發脾氣,今天像頭被激怒的母獅子,婆婆剛說到孩子問題,她就紅著臉揚起臉大聲叫了起來,高聳的胸脯子氣得一起一伏,像波浪滾滾的小山峰。
那個……那個是陰親么。當不得真的。巧珍這個綿善的女子不可小覷,一下子就戳到了楊二女的軟肋,楊二女像被一針戳破的鼓脹氣球,氣焰頓時低下去了,尷尬地低聲和兒媳解釋。她沒辯解,而是選擇了默認,解釋。兒媳既然說出來了,表示她已經知道了,自己再辯解,說瞎話,只能使事情往更壞的方面發展。
當不得真你往家里娶?還往祖墳里埋?那我呢?我死了以后咋辦?難不成你家滿娃一左一右?左擁右抱?那誰是妻誰是妾?按理說我才是正妻,可你把她先埋進去,我以后算啥呢?我明媒正娶來的,又給你家生了兒子,我憑啥就變成了妾?再說,現在都啥時候了,就憑著你家,憑啥還要給孩子娶三房四妾呀?!
顯見得這些問題在巧珍的腦海里盤旋很久了,巧珍的問話像連發炮彈,每一發都積蓄了足夠的火力,直奔楊二女的命門,炸得活了大半輩子、久經風雨的楊二女目瞪口呆,不知道說啥好。楊二女愣了半天神,緩過勁兒來,小心地看著兒媳,滿臉陪笑說你的地位當然是正妻,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滿娃的那個老婆,是死鬼么,當不得真的,她哪能和你爭呢?拿啥和你爭呢?你這娃平時滿聰明的,這時咋想不開了,和死鬼較個啥勁?她還沒說出來的話是:你才剛二十六,以后的日子還像紅薯秧子一樣稠密漫長呢,不像我兒子那個短命鬼已經去了,你以后肯定還要嫁人的,誰能預料你以后婚姻的走向,要嫁幾次人,最后的歸宿是安息在誰家的祖墳里?我現在咋考慮你往哪埋的事?你又何必咄咄逼人地作出貞潔烈婦的強硬姿態,拿這個說事?可她不能說,兒媳現在沒走,就是自家的人,自己要說出來了,就會被兒媳抓住把柄,甚至說自己是在咒她,攆她。自己就理短了。
名分!是名分!你和我爸過了一輩子,我爸要是先走了,我們往爸身旁先埋一個人,說是給他又娶的老婆,你干嗎?你死了以后咋辦?往哪埋?咋埋?巧珍直杵杵地又質問婆婆。楊二女被問住了,翻著一雙松皮耷拉的眼,呆呆地看著媳婦,不知道該說啥好。按說媳婦今天的話說得太難聽了,太不把她和老頭子當老人了,自己老倆口還活著,活得好好的,就一口一個死了咋埋的話,還打比方說要是老頭子先死了也給娶個死老伴的話,多氣人。自己應該給她點顏色,煞煞她的氣焰才好??墒?,自己卻像泄了氣的皮球,怎么鼓都鼓不出足夠的勇氣來。只能干眨巴著眼忍受著媳婦的質問、數落。
自打滿娃咽氣時起,楊二女公婆和巧珍的關系就微妙起來,外表上看著一團和諧的,這和諧卻是建立在巧珍不改嫁、不帶走石頭的“無私奉獻”上的,巧珍哪一天突然心思變了,這和諧就像小心翼翼捧著的瓷器,突然就碎裂了。巧珍雖然表態說不走,要守著這個家,可她畢竟恢復了單身身份,突然有一天要走,誰能攔呀?更要命的是,她的走留,直接影響到家里的那盞光亮。今天,看來她是成心要熄滅那點光亮了。
3
白富強找上門來超出了米翠珍的想象。她認為自己給陳嘉興配陰婚的事做得挺巧妙的,只有天知地知,米翠珍知楊二女知,除此之外沒第三個活物知,連家里的老頭子都沒讓知道,堪稱天衣無縫的杰作。白富強這頭笨豬是咋知道的呢?
你把陳嘉興的骨灰弄哪去了?白富強氣勢洶洶地進門就擺出一副質問的架式。
米翠珍沒有立刻答話,心里先撲上來一股火。自打嘉興去世后,五年了,白富強再沒踏過她家的門,這次突然來了,卻是擺出一副興師問罪的態勢。以為自己是誰呀?米翠珍像一個挑剔的主管審視一個新招的手下一樣,冷著臉,先從頭到腳把白富強狠狠掃描了一番。自從火化了陳嘉興,快五年了,米翠珍再也沒見過這個前女婿。在白富強做她女婿時她半拉眼珠子也瞧不上他,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她也一點沒想藏著瞞著。如花似玉的嘉興,為什么要嫁給一無是處的這個玩意呢?要能耐沒能耐,要長相沒長相,要經濟實力沒經濟實力,大街上隨便踢一腳,踩到的男人都會比白富強強,女兒嫁給他,都不是鮮花插在了牛糞上,簡直是把一顆光華灼灼的明珠,暗投到了一堆臭不可聞的豬屎里,別提般配不般配了,頂風能臭出二里地去。要不是嫁給了這個不爭氣的東西,女兒不會那么早就故去了,這是米翠珍一直心底里暗藏的郁結。
白富強亂蓬蓬的頭發炸著,身上的廉價西服還不合身,穿在身上晃里晃蕩的,不像是自己的衣服,像是撿的誰的,里面沒扎領帶的白襯衣領口黢黑,一看就是穿了足足有一個星期還沒洗過。就這副討吃要飯的落魄樣子,一看就是這幾年混的愈發不好了,愈發沒個人樣了。米翠珍在心里悲哀地嘆了口氣。
我弄哪去了?我弄那干啥?當初不是你繳的費,骨灰存放證不是在你那嗎?陳嘉興骨灰沒了?是你把她弄哪去了吧?是不是你不想再續費了,把她骨灰隨便扔了?埋了?別讓我查出來啊,要是讓我查清楚了,小心我告你去!米翠珍穩住陣腳,不慌不忙地回擊著白富強。她不知道他清楚到啥程度,是捕風捉影還是略有所聞,不方便正面回擊,只能以攻為守,試探他的底線,然后找出破綻再想法打亂他的陣腳。
我就是去繳費,才發現陳嘉興骨灰沒了的?;鹪釄龅娜苏f是你取走的。你還狡辯,你把她弄哪去了?你不是口口聲聲說陳嘉興是我老婆,活著是我白家的媳婦,死了是我白家的鬼嗎,那你憑啥把她搞沒了?白富強把臟袖子往上擼了擼,忿忿地。
米翠珍心里一陣慌亂。她忘記了陳嘉興五年存放期要到的事了。她原本以為,白富強第一次繳費就那么不情愿,后來又連看都不去看,以后的繳費就更不會去了。她哪里知道,白富強后來娶的老婆又刁蠻又兇悍,令白富強很懊惱,他拿新老婆和死去的陳嘉興比,就比出陳嘉興的許多好來。比如無論他怎樣發脾氣,呵斥、甚至打罵陳嘉興,陳嘉興都不會還嘴,更不會和他對罵,對打,至多只是默默地掉眼淚,過后依舊還會熱湯熱飯地送到他嘴邊。又比如,無論他賭博輸了多少錢,喝酒醉成啥熊樣,陳嘉興都不會沖他喊,罵他不是男人是無賴,再控制他的錢,不讓他再去喝酒,賭錢,而是會給他熬醒酒湯,為他收拾臭氣熏天的嘔吐物,還會體貼地給他洗腳洗臉。新老婆就不是這樣了,每逢他醉酒、賭博輸了,她都會叉起腰,上天入地把他祖宗八代一一列舉出來罵個夠,最后來個理直氣壯的總結:我可不像你前妻,任你打任你罵,最后早早做個冤死鬼。這樣一比,白富強就覺得陳嘉興還是有很多好處的,也對比出自己的愧疚來,覺得她死的那么早真是可惜了,要是還活著,自己真是要改邪歸正。好好疼愛她。現在她死了,自己要好好補償一下她,讓她在陰間也心安。白富強拿出骨灰存放證一看,原來馬上要到期了,他決定再續一期,還要買些陳嘉興生前喜歡的東西,邊燒給她邊和她嘮嘮自己這幾年并不如意的生活。
可等白富強到了火葬場才知道,陳嘉興的骨灰盒早已不翼而飛了。如今的3-27位置上,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婆,正睜著一雙猙獰的厲目看著他,嚇得他毛骨悚然。
等他弄明白了陳嘉興的骨灰盒是被前岳母娘弄跑了,他本就不順的氣呼地一下躥上來了。陳嘉興雖說是陳家的女兒,可嫁給了自己,她死后的第一身份就是自己的老婆,白家的兒媳,她死后的一舉一動是應該由白家、尤其是她丈夫白富強來處置、安排的,憑啥招呼都不打一個,就把陳嘉興弄沒了呢?
你既然說她是你老婆,那你干啥逢年過節的都不去看她,現在才發現她沒了啊?你這丈夫當的,可真是模范啊。米翠珍橫掃了一眼白富強,并沒有被他的氣勢洶洶嚇倒,拖拉著拖鞋在客廳里旁若無人地踱了幾步,腦海里迅速組織著有力的能把白富強擊退的詞語,走到沙發前端坐下來,抱著膀子冷笑著嘲諷他。
白富強被問住,一雙牛眼努力地向外突著,也想不出具有說服力的解釋理由來。
我現在要為她續存,你把她骨灰給我。白富強換了一個攻擊角度。總跟這個精明刁鉆的前岳母撕扯舊賬,自己明顯不占便宜。
沒了。米翠珍拿指甲刀剃著指甲,不看白富強,悠閑地說。
弄哪了?
無可奉告。
說的輕巧,那是骨灰,不是一把雞毛,說沒就沒了。你別亂來啊。我要是知道你亂來,小心我告你。米翠珍現在不是白富強的丈母娘了,自己不用再像陳嘉興活著時,兩口子一打架就要垂頭喪氣地等著米翠珍指著鼻子數落自己了,不用再忌憚她了,白富強對她換上帶恐嚇的強硬口氣。
你去好了,法院的大門就沖你開著呢,還拉了大橫幅、張開大手像歡迎領導光臨一樣,準備熱烈歡迎你呢。你趕緊去吧,小心去晚了就趕不上了。米翠珍拿指甲刀剪完指甲,再一個個細細銼過,輕松自在地吹著指甲縫里的灰,看都不看氣急敗壞的白富強,輕松地說。這個不長進的秧子,還是五年前的那個熊樣,連個指甲蓋大的進步都沒有。就這副熊樣還來找自己鬧事。
白富強走了,陳嘉興的爸爸從里屋出來了,推推鼻梁上的眼鏡,不安地問妻子,你把嘉興的骨灰弄哪里去了?那個東西怎么好亂動?
怎么是亂動啊?我把她又嫁人了。米翠珍沖丈夫翻著白眼球。
啊?那就是一捧灰啊,灰怎么好又嫁人呢?你這不是亂來嗎?陳嘉興爸爸不相信地吃驚地看著妻子。他是個老實男人,和米翠珍生活了一輩子,共同養育了五個孩子,可到現在他也不敢說就完全了解了這個女人。這個女人是個充滿變數的強勢女人,永遠會做出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來。
在你們眼里嘉興她已經成了一捧灰,什么也不是了,在我眼里她永遠是我的女兒,我那可親可愛的、熱乎乎的、有生命的女兒!她不過是肉體消失了,你們就忌諱起她來了,誰也不愿去看她,誰也不愿念叨她,生怕想起她、提起她影響了你們熱氣騰騰的生活。可你們誰想過她在那面的生活?她渴嗎?她餓嗎?她孤單嗎?寂寞嗎?有人和她說說話嗎?逢年過節她過得怎么樣啊?怎么你們就非得狠心遺忘她、把她和你們剝離得一點不沾啊?米翠珍再也忍不住了,把她積攢了五年的委屈、不快像拋灑垃圾似的,都一股腦發泄出來。窗外的陽光直射進來,米翠珍開始蒼老的臉頰上滾落下幾顆晶瑩剔透的淚珠子,淚珠在光線籠罩的塵柱里翻滾,發出叮叮咚咚的脆響,砸得陳嘉興爸爸頭皮發麻。
那你把她又嫁誰了?嫁到哪里了?陳嘉興爸爸受了妻子的數落,回想以往,也覺出了自己的絕情,氣焰低落下去,局促地坐在沙發上,小聲地問。
一個死人,哪好像活著時選擇面那么大,上哪找門當戶對的登對人家去?我把她嫁到了鄉下,一個死了沒一年的農村小伙。年齡相仿,家里倒是很好的,是規矩人家,答應逢年過節去看她,給她上香、燒紙——也就夠了。米翠珍神情黯然地擦了擦鼻涕和眼淚。
唔。這個……這個……陳嘉興爸爸翻了半天眼睛,也沒說出個什么來,從胸腔深處長長地嘆了口氣。他才想起,家里原來也是有陳嘉興這個女兒的,這個女兒一直活了27歲,已經死了五年了。這些年來,他為了讓自己活得舒服些,努力想把她忘卻,可是失去她的巨大哀痛卻時不時跳出來一下,無聲地咬他一口,讓他難受得半天緩不過氣來。偏偏老伴老是用年節的祭奠來挑起那些哀痛——死是怎么一回事,在活人的心目中到底該處于一個什么樣的位置?陳嘉興爸爸使勁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
那白富強再來要怎么辦?陳嘉興爸爸不放心地又問老婆。
兵來將擋,水來土湮。反正女兒是從我肚子里爬出來的,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說到天邊去,她的骨灰也是屬于我的,你怕什么?米翠珍像個運籌帷幄的軍事家,胸有成竹地拍著松弛的肚子說。
4
巧珍把孫子帶回了娘家,在娘家安營扎寨,住了下來,以無聲的強硬姿態向婆家宣告,她不打算回來了,楊二女和老伴一下子被打老了幾十歲。不到六十的人,一下子白發蒼蒼、雞皮鶴立,看上去足足有八九十了。兒子死了,孫子石頭就是他們老兩口歡樂的源泉,只要看到歡蹦亂跳、一天天長大的石頭,他們就覺得沒被中年喪子的哀痛擊倒,覺得孫家的血脈還在延續,生活還有奔頭。為這,當初,他們對巧珍在兒子剛故去時做的決定:不改嫁,還在他們家過,還是他們家的媳婦,是充滿感激的。他們就滿娃一根獨苗,沒了他,再沒了孫子,可叫他們往后針腳一樣綿密的日子咋熬呀——現在,他們歡樂的源泉卻咔嚓一下,被生生切斷了,他們的生活不僅失去了重心,還變成了一灘臭水,他們失魂落魄,驚慌失措,不知道這樣不死不活地活著還有啥意思。滿娃爸爸在炕沿上重重地磕著煙槍,生氣地瞪著老伴,你做的好事。是死了的重要還是活著的重要?滿娃已經死了,你這一搞,把咱孫子也搞沒了。白活了這把年紀,連哪頭輕哪頭重也分不清了。
……孫子不管在哪,哪怕在土地爺的樹洞里,都是咱的孫子么,都姓孫,這還有個跑?楊二女環顧著沒有孫子的屋子,覺得哪里都空蕩蕩的,凄惶地囁喏著。
你就這么肯定?真是頭發長見識短,婦人之見!一個婦道人家,一天把你能的,還能上天攬月呢。人家巧珍要是改嫁了,把石頭帶走了,給他改了姓,姓了新男人的姓,你有啥招?啊?你說說到時候你能有啥招?
嗯?楊二女抬起頭,像個不諳世事的少年,睜著兩只懵懂的眼睛慌亂地看著老漢。這個自己咋沒想到呢?要是巧珍真犯了狠心,給孫子改了姓,那可咋辦?
……她不會吧。就是改了,孫子也是咱孫家的骨血么。骨血是任誰也改不了的,咱怕啥?楊二女游移著糊滿侈目糊的渾濁老眼,又驚恐不安地慢慢琢磨著。
不一樣。那完全不一樣!根本是兩碼事!孫石頭和王石頭、李石頭、張石頭叫著不一樣,意思也完全不一樣!差到他姥姥家去了!老漢發狂地拿煙槍使勁敲著桌子,這次老漢是真生氣了,真發威了。楊二女和老伴過了一輩子,這個家看著老漢成天皺眉剜眼的,間或還發火罵人,老太太成天不言不語,不明就里的人以為老漢是權力的中心,其實錯了,這個家庭的主事者一直是不吭不聲野草一樣生命力頑強的女主人,她做了一輩子的主,為這個家掌了一輩子舵。
發啥火呀?你還沒看清?我早看出來了,巧珍還年輕,當初滿娃沒時,她說不改嫁,要跟著咱過,是還沒找到合適的人家,想在咱家暫時呆著,等找到了,她還那么年輕,咋會守一輩子寡哩?肯定要再走一步的。說不定,現在是悄悄找到了,這次是借著給滿娃娶陰婚的由頭發作罷哩。我這就找她去,告訴她要走由她走,把咱孫子要回來就是了。楊二女抿了抿額頭上掉下來的一縷白發,目光堅定,神情篤定地說。
哼。哼哼。老漢不滿地瞥了老婆一眼,沒說啥,只是像煙嗆了肺一樣,使勁地咳了幾聲。
瞧你那沒主沒見的慫樣子。滿娃是咱的兒子,咱不心疼他誰心疼他?別看巧珍現在鬧的歡,等又尋下對眼的青年男子,早熱乎得把滿娃丟到后腦勺去了,到時候,她還記得滿娃是誰呀?她原來不走,是沒尋下合適的人,自己帶石頭,要吃要喝,不如還在咱家里待著,吃喝都是咱們供著,讓外人說起來她還又孝順又貞節,落了實惠,還落了個好名聲。等尋下合適的人了,她保管就不裝模作樣地當貞潔烈婦了。楊二女不屑地看著氣得紅頭漲臉的一根筋老漢,心里暗想。
楊二女挎了個籃子,里面放了五十個雞蛋,去巧珍娘家。都是自己家養的雞下的,真正的土雞蛋,個個蛋心金黃,擱點蔥花香油炒來吃,能香到肺腑里。平時楊二女自己都舍不得吃,除了給孫子吃幾個,偶爾給老伴下酒吃幾個,剩下的她都是拿到集市上去賣個好價錢。她本來想拿三十個的,想想今天要辦的交涉非同尋常,就狠狠心,又多拿了二十個。
楊二女進了院門,孫子石頭和巧珍正在院子里玩,看見自己來了,巧珍臉驀地木了一下,還沒等她想好用什么樣的表情對待婆婆,石頭就張開肥嘟嘟的小胳膊,像只小鳥一樣飛快地跑過來要撲到奶奶懷抱里,巧珍拉下臉喝住石頭,拉著兒子黑著臉回了屋,連招呼都沒招呼婆婆。楊二女一腳站在門里,一腳站在門外,扎撒著兩只準備擁抱孫子的手,尷尬得不知道該進還是退。想這個陰婚還真是配的別扭,花了三千塊錢,買了一肚子冤枉氣受,真不上算。以前巧珍哪能對自己這樣呢,就是在自己家里,多會兒見了自己不是來不來的先擠出一面向日葵似的笑臉?現在倒好,本應在下的媳婦倒成了黑口黑面的婆婆,本應在上的正兒八經的婆婆倒變成了受氣的小媳婦。幸好親家識大體,會來事,在屋里看見自己來了,出來笑著把自己讓在院里的小石凳上坐了,又給自己端了杯涼茶。
楊二女邊心不在焉地喝著茶,邊透過窗戶忐忑地朝屋里看著,盡管看不見巧珍,也看不見孫子,她還是不甘心地把脖子伸得鵝頸一樣老長。巧珍媽媽把她的緊張不安勁兒看了個滿眼,心里撲哧笑著,手里安穩自得地輕搖著蒲扇,一個勁兒地給她續水,就是不主動提及她要說的話頭。這個鬼婆子,真是狡猾得很,明知道自己來干啥來了,就是給你來個徐庶進曹營,一言不吭。楊二女在心里暗罵。沒辦法,楊二女只得嗨了兩聲,自己抖摟開話頭,吭哧著說我今天來是想探個話,滿娃沒了也快一年了,巧珍當初是說下不走的,可現在……她畢竟還年輕,要走也是應該的,我和她爹也不會攔著的。新社會了么,不興守寡了呀。
喲。巧珍媽皮笑肉不笑地呲了下干癟的嘴,其實巧珍和滿娃感情還是滿深的,要不然也不會還在你家守了這一年呀。不是我說你親家,你這么精明的人辦事也真是欠妥當呀。我家女兒還在你家好模好樣地當著兒媳婦,你咋能又給滿娃娶啥媳婦呢?這不是在眾人面前拿鞋底子打我巧珍的臉嗎?
那不是……那不是……那不算數的,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你還弄啥呀?活人大還是死人大呀?把我巧珍往哪擺呀?別說咱這草根一樣的土人了,就是那些大人物,活了一輩子,最后還不就是講究個歸宿?你提前把我閨女的歸宿都弄沒了,還叫我閨女咋在你孫家待呀?巧珍媽媽多年做媒婆,給人保媒拉纖是把好手,也練就了一張好嘴,每句話都像直奔要害的子彈,炸得楊二女啞口無言。
那石頭……她想繞過巧珍的地位問題,說孫子。地里那個已經躺在那里了,還能咋辦?巧珍愛咋辦就咋辦吧。她關心的是孫子,孫子是孫家的根,可不能跑了。
石頭是跟他媽的,他媽現在沒打算改嫁,你要想讓他母子還回你家,就必須處理好滿娃的那個媳婦。巧珍娘不顧楊二女可憐巴巴不停往窗戶里看的眼神,拿扇子趕走只蒼蠅,綿里藏刀地說。
那個“媳婦”?還能咋辦呢?埋都埋了。楊二女把頭勾到褲襠里,沒敢提自己花了三千的話。要是提了,巧珍她媽和巧珍還不得吃了自己。在他們看來,有錢不給活的花,倒給死的花,這叫什么理?!
埋了可以挖出來呀。不就是一捧骨灰嗎?尸骨還有挖了重埋的呢,何況一捧灰呢?巧珍媽媽撇撇嘴,不當一回事地說。咱巧珍才是你家明媒正娶的正房媳婦,你孫家祖墳得給她留位置呀?,F在就讓別人給占了,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呀。巧珍媽吸了口煙,又吐了個濃濃的煙圈,瞇了眼楊二女說。
楊二女輕輕皺皺眉頭,還想扇扇嗆人的煙味,又忍住了。她最討厭女人抽煙了。一個女人,成天叼根大煙袋,跟個流里流氣的大老爺們一樣,像個啥樣子。好在巧珍不像她媽。她想問問巧珍還嫁人不?現在說孫家祖墳里得給她留地,難道她以后不再嫁人了嗎?可巧珍娘不說,她就沒法問,再問好像攆巧珍走。至于這骨灰……當初接下的時候沒想到還有這麻煩事,現在該咋辦呢?唉。楊二女長長地嘆了口氣。
5
你把骨灰盒給我找回來。陳嘉興是我老婆,我要她的骨灰。白富強又來到米翠珍家里,口口聲聲就這句話。
沒了。告訴你多少遍了。米翠珍給他折騰煩了,不耐煩地伸了伸胳膊,像趕討厭的蒼蠅似的揮舞著肥碩的胳膊做了個伸展運動,并不看白富強。
是你弄走的,你咋弄走的還咋弄回來。聽說你還賣了錢。沒見過你這號當娘的,閨女的骨灰還要賣錢,真是掉到錢眼里去了。白富強越來越不懼前岳母娘了,氣憤地嘟嚷她。
你瞎嚼啥蛆?那是彩禮錢,我是嫁閨女。你懂不懂!米翠珍剛一說完,就意識到不妥,收回了舞扎的胳膊,緊緊捂住了自己的嘴,后悔不迭地看著白富強。
已經晚了,白富強也不是吃素的,緊緊抓住了米翠珍這個好不容易露出的破綻,開始反擊:有你這樣的嗎?我是陳嘉興的丈夫,她丈夫我還活得好好的,你憑啥把她又嫁了?啊?還告我呢,我倒要告你呢。一女嫁二夫,舊社會都不允許,現在是新社會,你搞啥鬼名堂啊?你是窮瘋了啊?白富強梆梆地拍著自己的胸脯子,氣勢洶洶地往前跨一步,嚴厲地質問米翠珍。鼻子尖快挨著米翠珍了。
那是陰婚,不做數的。米翠珍給逼得沒法,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搪塞了一句。
不做數你搞這個干嗎?你吃飽了撐的?
白富強,先撒泡尿照照,你是個啥東西。輪不到你來教訓我!米翠珍急了,站穩身體,指著白富強,氣得面色緋紅地說。
好,我不是來和你論理的,我只是要回陳嘉興的骨灰。她是我的原配,等我百年后,我還要和她合葬呢。
那你現在的老婆呢?你現在才剛二十八,要是以后又娶了第三個、第四個呢?她們怎么葬?難不成你左擁右抱?在地底下下做皇帝?米翠珍被白富強的無賴嘴臉搞得哭笑不得。
那以后再說,反正現在我要陳嘉興的骨灰,她是我老婆,是屬于我的,我不許你把她隨便配給別人。白富強倔強地甩了一下硬渣渣的頭發說。
又來了。米翠珍嘆口氣,把頭扭到一旁,不看他。白富強也擺出了打持久戰的陣勢,大刺刺端坐在沙發上,自己拿了茶幾上的煙盒,摸出一根煙,拿打火機點上,又打開電視,旁若無人地看著電視吸了起來。
陳嘉興爸爸拉開臥室的門,偷看了下客廳的情況,很快又膽怯地把門關上了。屋里一時有了令人不舒服的冷戰氣氛。米翠珍很生氣。這是在自己家,白富強這個野耗子算哪根蔥,憑啥想抽煙就抽,想看電視就看呀?她想攆白富強走,白富強根本不看她,視她為不存在。她努了幾次嘴,就是張不開。兩個人僵坐在客廳里,也不是個事,太尷尬,米翠珍看看墻上的掛鐘,快十一點了,索性生氣地進了廚房,開始做飯。
午飯做好了,米翠珍本來沒準備白富強的,白富強也不管,熟門熟路的自己拿了碗盛了飯坐下就吃,一如陳嘉興還活著、他來米翠珍家時一樣。菜是西紅柿炒蛋,紅燒排骨,菠菜拌粉絲。白富強啃了一塊又一塊排骨,還專挑好啃的肋骨啃,一筷子又一筷子地夾著西紅柿炒雞蛋,夾的時候還專挑雞蛋夾,吃完像狗一樣把啃過的骨頭扔的滿桌子都是。陳嘉興爸爸還好,米翠珍看著白富強不管不顧的吃相,惡心得嘴緊閉著,吃不下去,一個勁兒往一邊扭頭。白富強卻不看誰的臉色,好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樣,很放的開,吃得很香。
吃過了中飯,陳嘉興爸爸收拾了碗筷去刷,白富強拿牙簽心滿意足地剔著牙,身子往后仰著,把椅子搖得吱吱響。米翠珍看看墻上的掛鐘,說都快一點了,我們得睡會兒。白富強不當一回事地說我中午也得瞇會兒??焐先耍蛣偠畷r不一樣了,中午不瞇會兒一下午沒精神。還沒等米翠珍說什么,白富強就橫躺在沙發上,蜷縮著身體自然地睡下了。米翠珍吃驚地看著他橫陳的刺目身體,想這是干什么呀?這算什么呀?要安營扎寨呀?白富強并沒覺得有什么不妥,酒足飯飽,很快就傳出了鼾聲。米翠珍厭惡地看著他,跺跺腳,抱起個靠墊,想狠勁地砸向他的身體,終是做了個砸的動作,東西沒扔出去。她生氣地一轉身回了臥室。
米翠珍中午一覺睡醒來,從臥室出來,看見沙發上的白富強還睡得呼呼的。她心里的怒火騰騰的,她又是很重地跺腳,又是大聲地嗨嗨,搞得聲勢浩大,總算叫醒了白富強。白富強揉揉眼,看看墻上的表,說才兩點多呀,我有時候一覺要睡到快五點呢,起來就是晚飯。
你下午不上班啦?米翠珍沒好氣地問他。
我和單位說了,我這幾天身體不舒服,要休息些日子。我那破單位,反正去不去都一樣,都是那一千多塊錢,沒事的。白富強揉著惺忪的眼睛,癡呆的樣子像個無辜的嬰兒。
啊?米翠珍瞪大眼睛看著白富強,那我去上班了。米翠珍怒氣沖沖地穿好衣服,拿了小包準備走。我也得上班。陳嘉興爸爸剛拿水洗過臉,額前的頭發還濕著,生怕晚了就要擔上麻煩似的也搶著出門。那,我一個人在家待著看電視?要不干脆,我和你到你單位去吧,你們都走了,我一個人在家待著也沒意思。白富強什么事都沒有一樣平靜地看著米翠珍。
白富強,你不要耍無賴啊。我告訴你這是法制社會,耍無賴行不通的。米翠珍氣得身體哆嗦,話都說不利索了。
我沒耍啊,我只是要回我老婆的骨灰么,沒別的意思。這有什么錯嗎?白富強睜著兩個大眼睛,一副無辜的樣子。
你休想!那是我女兒,就是死了也屬于我,我想把她怎樣就怎樣!米翠珍大聲說。為了增強自己說話的氣勢,她還把手里的包提高了些,示威地在白富強面前揮舞了一下。
在法律上,她首先是我老婆,我對她的骨灰有優先權。白富強對自己說出了優先權這個詞感到自豪,嘴角邊流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像一個勝利者,用居高臨下的目光看著米翠珍。
那我還告訴你,骨灰沒了。你好好等你的優先權吧。米翠珍有點氣急敗壞,也不注意形象了,披散著頭發,絕望地怒視著白富強。
好,我奉陪到底。白富強扽扽睡覺時有點壓皺了的衣服,捋了捋翹起來的頭發,并沒有被米翠珍強硬的目光壓回去,坦然地迎視著米翠珍,微笑著回應她。
6
米翠珍在單位,正要去參加一個會。她剛拿了本子和筆要出辦公室的門,白富強直直地闖了進來。白富強堵在門口,把手扶在門框上,擋住了米翠珍出路。你跑到我單位來干什么?米翠珍無法硬闖出去,不悅地看著白富強。
我來找你要我老婆的骨灰呀。白富強自然地說。他環顧了下左右,大聲說你單位辦公環境不錯呀,連空調都是中央的。瞧這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板,擦得這么亮,踩上去要摔跟頭的。比我那破破爛爛的單位強多了,還是你們這國家機關好。
米翠珍夾著本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呆愣在那里,不知道該拿這個無賴怎么辦才好。
正是單位要開會的時間,每個辦公室的人都出溜出溜地往外走,聽見白富強說骨灰的事,都不由得停下了腳步。有人認出來人是米翠珍故去女兒的丈夫,更引發了好奇心,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一向安靜的走廊里立刻就堆滿了人,顯出了少見的擁擠和慌亂。
米翠珍有點慌了,往外推白富強,嘴里說你這個無賴,怎么搞的,跑到這里來丟人現眼??鞚L,趕緊滾,別讓我再看到你。小心我叫警察。
米翠珍的同事上來勸。他們更多的是想知道米翠珍和她的前女婿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他們原來隱約地聽說米翠珍的女兒陳嘉興結婚后過得不太好,夫妻之間時常打鬧,導致米翠珍和她女婿之間的關系也不太好。他們不明白的是米翠珍的女兒已經死了好幾年了,為什么米翠珍又和前女婿攪到了一起?還提到什么骨灰的事?骨灰引發了他們強烈的好奇心。
白富強見人聚的多了,拿手使勁把住辦公室的門框,抵擋住米翠珍對他的推拉,大聲說大家給評評這個理,米翠珍的女兒陳嘉興活著時是我老婆,她后來死了,我交了錢,把她的骨灰盒好好地放在火葬場里。前些日子,她母親,就是這個米翠珍,突然把我老婆的骨灰偷偷地拿出去賣掉了。大家說說,世界上有這樣的母親嗎?只要是母親有這樣做的嗎?拿自己親生女兒的骨灰賣錢……
米翠珍腦袋嗡的一下子,像是鉆進了無數只蜜蜂,蜜蜂在里面瘋狂地橫沖直闖,撞得她頭腦發昏,六神無主,要撞墻。她撕扯著白富強的手無力地松開了,拿手捂著頭,虛弱地說大家別聽他瞎說,他是個瘋子……
瘋子?誰是瘋子?你才是呢,為錢而發狂的瘋子!為了幾個錢,居然賣女兒的骨灰,簡直是喪心病狂!白富強圓眼怒睜,像個大義凜然的法官,義正詞嚴地指斥米翠珍。
我是愛。我是愛我女兒。我怕她孤單寂寞,我要給她找個伴……米翠珍嘴里的嘟囔聲小得幾乎不能讓人聽見。同時她身體向下出溜著,先是手里的本子掉到了地上,接著是肥胖的身體像個軟面袋似的,軟軟地、孤獨無助地出溜到了地上。死了吧。就這樣死了吧。死了一了百了,死了再無牽掛。無論是陳嘉興,還是活著的什么人,自己都不需要牽掛他們,為他們操心。管他們是孤獨,還是寂寞,還是其他的什么,都與自己無關。米翠珍在失去意識前這樣想。
7
米翠珍被窗外直射進來的陽光刺醒的時候,已經是快十點了。她還在被子里窩著。自從那天被白富強到單位里鬧過,她就病了。心病也好,身病也好,反正她是渾身無力,四肢發軟,頭痛欲裂,無法走出這個家門一步。當然,也就無法在單位露面上班了。
米翠珍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像一具僵尸一樣,腦子里過電影似的一幕幕嘩嘩閃過有關骨灰的鏡頭。那個混蛋白富強,那天像只狂怒的野獸一樣闖進自己單位,雖然他手里什么也沒拿著,空空如也,可是他卻揮舞著無形的大棒,只一棒,就把自己幾十年來在單位辛辛苦苦、小心翼翼建立起來的良好形象、威信、地位打得坍塌殆盡,片瓦不留。米翠珍覺得自己再也無法邁進單位了,只要一進去,就會有無數張嘴巴會聲討這個賣女兒骨灰的喪盡天良的母親,劊子手!刨墳者!那天她親口聽見的就有:
世上哪有母親做這個的啊?
米大姐平時看起來滿開通的一個人呀,咋會想起來干這事呢?
再想錢也不能打這種主意賺錢啊。再說一個處長,哪里缺這點錢啊。
一想起這些,米翠珍嚇得在被子里直發抖。
自己打二十三歲進這個單位干起,已經干了三十一年了,苦熬苦掙到了處長的位置。一個女人,在男人林立的機關里,做到處長是多么不容易啊,自己經歷了多少槍林彈雨,血雨腥風,才殺出了今天的地位啊。再有一年多,自己就可以功成名就全身而退了??涩F在……
窗外斑駁的樹影落在米翠珍的臉上,把她的臉晃得模糊起來。米翠珍又回想了一遍配陰親的事。她細細想了一遍自己的動機,自問自己有錯嗎?回答是沒有。人死了就不存在孤獨不孤獨的問題了嗎?米翠珍認為是存在的。肉身的消失并不代表靈魂的消失。在沒給陳嘉興結陰親時,米翠珍就時時會夢到陳嘉興淚流滿面地向她哭訴說自己在那邊冷,孤獨,沒有人陪伴她,沒有人關心她。米翠珍常常要在夢里心酸地哭醒。后來配了陰親,米翠珍就再也沒做過類似的夢。她認為是陳嘉興在那邊得到了安慰和滿足。配陰親選擇的余地太小了,不然,米翠珍會給陳嘉興選擇一個城里的小伙子,年歲相當,有體面工作,家境也好的。她當時為了避人耳目,才迫不得已選了一個鄉下小伙。
至于要了一點錢,米翠珍認為也不過分,說得過去。既然是成婚,就要按婚禮的一套來。自己家是女方,怎么也不能一分錢都不要,塌了面子,那樣在陰間陳嘉興也會被那個滿娃瞧不起,認為城里的姑娘不值錢。
咚。咚。
就在米翠珍胡思亂想之際,門外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她的心害怕地一抽搐,別是白富強這個畜生又來了。她現在真是被他給搞草雞了,開始怕他了。
米翠珍縮不被子里一動不動。咚咚,敲門聲又響了兩下。不是白富強,那個畜生的敲門聲和他的日常行為一樣沒教養,沒禮貌,都是很重的砰砰聲,類似于砸門。這個敲門聲聽起來很輕,還有點怯怯的。會是誰呢?
米翠珍嘰拉著鞋去開門,門外站著的是楊二女。
楊二女胳膊里攬著個柳條編的草筐子,素衣素褲,怯怯地站在門外??匆娝?,五官抖動著,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又覺不妥,迅速地又收了回去,可憐巴巴地看著她。
米翠珍把楊二女讓進門,坐下。楊二女把柳條筐放在懷里,打開上面蒙的布,米翠珍吃驚地張大了嘴巴,你這是……
沒辦法,俺家的那個活媳婦不干。說俺給兒子招了陰親,就是擠了她的位置,是攆她走,她就要把俺唯一的小孫子帶走。小孫子是俺孫家的命呀。兒子都沒了,再沒了孫子,俺和老頭子、俺們孫家還活個啥勁兒嘞?日子往下還咋過嘞?楊二女簡單地把家里的情況給她學說了,捂住臉,孤獨無助的淚順著指縫緩緩流下來。
米翠珍不看楊二女,兩眼無神地死盯著柳條筐不動,好像癡呆了一樣。半天,她才把身子挪到柳條筐跟前,像打開一個薄胎花瓶似的,小心地掀開了苫布??鹄?,女兒陳嘉興的骨灰盒在地里埋了近半年,已經變得有些糟朽,灰蒙蒙地展現在她面前。她像個夢游患者一樣,捧出重見天日的骨灰盒,細細端詳著照片框里的女兒。照片鑲在玻璃框里,損壞的還不厲害,可陳嘉興的面目也不再那么美艷動人,看上去面目模糊,像是害了病一般。
嗚嗚。嗚嗚。嗚嗚嗚。突然,嗷-米翠珍像狼嚎似的,像誰要和她搶奪似的,緊緊摟著陳嘉興的骨灰盒,扯開嗓子,發出了凄厲的哭號。楊二女受了驚嚇,半個屁股斜簽著,戰戰兢兢地哆嗦不已,干癟的嘴唇張了幾張,卻沒有發出聲來,驚恐地看著這個“親家”,不知道該怎么安慰米翠珍。
我可憐的女兒啊,你的命怎么這么慘啊——
親家,你想開些,啊?孩子沒都沒了,咱們也是為他們好啊。楊二女膽怯羞澀地把一只枯樹枝樣的手臂放在米翠珍肥厚的背上,安慰地輕拍著她。楊二女的眼淚吧嗒吧嗒地掉著,自說自話一般地叨叨著,唉,活著的人都顧自己活的舒展,誰還管死人是疼是癢呢?我們一忙乎死人,別人倒說我們多事,驚了他們的好事……你倒說說,這世道咋這樣哩?
伴隨著兩個母親的嗚咽的,是窗外聒噪的蟬鳴,一聲又一聲,惹人心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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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啥時候把那東西給我找回來?白富強又一次上米翠珍家里,進門就問。這次他的態度比上兩次還強硬,他料定米翠珍拿不出那東西,他就變得愈發理直氣壯起來。米翠珍陰著臉,連看都沒看他,進了儲物間,一會兒,米翠珍出來了,把手里捧著的東西無聲地往白富強跟前一放,就不做聲地看著他。白富強被這個布蒙的東西嚇了一跳,他先是愣愣地盯著看了一會兒,然后輕手輕腳地掀開一角,臉就變了。呆坐在那里,手足無措。
怎么,不是口口聲聲地要嗎?現在見了害怕了嗎?米翠珍喉嚨里很響地哼了一聲,抱著膀子,輕蔑地問白富強。
你怎么把她又找回來的?白富強像是受了驚嚇,小心地問。
那和你無關。你不是說嘉興就是死了也是你老婆嗎?現在把你老婆請走吧。你記著,不許怠慢她,她必須有待的地方,逢年過節我還要祭奠她、看望她的。米翠珍的聲音不高,聽著卻疹人,大夏天,白富強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白富強想抱這個東西,可伸出了手,又縮了回來。米翠珍看他畏首畏尾的樣子,冷笑著說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比海深。怎么,忌諱起來了?那你一天鬧著哭著喊著要是啥意思啊?難不成你就是為了鬧事?你個混蛋!白富強再也沒有了理直氣壯,灰著臉,一咬牙,抱起了陳嘉興的骨灰盒。小心別摔了。身后傳來了米翠珍的囑咐聲。白富強沒應。他覺得現在手里捧著的不是骨灰,而是一個散發著強大熱能的電磁鐵,炙得他渾身的五臟六腑都火燒火燎的。他必須把這個東西趕緊處理掉。
白富強一刻也不敢耽擱,直奔火葬場。其實現在骨灰盒在他手里了,他倒淡然起來,覺得硬爭來這個東西沒啥意思。不就是把灰?現在活生生的人還養小蜜包二奶三奶四奶,第三者、第四種情感,鬧得不亦樂乎,一個死人和誰配不和誰配又能怎樣呢?他不知道自己前些日子是中了啥邪,非要逼著米翠珍把陳嘉興的骨灰還回來?,F在捧在自己手里了,他覺得坐立不安,如芒在背,像捧了個熱刺猬,恨不能馬上脫手。
到了火葬場,白富強找到管理人員,說要續五年的費,接著存放陳嘉興的骨灰盒。管理人員看都沒看他捧著的東西,輕輕地一笑,說現在死人都是熱門呀,我們的骨灰存放室還是剛建場時蓋的那么大地方,哪趕得上人死的速度?哪里還會給你留著位置?除了新燒的人,我們還給存放骨灰,其他以往死的我們都不收了。
白富強不相信地傻在那里,大張著嘴,像條干涸在岸上缺氧的魚,釘子一樣定住。半天,他示意下手里的東西,這東西又不和平常物一樣,哪能隨意放呢?你們不收,我可往哪里存放它呢?
有墓地,你去那里呀?,F在的墓地設計得多好呀,選的地界也好,風水也美,都是在山清水秀的地方,祭奠起來也方便。哪像我們這破地方,普通人一進來就感覺疹得慌。管理人員好心地提示他。
白富強眨巴了眨巴眼睛,確定火葬場不收了,只得按照管理員的指點,去墓地。
白富強抱著陳嘉興的骨灰回家。老婆見他抱個東西回來,還拿布蒙著,奇怪極了,這是什么東西啊?老婆剛晾完衣服,手上還滴答著水,老婆把手在圍裙上蹭蹭,說著就掀起了苫布。嗷!老婆尖叫了一嗓子,后退一步,嚇得腿都哆嗦起來,目光驚嚇地看著白富強,你腦子壞掉了還是怎么著?怎么把這東西弄回家里來了?
白富強低垂著頭,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學生。她媽媽把她配了陰婚,我氣不忿,硬給要回來了。我原本說把她要回來,再續存一期的,誰知,火葬場說骨灰盒太多了,存不下了。我到了公共墓地,誰知道,一塊墓地都要七八萬、十來萬的,最貴的甚至有幾十萬、上百萬的,最便宜的也要五萬一個,我……
我你個頭啊?你怎么,還想花五萬十萬去埋這個東西啊?你掙幾個銅板你不知道啊?人家配陰婚還是配陽婚關你屁事啊?該爭的你不爭,不該爭的你瞎爭。沒見過你這號的,腦袋被豬拱了,連個骨灰還要爭搶。這下好了,看你怎么辦?!我先把話說下了啊,別說五萬十萬了,我一個閑錢都沒的給你,這個家里也不容你放這個晦氣的東西,你要把這個東西放在家里,我們就不要再過了。你要還喜歡你前妻,放不下她,你干脆抱著她的骨灰盒過好了。老婆說完,就憤怒地轉過身,給他一個生硬的后背,走了。留下白富強站在客廳里,抱著骨灰盒,孤零零地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9
咚咚。米翠珍家又響起了敲門聲。她打開門,門外是垂頭喪氣的白富強。白富強手里提著個包,局促地站在門外。米翠珍吃驚地看著白富強,不知道骨灰都早已給他了,這個神經病還來干什么。
你又來干什么?給嘉興找好地方啦?就這事也不必單獨跑一趟啊,打個電話就可以了。米翠珍不悅地看著白富強,擋在門口,連讓他進門的意思都沒有。她不想和這個討人煩的東西再有任何往來。
不是。是……白富強一掃前幾次來家里要骨灰時的囂張,低聲下氣,連話都說不清了。
是什么?米翠珍不耐煩。
白富強低聲把骨灰的遭遇說了。米翠珍的眼睛也睜大了。米翠珍的瞳孔先是貓眼一樣變得又圓又大,接著又收縮了回去,里面有了傷心、絕望,還有一些陌生的東西。
那你想怎么辦?米翠珍冷冷地問。
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白富強怯怯地拉開提包。在白富強往外小心地掏東西時,米翠珍絕望地閉上了眼,那一刻,她真想自己昏死過去,或者是意識喪失掉,永遠都不要再蘇醒過來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