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雨落(外一篇)

　　端午前后，雨水總是瓢潑的，像一個詩人和一個時代的積怨，積怨很深。
　　這樣說似乎有些搶了清明的風(fēng)頭，有詩早云“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卻是不同，端午的雨水在故鄉(xiāng)是快意的，積怨許久總是要發(fā)泄，一吐為快。清明的雨水則是纏綿的，纏綿只適合放慢了腳步去戀愛或是懷舊。周作人在《苦雨》中回憶故鄉(xiāng)的雨落：
　　但臥在鳥篷船里，靜聽打蓬的雨聲，加上欸乃的櫓聲，以及“靠塘來，靠下去”的呼聲，卻是一種夢境似的詩境。
　　他是喜悅的，游子的喜悅，羈泊他鄉(xiāng)的眷戀。而我哪來的眷戀——少年的眷戀如故鄉(xiāng)的紫竹綿綿若存?卻是難得的，眷戀需要愁腸。
　　年少愁腸的難得如同年少的微笑。
　　我卻是真喜歡，雨聲且濃且淡或時濃時淡，“噼噼啪啪”或“滴滴答答”，“噼噼啪啪”時是趕路的詩人，“滴滴答答”是散步的畫者，在墨綠的香樟樹梢，在烏青的黛瓦頂，在新綠的稻田間，在混濁的池塘中，在斑駁的老巷里，在淡漠的粉墻上，風(fēng)雨如晦，聽見雞鳴，它們?nèi)缭娙藗円话愕淖虧櫍溆晔且皇姿芰艿耐{，青色的童謠，流水的童謠。
　　我常常搬張竹皮椅子坐在階沿上，一個人撐著下顎看雨。雨水落在地面上濺起一層白霧水，像歡喜得開了花，一朵朵白色的凌霄，我的心里也蕩起了一層的白霧水。一群躲雨的雞們蜷縮在屋檐的另一端，互相用嘴梳理了濕漉漉的羽毛。幾只鴨子倒是全然不顧，伸長著脖子在水洼處吃食，呱呱地叫得歡快，它們是搖滾青年。有人披著雨衣騎著自行車過去，車輪銳利，一路劈開地上的積水，他的雨衣是水淋淋的墨色，看不見他的臉龐，他應(yīng)該是個有些年紀(jì)的匆匆路過的秘密使者，他給未來去送一封初夏的信。我倒希望他撞上一塊石頭或是一個斷埂，“啪啦”，人仰馬翻，永久牌的自行車躺在雨中，車輪帶著白白的水花還在轉(zhuǎn)著，如釋負(fù)重，它笑，少年也笑。
　　屋檐落下的雨線條疏朗，多想取一串掛在我心愛的女人的粉頸之上，且讓她垂簾聽政吧。雨水滴落在階沿之上，態(tài)若墜珠，魚貫而落。石穿之處有淺淺的白，濺起的水漬是活脫脫的，窈然深碧。“窈然深碧”讓我幽情單緒，或許也是鐘惺的情懷：“西折，纖秀長曲，所見如連環(huán)，如玦，如帶，如規(guī)，如鉤；色如鑒，如瑯，如綠沉瓜，窈然深碧瀠回城下者，皆浣花溪委也。”他寫溪水，我寫檐滴，一個少年與他惺惺相惜。
　　階沿上有暗綠在少年的腳下蔓延，水珠們落入苔色中會變得溫柔，苔色愈發(fā)的顯得新鮮。聽雨歌樓上，如果，在夜色溫柔中，用屋檐滴落的雨水泡一杯清茶，碧螺春吧。看見新蕊云游在杯間，漸漸松開了曲卷的身體，如情竇漸開，冰清玉潔的樣子，如驚鴻一瞥，讓人以為自己會是一個翩翩少年。用屋檐滴水泡茶，有些無端，無端也是率真的性情，少年是什么都敢愛的。端著青茶，他的雙鬢也是綠的了。
　　水濺濕褲管時，我就搬起椅子，往后挪，雨水和我再無干系，因為水漬濺不到我的身上，抽身而退像躲避了一場可有可無的戀愛，如果是愛戀，又怎能全身而退——雨早濕了衣物。看累了時，我會仰起身體，玩起了翹翹扳，竹皮椅子如一張?zhí)梢蝺赏葢铱眨痣u獨立，我忘了竹皮椅子是四條腿，翹起一端時，應(yīng)該是“金雞雙立”。把持不住時，人與椅子后倒在地上，也摔得人仰馬翻，父親買回的竹皮椅子多是被我這樣坐壞的，壞了，他又買回來一把。把持不住時，往往是要跌跤的，人生把持不住，如唱歌把持不住而聲聲漸斷、繪畫把持不住而潑墨難收，均是敗筆。
　　雨水落，屋檐之下，新鮮的苔痕，若有所思的少年，一幅濕潤的畫。
　　落雨之時，難免屋漏。漏雨是需要力量和時間的，雨水不大、時間不長都是天機不會漏下的，雨水也算是天機吧。屋漏像一個藝術(shù)家需要氣度和浸淫一樣，輕薄是很難有成就的。雨小時，水滲透瓦片，慢慢悠悠，氣息上仿若在泡一杯青茶，有水無滴，水漬漸漸染濕瓦背、房檐、墻壁，濕的陰影漸漸暈放，像染指的江山夢境，神態(tài)上是氣閑意清。雨大時，滴滴噠噠，落入屋中，鋪底很快就濕了一片。如果有閣樓，在樓下就聽得見水滴在閣樓木板上的聲音，趕緊拿綠皮臉盆和白水桶去接，水滴滴入盆和桶的聲音是變奏曲，叮咚叮咚，叮叮當(dāng)當(dāng)，清脆悠然，也是傳神。要是在夜間下雨，雨漏得往往會令我們毫無知覺，起床時才發(fā)現(xiàn)汪洋一片，手忙腳亂，水溢的地板也是新大陸，明晃晃的。最怕的是水滴在被窩上，一點一點，如夜襲荊州，悄無聲息。被子越來越?jīng)觯谶@樣的被窩里睡覺，常常會夢見游泳，越游越冷。一睜眼，被窩已經(jīng)擰得出半盆水了。
　　遇見雨漏得厲害時，我就拿根竹篙去推瓦。輕輕去頂，竹篙粗過我的臂膀，我踮著腳跟舉起它，累得氣喘吁吁。如果還是夠不著，我會站在竹皮椅子上持篙，剛頂?shù)酵呖p處，水就順著竹竿流了下來，流進我的袖管，流進胳膊窩，冰冰生涼，只能全然不顧，小心翼翼一門心思地把被水推開的瓦縫疊回去。雨漏戛然而止，我喘著粗氣，很得意。也有意外的時候，力度把握不準(zhǔn)，反而會撐大疊瓦，水從天落下，澆了一身。這是一個有趣的意外，像一個才子的偶爾失手——萍鄉(xiāng)名士文廷式殿試時候，一個筆誤，將“閭閻”寫成“閭面”，被光緒發(fā)現(xiàn)了。戶部尚書翁同穌非常欣賞文廷式才華，為其辯護：古人有以“間面”對“檐牙”的用法，“閶閻”寫成“閭面”，意思是也說得過去。但君意不好違，退一步又何妨?文廷式坦言筆誤，乃降一等，列為一甲二等，位居榜眼，賜進士及第，與探花失之交臂，一個意外成了一樁史記公案。文廷式是光緒時代的著名“四大公車”之一，是晚清有名的詞壇大家。我扶著竹篙，一邊擦著臉上的水，一邊想象著文廷式在紫禁城中也漏了一臉的雨水，我也和他惺惺相惜，他是歡喜的，因為我是歡喜的，他的歡喜是我的一個想象—也如這屋漏：屋漏是雨水的另辟蹊徑，不料生出了活潑。
　　聽見屋漏是喜悅的，喜悅是美；屋漏是故土的人性。
　　端午，雨水漏，黛瓦之下，綠皮臉盆，白提桶，若有所思的少年，一幅濕潤的畫。
　　
　　清水糯粽
　　
　　人面桃花；舊曲彌新，其實均是回憶。
　　故鄉(xiāng)在陳詞濫調(diào)的回憶間綿綿若存，如月下如霜的杏花，杏花若有若無，故土若有若無。
　　故鄉(xiāng)大概就是一個很小的回憶，每一個人回憶故土?xí)r，往往故鄉(xiāng)就變得很小了，一枝桃紅，一片青花，一曲童謠，一個蒙霜的早晨，或是一只游絲的蜘蛛，很小的回憶也是一出最好的夢。少年如玉笛一支，在杏花的自序里。我或許僅僅是一個憔悴的江南倦客。
　　煙雨迷蒙間，我撐著油布傘走過爬滿藤蔓的石橋，這不是風(fēng)雅，是下筆漫漶——每一個倦客都有這樣的想象。他們確實走過，廢名，朱自清，戴望舒，周作人，豐子愷，或是魯迅，二十世紀(jì)二三十年代文人的身影如瘦長的尺牘。這些文人都有下筆漫漶的味道，他們都是散淡間的溫暖，如同似水流年中的舊好。
　　他們的腳下，綠了——墨石竹在石橋邊，雨后新綠，咄咄逼人。
　　石綠竹，嬌小玲瓏，一叢一叢，在故鄉(xiāng)隨處可見，我小時候叫不出它的名字，相逢又何必曾相識。竹子們青碧滴翠，爽心悅目——端午有雨，前后多會有大雨傾盆，過節(jié)那天再無雨也會落上幾滴，潤潤這似曾相識的節(jié)氣。
　　某一年的端午前夕，母親帶我去后院采摘箬竹葉，雨氣泡在腳盆之中，一盆的碧水，水還是透明的，因為葉子沉底，就是碧色。一片片葉子圓圓潤潤，大如掌心，我拾起一片起來和自己的手掌比比，葉子很驕傲，它們長如“歸”字的一撇，父親說是俞樾的手筆，有福氣。葉子是有福氣的，它們在每一年的端午都被空前的重視，堪比屈原?
　　粽子種類繁多，有素粽，紅豆粽，綠豆粽，肉粽，大小不一，竹葉做衣，菖蒲為袖，五花大綁，綁得結(jié)實，用清水煮。端午吃粽子，由來是紀(jì)念屈原，而我們的紀(jì)念往往是吃，端午吃粽子喝雄黃酒，中秋吃月餅飲桂花酒，冬至品冬釀酒吃鴨子，過年煮魚吃年糕，似乎所有的紀(jì)念都是為了吃，民以食為天，那些故去的人也不能排除在外，紀(jì)念——掛羊頭賣狗肉的味道。
　　喜歡清水素粽，莫名的喜歡，像喜歡一個莫名的女子。那年北上時，遇見她，六七年后才說那時喜歡看她，因為對她的齊肩短發(fā)充滿好感，平庸的年月里，好感也不容易。情竇初開的年歲，那個人就是齊肩短發(fā)，清清爽爽的樣子，會莫名的生出感動。我和同學(xué)在晚飯后，有時會從八里莊散步到她們學(xué)校去，記得一次，她在紅廟公車站等我們，條紋T恤，藍(lán)色的牛仔褲，球鞋很白。那是北京流火的夏末的傍晚，天空沒有流云，卻覺得春光婉轉(zhuǎn)。
　　剝開箬竹葉子，煮熟的糯米晶瑩剔透，如楊貴妃蛻下霓裳，露出凝脂肌膚。我且也當(dāng)一回唐明皇。素粽醮上幾許白糖，一場絕代風(fēng)華在唇齒之間，須臾，消失……
　　惟剩惆悵——粽子是新知，更如舊好。
　　故鄉(xiāng)也是新知，故鄉(xiāng)也是舊好。
　　端午是民間一年三節(jié)的第一個大節(jié)，總覺得大人們是忙忙碌碌的，過節(jié)的感覺都是如此忙碌的，忙忙碌碌的歡快。過節(jié)像在縱欲，尋常日子就是禁欲，正當(dāng)?shù)纳钤诳v欲與禁欲的調(diào)和之間，故鄉(xiāng)的人們深諳此道，像葛里斯所說的“像大自然一樣活得豪華和嚴(yán)肅”。
　　一早，父親就會在門上插上艾蒿和菖蒲，這個習(xí)慣充滿儀式感，幾束樸素植物，延續(xù)文明。艾蒿性苦，菖蒲也性苦，它們在門楹上若有所失，人生苦短，似乎又長了——艾蒿枝和菖蒲都是長長一條的。
　　午飯前，父親要用泡好的雄黃酒，圍繞著院子，房前屋后地灑上一圈，落下些許雄黃和朱砂的沫屑，星星點點，散發(fā)著刺鼻的氣味。五月地故鄉(xiāng)是毒蛇出洞的季節(jié)，它們一嗅到這種氣味就會退避三舍，它們畢竟是俗物，如果越過，那就是藝術(shù)了——遭遇窮途末路或是萬丈深淵時，其實往往就是生機，脫殼而出就是新境地，易之武應(yīng)該就是—條青蛇越過了雷池。唐寶年間，他是萍鄉(xiāng)第一個被取為進士的人。他的《貞觀新書》一出，一時洛陽紙貴，“新書聲價滿皇都”，他是第一個吟詩故鄉(xiāng)的進士，我對熱愛故鄉(xiāng)的人是心存好感的，抄他的《楊岐山寺》：
　　逗竹穿花越幾村，還從舊路入云門。
　　翠微不閉樓臺出，清吹頻回水石喧。
　　天外鶴歸松自老，崖間僧去塔空存。
　　重來白首良甚喜，朝露浮生詎足言。
　　厚意稍遜，一點也不妨礙我的好感，我也是那個逗竹穿花而去的少年，偷偷喝一口雄黃酒，舌頭都是黃黃紅紅的，新人舊辭情懷半開。
　　讀一首有好感的故鄉(xiāng)人的詩作，也是一次修行。
　　雌黃。一種礦石。古人校點文章之時，往往會筆澆丹砂，遇到寫錯之時，就用雌黃涂抹，雅稱“朱黃”或“丹黃”。古人就是風(fēng)流，如果可以，我總是愿意回到過去的，寫寫五百年后的人看的文章，或許五百年后會有人說我的文章好，這個人是我自己。我也說，“開卷有益，良友不欺”。被人說文章好是快意的，自己的文章或許如同別人的老婆，這話不是我說的，是周作人說得，他說“我也是聽別人說的”，我的想象不知天高地厚。
　　寫作如果能像與故去的不快和平庸決裂一般了，或許就是好文章了。
　　一場雨后。
　　我去傍晚的學(xué)校門口，買一份《北京青年》，來幾斤新鮮的“玫瑰香”，一路是小販們的叫賣，是樸素的日子。回到宿舍，永躍師兄在打坐，手上是一卷《國史大綱》，臺灣舊版，豎排，像他打坐時歪歪斜斜的身體。我笑。他不以為然，說我年少氣躁。我還是覺得他的姿勢好笑，后悔沒有拍張照片留給若干年后。笑完后，坐定身體，取一卷書，淺淺淡淡地讀；或磨一些舊墨，寫一段若有若無的文字，記下昨夜的舊夢。
　　案間，瓶中的花香若有若無……
　　一點回憶，更像想象，看到些許墻內(nèi)墻外的月光。許多細(xì)節(jié)濃濃淡淡，忽而恍惚，回憶輕易將往昔信口雌黃，留下歲月中若干的靜和空白……
　　而這個少年，從離開故鄉(xiāng)的那一刻開始，靈魂確實就已經(jīng)被放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