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兒是一小片空地,與那根豎起來一天當中偶爾冒出黑煙的煙囪在同一條線上,一堵墻將它背后戴草帽的崮擋到了外頭。它匍匐在崮腳下,像一只口袋,收集盛裝的風,也就是說它是一個風眼。我看到風裹挾著灰塵和雜物旋轉(zhuǎn)向上,像一個圓柱,越升越高,跑得無影無蹤了。
我亮出天藍色的塑料皮小本子,他打開鐵鏈纏繞的鎖。我推一扇門,它吱吱呀呀地后退,像在呻吟。撲面陳舊發(fā)霉的氣息,嗆了我一臉,我禁不住響亮地打了個噴嚏。我寬容地清楚這兒所有的陳設(shè)都該搬到外面曬曬陽光,但這是久違的奢望,它們有些一輩子都難得享受一次陽光普照。
我找到那一排,它們都是些又長又大高抵墻頂?shù)哪炯茏樱駮鴻唬瑔卧袼频目臻g恰好容得下一只只書似的匣子。博爾赫斯說:“我,總是在想象著天堂是一座圖書館的類型。”大概說的就是這模樣。那么,那些書也是學富五車的《辭海》和浩如煙海的大部頭。這兒就是人間的天堂,擁擠而凡塵彌漫,一點兒都不浪漫。旁邊擱有木梯,可以搭著取下最頂上的匣子,不過得抱著它小心翼翼地下來。
我拿開左右兩枚蠟制桃子,在它們鮮艷而虛假的表皮下,是空蕩蕩的內(nèi)心,沒有了充盈的汁液與果肉,時光拿它沒了辦法。我抱起了匣子,在那一刻,我聽到了斷裂聲,是木的囈語,謹慎而清晰。我雙手捧著它,生怕它會脫離我的手掉到地上,它是如此地輕,除了匣子自身的重量,似乎若有若無,我怎么也不相信它能裝得下父親的一切,包括記憶與往事。
出門穿過月亮形門,來到那一小片空地。三張板凳似的水泥臺子,臺前有灰燼、燒焦的祭品、破碎的酒瓶,空氣中飄散著焦糊和酒香的味道。我將匣子坐到水泥臺上,燃放了鞭炮,開始燒土黃色的紙,紅色、銀色、金色的紙錢元寶,一邊用木棍撥拉一邊喃喃說給父親聽:“爸爸,清明到了,我來給您送錢了。”匣子里的父親仿佛聽懂了我的話,不聲不響地接過錢,在天堂買些他需要的東西。我又將帶來的五色果子和切成塊的蘋果、石榴、葡萄等投入火中,最后將酒啟開,繞著臺子周圍灑了一圈。
這些錢和東西,我相信父親一定收得到,盡管他像討厭疾病一樣厭惡酒。但熱鬧的鞭炮和熱烈的酒,沒了這些,父親會感到冷清和寒涼的。
我跪倒磕頭,一共三個,一個我的,一個弟弟的,一個兒子的。
類似的上墳一年四次,分別在春節(jié)前、清明、陰歷七月十五日和十月一日。
二
父親給母親托夢兩件事。都與他的家有關(guān)。
母親決定為父親搬家。從一個天堂到另一個天堂。
父親走了快十個年頭了,一直住在那間叫第一陳列室的大屋子里,有那么多同伴與他并肩站在一起,像許多書親密無間地立在架上,他或許不會感到孤獨,但他始終像飄在空中落不下地。我理解在這上頭,一個人不落地就扎不下根,就是一個沒根的人,像空氣飄來飄去,得不到片刻的安寧。只有泥土才是永久固定的家,也只有泥土的胸懷與心靈才能完全收留和包容下一個人,搭起通往天堂的路。這就是泥土的樸素與博大,一個人從生到死,都脫離不了它父親般廣袤溫暖的懷抱。
母親還決定為父親換房子,把他接回家來。
現(xiàn)在這間房子父親住了快十個年頭了。它造型簡單,功能實用,木頭的質(zhì)地帶給他溫暖與踏實,但在與時光的短兵交接中,它漸漸肢體懶散,骨頭疏松。我沒敢告訴母親,自己聽到的那一聲木的斷裂,一定是它的某根骨頭發(fā)出的聲音。但母親已經(jīng)知道了,父親在夢中告訴她,自己住的房子漏雨了,她為此徹夜做夢,一晚上夢境都潮濕如沼澤。
她執(zhí)意要給父親換間新房子,像虧欠了父親似的鐵了心,一趟趟地上街到處看房選房。我反復(fù)地勸說她,別人也跟她說,這房子就像老宅,輕易動不得,要是父親想回老宅看看,一下子找不到了怎么辦,那樣會有麻煩的。
她仍然一心堅持。我只好對她說,父親托夢的意思是為了護佑咱們一家人平安,搬家入土為安,不是堅持要換房子。咱們把他的新家弄得堅固結(jié)實,密不透風,淋不著雨,讓他在那兒生活得好好的,他滿意了,咱們就放心了。
她終于放棄了。
三
我和弟弟一起為父親買了新家。在公墓。這兒是另一個天堂。
我們選了墓位,這將是父親永久的家,是我們來看他短暫落腳的地方。它目前在最末排最偏東的位置,但我知道它背后的山體很快將被一點點地開荒,種上一排排這樣的家。
我們找人刻了墓碑。碑體黑底白字刻上了父親和母親的名字,他們將以這樣一種堅硬的方式相依同處,永不分離。但母親的名字被用紅漆小心地描過了,這紅的筆畫隔開了生與死,是一個生者與一個死者在這兒的醒目標示與真實距離。
到了那天下午,我們乘車去接父親。我徹底交出了天藍色的塑料皮小本子,有人打開鐵鏈纏繞的鎖,我將父親請上了車,一路抱著他不肯放手。這是父親許多次被抱出來又放進去以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坐上車,離開這個沒根的家到另一個永久扎下根的家。路不好走,他有些興奮,在我懷里跳躍與顛簸,像頭一次出門的孩子。我真希望從此刻開始,他能以孩子的方式與我們在一起,永遠不再蒼老。
父親坐車上了山。迎面另一輛車高聲放著哀樂,悲傷被無限放大了,哭聲連成一片,許多披白衣的人在為一個人送葬上路。與這支隊伍相比,我們悄無聲息,一切都在默默進行。我們在為父親舉行一次安魂儀式,他來自于泥土,直到有一天他偶爾將他的戶口從泥土里用力拔出,從此他再也沒有真正親近和擁抱過泥土,但他在受了無數(shù)苦難和傷痛以后,又重新永遠回到了泥土,這讓他踏實和安寧。這兒真好,溫暖而芬芳,承接著大地的氣息,雨雪淋不著,寒風不能吹徹,是他最后的家。人這一輩子從生下來就開始織一床棉被,用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甚至一生去不停地織,仿佛永遠都不會完工,等到了死才發(fā)覺這一刻就是最后的針腳,而自己一生奔波勞碌只是為了給自己織一床作繭自縛的棉被,帶給自己最后的溫暖,沉睡不想醒。其實泥土才是真正的棉被,它寬容博大,純潔干凈,像棉花一樣。我想內(nèi)向寡言討厭熱鬧的父親一定會喜歡這個新家,和這種與泥土肌膚親近的方式,他本身就是一個像泥土一樣不會喧嘩和張揚的人。他在這兒不會覺得孤獨,我們會常來看他,給他送些錢和愛吃的東西,過年了還要請他回家和我們一起過年,然后打著燈籠穿過黑夜送他回來;他更不會感到寂寞,他身旁有那么多熱愛泥土的人,是對泥土共同的熱愛讓他們一見如故,他們可以自由串門交往,喝酒、聊天,促膝談心,比在地上還要親密融洽,仇恨和冷漠都被擋在了泥土外頭。
安頓父親住進了新家,我暗暗祈禱和祝福他今夜做個好夢,明早起床像平時一樣喝一杯白開水后去跑步,他是一個因為愛我們而狂熱地愛惜身體的人啊!
當晚,一連數(shù)月無雨的蒼天突降細雨,僅僅持續(xù)了幾分鐘。
有人說,這是在淋棺,是家出貴人的喜兆。
我卻覺得,這是父親凝聚了一生最后的淚水,在向接納和收容自己的泥土感恩。他在那兒已經(jīng)不需要淚水了。
四
公墓是開放的。只要愿意,誰都可以走進它的內(nèi)心,不管你在這兒有沒有牽掛和思念,都可以找到自己短暫落腳的地方。但卻很少有人去,我指的是那些與它無關(guān)的人,他們僅僅因為忌諱或畏懼,而對它退避三丈。即使那些走近它的人,他們中大多數(shù)也是匆匆地來,匆匆地去,從未真正走進它的內(nèi)心,仿佛這兒不是他們親人的家,他們來不是走親戚訪親人的,而是被一種空洞無奈的形式驅(qū)動來的,與心靈無關(guān)。
踏著一路泥濘上山,剛剛下過雨,拔起兩腳黏稠和沉重。路旁麥子挺直了青翠麥穗,野豌豆紫色的碎花攀著麥稈爬上了麥梢,它總是這樣纏綿著難舍難分。在麥子中央,隆起了一堆土,長滿了荒草和兩棵柳樹,它是一個墳,屬于麥子的主人或其他人。它游離于公墓以外,像泥土猛然起身拱背冒出的,冷靜而沉穩(wěn),卻并不寂寞,我們可以將它看作一株麥子或玉米。一個老漢在山坡上放羊,他古銅的膚色與潔白的羊毛對比鮮明,一把銀亮的胡子輕輕抖顫。清明前后正是青草旺盛的時候,羊群隨意咀嚼著這季節(jié)的恩賜,白花花的牙齒被汁液染綠了,偶爾閃爍著一朵喇叭狀的紅,恰是綠肥紅瘦,仿佛吹響了一連串的歡愉與滿足。它們不知道這兒是什么地方,只覺得很安靜,很少有人來,一切都像睡著了一樣,這讓它們很高興,撒歡兒地在墓與墓中間捉迷藏,沒有人會看它們不順眼,突然跳出來叱罵它們追趕它們。有時它們玩夠了,一只大膽淘氣的領(lǐng)頭下了山坡,越過小路,奔到麥子中間啃青青麥子,幾只踩著它的蹄印尾隨了上去。曬著陽光靠著墓碑打盹的老漢被驚醒了,急匆匆地沖下山坡,揮舞著鞭子嚇唬著羊,它們只看到鞭影在眼前閃過,卻并不落到身上,一哄四下跑散了,一會兒又像一塊拼圖或地毯糾聚到了一起。
我穿過面孔堅硬的墓碑,它們有的表情模糊,有的清晰,有的隱藏到了空白背后,像形形色色有聲有息的人。它們被人編排了號,縱橫有序,這是它們被我們認領(lǐng)的順序,墓碑下沉睡的人們并不知道,他們正躺在泥土里安享時光。現(xiàn)在它們沉寂無聲,姿勢一致地插在那兒,像一張張名片,安靜而簡潔,被慌亂濃密如絡(luò)腮胡的野草環(huán)繞。我知道它們堅硬的面孔下有一顆顆柔軟的靈魂,因此當我走近它們時,總是輕輕放慢了腳步,對它們注目致敬,他們都活完了一生,躺在這兒活著下一生,卻同樣不容褻瀆和驚擾。
打父親日夜兼程投奔到這兒,像一個倦怠的旅人投宿客棧,我每年都要來幾次。我隨手揀起一根樹枝在他面前畫了一個圓,臨到圓滿的關(guān)頭卻留了個口子,我是怕風和其他伸過來的手搶他的錢花,同時擔心畫圓滿了他沒有地方伸進手來拿到。我一張一張地捻開了泥土一樣膚色的紙,點著了第一張,不等它化作灰燼,又點上了第二張,第三張……還有一掛掛風鈴一樣的紙錢(它們不會隨風發(fā)出清脆悅耳的歌唱,有的只是粗糙窸窣的私語)。我這樣借助火與灰與他會面交談,青煙繚繞如一炷曲折蜿蜒的目光,憂傷而纏綿,我們像圍爐夜話順暢通靈,傾訴著自上次到這次的思念與祝福。這些日子是一條河,放著我火焰似的燈盞,順流漂向在泥土中永生的父親。
一只羊不知啥時踱到了墳面前,神態(tài)安詳?shù)剡氵憬兄裨趩菊l的乳名,不緊不慢地咀嚼青草,像給父親修理著胡子。它長著上帝的臉,亮著兩盞燈的眼睛,舉止優(yōu)雅內(nèi)心隱忍,帶給我溫暖和慈祥,我忽然錯覺天堂就是這模樣。
是一只羊,在我面前閃開了一道通往天堂的門縫,父親一臉幸福地站在那兒等我。
五
整個墓地像一座沉寂的空城,秩序井然,有時僅我一個過客。我老覺得它與西方的某些教堂有些相似,主要是精神氣質(zhì),肅穆而平等,都保持著同樣的睡姿。
小時候在黔南山區(qū),走到山腳下,常常碰到隆起的墳,上面一竿青竹挑著紙幡迎風招展喧響,在它周圍爬滿了一種叫“老蛇泡”的野果,血紅得像濃縮的草莓,但我不敢上前去摘,總是遠遠地躲了它走。但現(xiàn)在我不懼怕墓地。因為父親。那兒是他最后的家。也是我們最后的家。有什么好懼怕的呢?
每次去看父親,我都在下午,有時干脆選擇在臨近黃昏,這個一天中喧囂與浮躁像大海一樣退潮,留下寂靜與平淡的時刻。我慢慢穿過許多面墓碑,竟有走過許多人一生的幻覺,當然也提前走過了我的一生。一個孩子站在不遠處的山坡上,手里提著一只編織袋,如饑似渴地盯著我。他是一個撿瓶子的孩子。上墳掃墓的人帶了各種酒給地下的親人喝,飲料留給自己喝了,隨手將空瓶子丟棄了,他馬上撿進了袋里,現(xiàn)在他盯上了我手里喝了一半的礦泉水。在這兒不像在人群聚集的地方,沒人跟他爭搶生意,一切都屬于他一個人,包括沉寂與冷清,他在天堂邊走走拾起一些落葉似的垃圾。
那次,我上山去向父親報喜,我的兒子,他的孫子落生了。我想象他會非常興奮,他是有些重男輕女的,我們兄弟的先后降生也曾經(jīng)帶給他難以計數(shù)的驕傲和快樂。臨走前母親第一次從一刀紙中抽出了一張,僅僅一張,壓在了床板下,我不完全理解她這樣做的全部意義,但她看上去莊重而嚴肅,我知道一定與兒子有關(guān)。父親在離開我們前看到了我結(jié)婚,卻沒親手抱上孫子,這或許是他最后的遺憾之一。我今天來就是要親口告訴他,我們家族的基因鏈中又添了重要而嶄新的一環(huán),他血脈與精神的金絲帶又一路飄揚著延續(xù)了下來。
我破例帶了鞭炮,酒和酒杯。我點燃了鞭炮,它像一條金色的蛇,在石頭和草叢中間亂躥狂舞,清脆的聲響像炒豆似的粒粒可數(shù),驚動了潛伏的鳥和蟲兒,它們張翅或抬腳沒命地逃跑。我擺上了兩只酒杯,父親一只,我一只,我們都不能喝酒,因此只能用那種最小號的酒杯。斟滿了酒,我雙手捧起對父親說:“爸爸,您添孫子了,我和他敬您一杯。”父親美滋滋地仰脖喝了,居然帶出了聲音。我又斟了一杯,父親開口說話了:“你有兒子了,咱爺仨喝一杯。”說完又一飲盡了,響聲愉快而愜意,我的眼睛一瞬間潮濕了,彌漫起了大霧。
記得兒時我不好好吃飯,剩了飯父親搶著吃,他是怕浪費了;他早生了白發(fā)要我拔,我惡作劇地拔下黑的充數(shù),他笑笑裝作沒看見;他怕我在學校受人欺侮,跑去求老師照顧我,說著說著眼圈紅了。成人后,他病了,我陪他在異鄉(xiāng)的浴池洗澡,替他搓肋骨凸露的脊背;他化療了,頭發(fā)快掉光了,我想為他補栽上那些錯拔的黑發(fā);他上路前我為他摔了泥盆,大聲祝他一路走好,卻不忍替他合上眼睛。現(xiàn)在我有了兒子,兒子剩的飯我會吃嗎?我會怕他在學校受人欺侮嗎?……我無法一下子得出這些并不太遠的答案,父親正在我頭頂三尺的地方注視著我。
夕陽被黃昏抱著緩緩下沉,終于站到山坡肩頭,用力掙紅了臉,慢慢地呱呱落地了,濺開了漫天血光,一切正挺向大地的子宮,重新歸于平靜和騷動。
天漸漸黑透了,大霧像網(wǎng)猝然兜頭撒下,濃濃霧氣如洪水四處漫漶,白涌人黑的懷抱,肆意游走泛濫,像黑眼睛夾住眼白,濕潤地穿過我。看不見星星,也望不到月亮,四下里潮濕清涼。我想起了我生命中那次最大的霧。我和父親走著,父親不說話,我也不說話,前面是霧,后面也是霧,左邊是霧,右邊也是霧,沉默不語但洶涌澎湃地拍打我們,埋住我們的身體,僅露著腦袋,眼睛炯炯地亮著,如瓢在隨波逐流。我們很快迷失了,大聲喚著對方,聲音碰到霧像棉花悄無漣漪。我們彼此找尋,從黑夜到天明,我終于游進了父親的視野和懷抱。那年,我五歲,父親長我三十。
現(xiàn)在我無法下山,也不愿下山,稍動一步都會讓我丟失方向,越走越遠,成為今夜永遠靠不了岸的孤船。守著這么多有生命的石頭,我不覺得害怕,它們讓我感到安全與放心。除了蟲兒唧唧的歌唱和我若有若無的呼吸,我捕捉不到任何聲音,它們一定都在屏聲靜氣,以這奢侈而空曠的寂靜來歡迎我。——來自紛擾和喧嘩俗世的俗人。我靠在父親的墓碑上,像泊在他的肩頭,小聲地跟他說話,我說他在聽,他一句話不說,霧夜里我覺得他更加溫暖而慈祥。
整整一夜,我摟著父親沉沉睡去,直到陽光燦然敲響,霧氣被徹底扯碎。我和父親就像兩只相依為命的瓢,一路追隨漂浮,從不曾分離。
這個霧夜至今仍淹沒著我生命的地平線,讓我明白墓地是成長的最后驛站,也是生命的嶄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