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科研經費的主體由部委們的大項目構成,而中國的科技立項,領導人會參與選擇科技課題,行政人員能按自己的意愿來選擇專家, 部委的專家甚至會參與超越其專業范圍的評審。也就是說,少數人對科技立項有實質性決定權,由此衍生的權力尋租空間就造成了科技界“大項目不審,中項目小審,小項目大審”的結果
·科研活動包括研究與開發,按目的、組織方式可分為基礎研究、應用研究和試驗性開發三種類型。基礎研究主要應該由研究型大學來做;應用研究是解決國家需求、行業共性等與國際經濟發展相關的重要問題,可以由科研院所和有實力的大中型企業完成;試驗性開發是從工廠的角度解決工藝、性價比等問題,完全由企業來完成
·不同于美國80%以上的科研經費花在“人”身上,我國的科研經費大多數都投到“物”上面去了。我們是二流、三流的人才用一流的設備做科研,但科技競爭靠的是“人”不是“物”。我們從來就沒有認真考慮過培養一個博士生需要多少成本的問題
如何分配科研經費是科技體制的核心環節,盡管國家已經持續大幅度提高科研投入,“中國政府投入的研究經費以每年超過20%的比例增加”,但在中科院院士王志新眼里,微觀、宏觀兩個層次上侵蝕科研經費的現象令人痛心,他希望盡快啟動“單純”的科技體制改革。
談起剛過去的十一長假,鼻梁上架著一副寬闊眼鏡的王志新說:“我、饒毅、施一公一直想就我國的科技體制改革給上面寫一個詳細的、具有可操作性的、關于科技和高等教育改革的建議。”這位生物化學、生物物理學家本打算此次長假寫出來,但最終還是沒能完成任務。
王志新想在這個時間點上深入論述科技體制改革并且呈遞有關部門,多少是想借助一篇發表在《科學》雜志上的文章所引起的輿論聲勢。9月3日,美國《科學》雜志以社論形式刊登了清華大學生命科學學院院長施一公和北京大學生命科學學院院長饒毅聯名發表的文章,兩位學者表示,“為了在中國獲得大的項目經費,一個公開的秘密是:與有權勢的官員以及他們鐘愛的少數強勢科學家拉關系比做好研究更重要。”饒、施二人認為這是中國科研經費盡管以每年超過20%的幅度增長多年,但中國科技仍未取得突破性進展的重要原因。
文章發表后在中國科技界引起了不小的波瀾,王志新表示,這或許是建言的一次機會。57歲的王志新卸任中科院生物物理研究所所長之后就回到母校清華大學繼續他的酶學研究,施一公是他的同事,饒毅是他的同行,這兩位執掌清華、北大生命科學學院的領軍人物相繼于2008年和2007年回國。施、饒之前分別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和西北大學擔任講席教授,是生命科學界著名的結構生物學家與分子神經生物學家。現在,對分配不公導致科研效率低下的焦慮讓他們走到了一起。
自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科技體制改革大致可以劃分為四個階段。以1978年的中國國家科技戰略會議為啟動,該次會議摒棄了以往科技是“非生產力”和知識分子是“非無產階級”的認識,將公共研究機構剝離出研究實體并實現企業化,同時利用改革的寬松環境在研究部門與產業間搭建橋梁;隨著經濟改革自農村進入城市,科技體制改革于1985年正式啟動,中國減少了對公共機構應用研究的制度資助,增加了公共研發基金中的競爭因素和市場機制——日后廣受稱贊的中國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即在1986年成立,這時應用型實驗室開始向產業實體轉變,企業贊助和實施的研發份額持續增長、非政府性質科技企業的創建,都是此階段的成果。1995年,中國政府推出“科教興國戰略”。希望強化企業創新能力及公共研究成果的商業轉化,“構建以企業為中心的科技創新體系”。中國一方面實施國家研發資助計劃,一方面加強公共科研機構的改革力度,包括中國科學院知識創新工程。也是這個時候,王志新在其任職的中科院生物物理研究所開始推行院所改制。
2003年,中國政府開始醞釀《國家中長期科學和技術發展規劃綱要(2006-2020)》之際,堅信“發展中國家的基礎研究工作一定要培養人才”的王志新,又從中科院回到清華教書。
“科技體制其實沒有實質性的變化。”王志新對《商務周刊》說,“作為核心問題的經費分配主導權沒有什么變化,十年前怎么分,現在錢多了還是那個體制在分;大家都在說自然科學基金好,但它帶來的沖擊力太小,所謂的強勢科學家都很少去那里申請項目;具體項目分配不公,宏觀來講又分得不科學。”
“我們缺國家級的頂層設計。”多年來思考中國科技體制問題的王志新認為,“我們多年來始終不知道該怎么管理科技,比如科技部和中科院的定位始終沒有頭緒。”而隨著近年來科研經費的大幅增加,在科技體制未變的情況下,阻礙科學創新的機體卻獲得了更大的發展空間,結果“改革成本最小的科技領域”也形成了部門利益尾大不掉并越來越大的困局。10月8日,王志新向《商務周刊》講述了自己對中國科研現狀的看法。
《商務周刊》:最近《科學》雜志上發表的社論談到了人際政治主導我國科研經費分配的現象。您怎么看?
王志新:饒毅、一公的說法我是基本支持的。這是個一直沒有解決、隨著時間的推移膨脹得越來越大的問題。目前管理科研經費的部門主要有發改委、科技部、教育部等相關部委,中國科研經費的主體由部委們的大項目構成,而中國的科技立項,領導人會參與選擇科技課題,行政人員能按自己的意愿來選擇專家, 部委的專家甚至會參與超越其專業范圍的評審。也就是說,少數人對科技立項有實質性決定權,由此衍生的權力尋租空間就造成了科技界“大項目不審,中項目小審,小項目大審”的結果。
與之相比,按照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的科學基金制模式運作的中國國家自然科學基金,評審就較為公正。它依靠科學家匿名評審,尊重科學的自主性。科學基金采取的是自下而上的模式,由科研人員自主申報,再進行評審立項,鼓勵自由探索。遺憾的是,自然科學基金盡管成功地引入了美國的模式,但對我國科技體制的改變實在是微不足道。根據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的最新統計數據,2007年中國的研發支出就超過德國,達到約1023億美元,成為僅次于美國和日本的世界第三大研發支出國。而自然科學基金直到2010年科研預算也不超過100億元人民幣,中國龐大的科研經費幾乎全由部委們的大項目掌控。
《商務周刊》:人際政治敗壞了科研經費分配,這是微觀層面的現象。從基礎研究、應用研究等科研活動的類型來看,這筆錢是怎么劃分的呢?
王志新:科研活動通常是指研究與開發(RD)活動,按目的、組織方式等標準可以分為基礎研究、應用研究和試驗性開發三種類型。基礎研究是為了揭示客觀事物的本質、運動規律而進行的實驗性或理論性研究,主要是由科學家個人的興趣所驅動的研究活動,研究的成果通常是以論文的形式發表,科學家也多在研究型大學里擔任老師。
通俗的理解,應用研究是根據基礎研究的成果,針對某一特定的實際問題而進行的創造性研究活動,它是在基本的自然規律認識清楚的基礎上,研究如何為經濟發展服務。研究成果接受任務委托方的考評,并不一定要公開發表。基礎研究是開路,應用研究則力圖實現,后者是由需求驅動的。
試驗性開發是利用從基礎研究、應用研究獲得的知識,從工廠的角度解決工藝問題、性價比等問題。這里頭已經沒有任何科學的成分,它不是回答科學問題——為什么,只是為了實現市場需求。
在國外,應用研究和試驗性開發這兩塊主要由公司承擔,很難具體統計比例。但它們的硬件、工藝投入額巨大,所占比例最大。從科技發達國家的經費分配情況看,基礎研究總能占到一定比例,一般為15%。根據我們的估算,我國基礎研究所占RD費用的比值也應在15%左右才比較合適。
目前我國對基礎研究的投入肯定是不夠的,但我說不清具體數字。因為我們國家沒有明確哪部分研究經費屬于應用研究、哪部分該用于培養博士生。沒有算法,也沒有人來算這筆賬。
《商務周刊》:培養博士生與經費分配之間有什么關系嗎?
王志新:博士生是從事科研活動的構成人員的必經階段,只有從事基礎研究才能培養出合格的博士生。應用研究也可以培養人的科研能力,但更強調在使用中培養,主要是使用,因此從事應用研究的科研院所的研究主力應是博士后,而不是博士生。為什么發展中國家也要重視基礎研究,因為從事科研活動是一個培養人的過程。世界上有這么一批對客觀世界的規律感興趣的科學家,他們從事研究的同時也會給科研、產業培養人才。比如我教給博士生怎么發現問題、解決問題,如何思考、做實驗,他接受完科研訓練的全過程后,畢業時就可以憑他的興趣去做科研。他最終不一定能以基礎研究為終生職業,但他的科研能力對于從事應用研究而言也是絕對必需的。
也就是說,基礎研究重要,不僅僅因為“基礎研究它是一切高技術的源泉”,我總結了兩個更重要的目的:第一,匯聚一批真正有才華的科學家,他們對本領域的科研動向有足夠的洞察能力,又可以從事第一線的科研工作;第二,這批優秀的科學家培養高層次的人才,就是指博士生。
《商務周刊》:那從國外經驗來看,從事基礎研究、培育一個博士生需要多少資金?
王志新:基礎研究要花多少錢,我們可以算出來。首先太低的工資是聘不來合格教授的,要聘請美國10萬美元年薪級別的教授,在保證實際收入的前提下國內要花40萬人民幣。考慮到美國人培養一個博士的總費用大概是5萬美元,其中實驗經費是1萬美元。我們能比別人便宜1/3-1/4是便宜在人工,所以國內也給7萬人民幣作為實驗經費,剩下3萬左右給博士生養家糊口。實驗室水電等后勤支撐一年需耗費大概50萬—60萬人民幣。一般一個實驗室起碼應該10-15人的規模,每年2-3個博士生出入,這樣的人員流動才能把實驗室維持下去。
這些費用加起來,培養一個博士生每年耗資20萬人民幣。我國每年畢業5萬余博士,連在讀博士算下來共約25萬名。兩者相乘,國家每年只需要投入500億人民幣就可以保證我國的博士生教育。
《商務周刊》:這與我國科研經費的投入總量相比并不多。
王志新:是啊。中國的科研經費落實情況參差不齊,但保守估計,落實到位情況良好的中央財政投入每年也能有3000億人民幣,從里頭拿出500億元培養博士生,這是沒問題的。中國只需要把現有的科研經費用好,就可以解決問題,但我們從來就沒有認真考慮過培養一個博士生需要多少成本的問題。按美國中等博士生的畢業水平衡量,考慮到知識背景、科研訓練、發表成果等因素、我國生命科學領域至少90%的博士生是不合格的。
原因何在?你可以說它方向錯誤,也可以說它微觀上投入不足。不同于美國80%以上的科研經費花在“人”身上,我國的科研經費大多數都投到“物”上面去了。我們國家是二流、三流的人才用一流的設備做科研,但科技競爭靠的是“人”不是“物”。說到底,我們就沒有拿20萬人民幣培養一個博士的意圖——現在博士生一個月工資才1000多塊錢。
順便可以了解一下為什么自然科學基金不起什么作用。它一年一個基金才10萬元,現在自然科學基金出臺了項目限制——你只能拿兩個,拿滿了一年20萬元,只能養一個博士生!因此,任何一個教授都不能只靠國家自然科學基金的經費搞科研。
《商務周刊》:不同的時代,中國已經召開過四次國家科技戰略會議,出臺過多項政策,為什么在經費分配這樣的核心環節仍然存在不小的問題?
王志新:這是有其歷史根源的。1949年以后,我們完全學習前蘇聯模式,小學培養小學生、中學培養中學生,大學生畢業以后去研究所做科研,研究所出了項目交到工廠里。從計劃經濟的角度看這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是我們國家學前蘇聯也沒學好,大學里完全沒有基礎研究,前蘇聯基礎研究和高等教育不像我們分得這么開。
改革開放以后,科學管理體制找不到頭緒,既不能學習前蘇聯也不能學習日、美。上面摸著石頭過河,下面又領悟不了其精神,找不到學習的榜樣,不知道該做什么就亂做。拿我舉例,我是中科院出來的。為什么不是大學呢?因為1980年代的中國高校里沒有教授做科研。我的老師鄒承魯(中科院院士)做科研,中科院研究力量最強,所以研究院所招研究生就順理成章了。但這樣國立研究所的定位就亂了,按照國外經驗,基礎研究90%以上都應該放在研究型大學里,國立研究所(實驗室)承擔的是應用研究。但中科院覺得自己是國家隊,從事基礎研究乃天經地義的事兒。這樣的話,中科院教不教學呢?不教學就會沖擊高校隊伍——憑什么你有時間發論文而我要教學?教學的話,功能設置又與高校重復了。結果就變成了哪里都在招研究生。
中科院該干什么,為什么要存在,整個1980年代一直在吵。但到現在也沒有說清楚,而且這樣的部門還不少。
《商務周刊》:中國是不是想走一條自己的科技道路?
王志新:走自己的路是很困難的,而且沒必要,我不認為你能想出多少體制創新的好辦法。發達國家經過幾百年的失敗已經創建出了一套很成熟的辦法,你只能說,那一點不適應你現在的時期,但是將來肯定要走這一條路。如果從頭開始摸索,那得要幾百年時間。
這些年來的科研經費越來越多,但還是那個體系在分配,根本沒有實質性的變化。我記得1990年代的時候,一年十幾萬元的經費就很多了,不像現在某些人能掌握幾千萬元的科研經費,影響上億元經費的去向。科研經費增加反而是給部分人員的腐敗創造了優渥的條件,實在太可惜了。
《商務周刊》:在您看來,基礎研究主要是研究性大學來做,中科院應該是做應用研究的,也就是說是做行業共性技術、共性問題研究的,那么科技和教育行政主管部門的角色應該是什么?
王志新:科技管理體系要從國家需求、科學規律出發,不能光站在部委的層面考慮問題。科學是以培養人為主的,所以科技發達國家多數都是科技和教育部門合在一起的。
目前我國科技主管部門的功能包括統籌政策、規劃和組織項目、分配資金,前者可以由類似總理顧問的機構承擔,后兩者應當交由直接負責科研活動的組織。這些年出現了很多項目、計劃、專項,這些項目、計劃、專項越多,部委的權力就越大。最近的例子是要推百大實驗室,一個科學家領導一個科學團隊,每年投200萬美元。要知道,國外一個實驗室一般是以單個科學家為中心,由其學生組成團隊。不可能是幾個科學家構成團隊。因為基礎研究有很強的排他性,我有好的想法,我不會告訴你的。即便可以互補,那也不是你組織起來的。
現在所有人都說我們國家的科研經費分配體制出現了大的問題,但是沒有一個部委愿意出面發起改革。要說這個改革其實是最不復雜的,它不涉及政治體制、經濟體制,不會涉及股市、房價,可能也不涉及到醫改,跟老百姓最密切相關的經濟問題都不涉及。它很單純,只是要你用好國家拿出來的這筆錢而已。但改革會涉及到科技部、發改委、教育部等部委們掌握的經費,經費的分配方式、立項等諸多環節,在部門利益已經分割好的情況下,大動是要重新洗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