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0年前,我從合肥的一所大學畢業,大舅給我在北京找了份軟件程序員的工作。記得當時他開車帶我從海淀一路向東橫穿京城,再往南拐上京津塘高速,掠過若干個村莊后到達亦莊。在那個陽光強烈的下午,我從門縫中窺探了一下上課中的新員工,又到公司宿舍看了看,決定放棄。偏遠是一個方面,主要是那些未來同事的神態嚇住了我。雖然只是在聽課,但他們個個目光炯炯似狼、體態緊繃如豹,這讓我心生怯意;員工宿舍里一張緊挨一張的行軍床,也讓一個已有4年體驗的學生感到厭倦。最重要的背景是:二舅給我在東部某海濱城市也聯系了一份工作(舅舅們對我是多么關愛啊),有機會進入該城著名的足球俱樂部。而做一個和球星們打交道的足球經紀人,是我當時的夢想。后來我并沒有實際踐行這樣的職業軌跡,但根據這些年來此起彼伏的曝光碎片,也差不多可以拼湊出對足球圈內生態的了解。總之,年輕人容易被星空的迷離所吸引,卻往往忽視腳下的是沙地還是爛泥。
但在10年之后,有人“逃離北上廣”,我卻逆向來到北京。不知始于何時何人,“北上廣”幾乎取代了“京滬穗”,對此我相當腹誹,變的多沒有文化含量!這一次,我沒有立馬打道回府,而是待了快一年。《商務周刊》選題會的氣氛比當年那個IT公司柔和許多,但這份工作也絕不輕松,在下半夜的MSN上,頭像依然在線的往往只剩下編輯部的同事們。第一次外出采訪,我和主筆王強繞著“亞洲最大的露天垃圾場”幾乎走了一天,回來后主編問我感覺如何,我說很累。“這就叫累?”他瞇著眼睛,“以后你就知道了,咱們的記者就是重體力勞動再加上極重腦力勞動。”
他這話比較嚇人,但沒說完所有事實。確實,選題頗讓人頭疼,約采訪也不容易,一天天逼來的截稿期總讓人失魂落魄,但這個職業也有它詩意的一面。還拿那次垃圾場的跋涉來說吧,雖然寒風陣陣、臭氣熏天,但頭頂漫天的黑烏鴉和遠處冬日里的村莊,卻讓人聯想起秦觀《滿庭芳》的名句:“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秦觀當年看到的景象有這么壯觀嗎?不可能。因為強哥已經淡定的總結說,“好像全北京的烏鴉都跑這兒覓食來了。”
北京城里也有很多詩意。如果模仿E·B·懷特的《這就是紐約》,我可以這樣敘述:此刻,我坐在西城甘家口的出租屋里。房間里沒有一絲風,然而,除了暖氣,我仍不由地感受到周遭有什么東西撲面而來。隔一個街區,是汪曾祺曾經的居所;隔三個街區,魯迅正伏案寫下“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另一株也是棗樹”;10站地外,沈從文正蝸居在‘窄而霉小齋’,用凍得紅腫的手指握住一只水筆,寫著一篇又一篇無人問津的文章
起初我并不知道自己和汪曾祺先生“離”的這么近,直到有天無意在他書里看到這么一段,“從釣魚臺到甘家口商場的路上,路西,有一家的門頭上種了很大的一叢枸杞”才不禁大驚——捧著書的我,此刻就身處句中的“路西”。查資料方知,汪先生一家1980年代前曾住在甘家口,他經常去甘家口商場買菜,順路在“森隆飯莊”喝上二兩小酒。30年過去了,森隆飯莊早已不見,那叢“通紅通紅的,禮花似的,噴泉似的”枸杞也無從尋覓。我到汪先生住過的那一帶轉了轉,是一片有年頭的老式住宅樓。資料中說,當年汪家5口人住著擁擠的兩居室,有時汪先生靈感來了卻無處放下紙筆,“憋得滿臉通紅,到處亂轉。那模樣,就像一只要下蛋的母雞找不到窩一樣。”在這樣局促的環境里,卻可以寫出清闊詩意的《受戒》,文學有時真的是在造夢啊。
“1961年底回北京后住甘家口。不遠就是玉淵潭,我幾乎每天要圍著玉淵潭散步,和菜農、遛鳥的人閑聊,得到不少知識。”我試著走過這段路,并不算太近,到玉淵潭北門差不多兩站地。中間要經過一個雜亂的小菜市場,但菜農們已經搬走,原處建起了每平方超10萬的豪宅。時代已經變遷,汪老如果重走這條路,筆下會不會有所改變?今日的玉淵潭,公園周邊長出了很多高層建筑,園中的花木卻更加繁茂,漫步湖畔樹下,那種淡淡的、家常的情致并沒有消散。
蒲黃榆是汪曾祺搬離甘家口之后的下一個居住地,沒錯,就是現今地鐵5號線上的那一站。有天翻看地圖,發現蒲黃榆附近有一個公交車站叫“安樂林”,這讓我心里一動。汪先生晚年的力作《安樂居》,寫的就是安樂林旁邊一個小飯館里一群老頭喝酒的閑事。于是,在一個當期雜志已經交稿,下期雜志還沒啟動的日子(這種日子對寫稿特慢的我來說實在不多),我就帶著興奮奔了過去。安樂林是個公園,和文章里寫的一樣,很小。里面人倒是不少,有下棋的,有圍著自行車后座打牌的,一圈大人在踢毽子,幾個小孩尖叫瘋跑。“安樂居”早已拆掉了,我在安樂林旁邊找了個“天橋老字號”小店,坐下吃了碗鹵煮火燒,又點了汪先生文章里描寫過的豆汁和焦圈,卻沒有等到一個來喝酒的老頭,連一個像他們那樣喝酒的人也沒有。
走出我的“安樂居”,天色已經蒼茫。旁邊有幾條舊磚瓦房構成的胡同,可能文章里的那些人物,當年就是在這里出入的吧。據說,汪先生當時就住在此處南邊不遠的新華社宿舍,居住條件仍然很“寒磣”,有些第一次去看他的人意外到“幾乎要落下淚來”。我沒有再去探尋,汪先生和他的老酒友們、連同他們的喝酒方式,已經在歲月中越飄越遠。能在20多年后,站在留下來的舊街上,想象一下文中的情味,我已經滿足。
距離甘家口最近的地鐵站在阜成門,我時常去那里轉車。出了地鐵B口,有一家人氣很旺的老北京小吃,再往東走一兩百米,就是魯迅在北京后期的住宅——現在的北京魯迅博物館了。在這里,能走進魯迅寫下《野草》、《華蓋集》的那間書房,“我又聽到夜半的笑聲;我趕緊砍斷我的心緒,看那老去白紙罩上的小青蟲,頭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麥那么大,遍身的顏色蒼翠得可愛,可憐。我打一個呵欠,點起一支紙煙,噴出煙來,對著燈默默地敬奠這些蒼翠精致的英雄們”。
魯迅博物館在馬路北側,周圍大致保持著老北京胡同的舊貌。而馬路的南側,已改造成高樓林立的北京金融街,據說這條街掌控著全國近五成的金融資產。“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沒有見過這樣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離開人間而去,使人們仰面不再看見。然而現在卻非常之藍,閃閃地眨著幾十個星星的眼,冷眼。”魯迅先生如果現在站在院子里,仰面看見的將不再是奇而冷的星空,而是摩天的霓虹了。這處當初借錢購置的四合院,如今不可思議的升值,會不會使他得意于自己的投資眼光?這是我荒誕冒失的假設。
生存是一個現實問題,詩意和失意之間的距離并不遙遠。1924年9月,魯迅在阜成門居所寫下了《秋夜》,而在東城銀閘胡同的一個小房間里,來京已兩年多的沈從文還沒有解決衣食之需。“三天兩天不吃東西用一支筆,無日無夜寫下去,把所有作品寄給各報章雜志,在毫無結果的等待中,學習對于工作失敗的抵抗力與適應力。”這年冬天,幾近絕望的沈從文向京城幾位知名作家寫信求助,郁達夫去看望了他,請他吃了頓飯,留下一條圍巾和一點錢,回去后當晚寫下那篇耐人尋味的《給一位文學青年的公開狀》。其時,郁達夫自己的經濟狀況也并不好,“冬天甚至沒有一條棉褲”。到第二年初春,沈從文終于發表了得以打開文壇之門的《遙夜》。20多年后,沈從文的學生汪曾祺到了上海,也同樣因生存問題而情緒低落。沈從文托人幫他找了份工作,并寫信給他說:“為了一時的困難,就這樣哭哭啼啼的,甚至想到要自殺,真是沒出息!你手中有一支筆,怕什么!”
又40多年后,汪曾祺寫文章回憶恩師,“沈先生很愛用一個別人不常用的詞:‘耐煩’,意思就是鍥而不舍,不怕費勁。他年輕時常常日以繼夜地寫。他常流鼻血。血液凝聚力差,一流起來不易止住,很怕人。有時夜間寫作,竟致暈倒,伏在自己的一攤鼻血里,第二天才被人發現。我就親眼看到過他的帶有鼻血痕跡的手稿。他的作品看起來很輕松自如,若不經意,但都是苦心刻琢出來的。《邊城》一共不到7萬字,他告訴我,寫了半年。”
盡管隔著10站地,還有逾80年的時間間隔,但此刻,似乎真的有某種東西“撲面而來”,把桌前的我給震動了一下。我希望這股“震動力”不要太快消失,因為一個現實的問題是,今晚我還要完成另外一篇稿子,明早還要趕飛機去進行一次采訪。2010年已接近末尾,我對自己的一點希望是:在新的一年里能夠“耐煩”一點,并在“耐煩”中感受到更多的詩意——在我看來,這兩者同樣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