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長眼睛的月亮

是重新放下畏懼，努力繼續像年輕時向往的那樣彪悍地生活，想到了，就去做；還是認清自己，認清形勢，像成熟的中年人，溫潤如玉的將熱血熬成欲望，然后看著佛學大師的人生啟示自我原諒？

因為是年終特刊，按慣例每名記者都要寫篇關于“我的2010”的“散文”，所以他們也要求我別再板著面孔，寫篇帶個人感情色彩的社論。2010年是我的本命年，作為一個從來我命由我不由天的無神論者，對于本命年的種種說法向來都一笑了之。不過今年的本命年確實有些點兒背，先是幾乎失業，然后進了開刀房，我36歲生日就是在醫院病床上度過的。那日正值周日，丈母娘、老婆帶女兒一起到病房來給我慶生，女兒髫髫卉裳，笑語朗朗，我驕傲的牽著她在走廊上溜達了一個來回，笑顧護士站值班的葦杭：“我女兒漂亮吧？”回到病床，將妻兒送走，尿袋里已一片殷紅，竟夜痛至未眠。

第二天查房大家伙兒吃了一驚，幾乎每個護士都要走過來批評我一頓：讓你靜臥一周，干嘛下床到處走，你以為你是超人呢?？磥硎侨敽几娴拿?。

葦杭姓什么我沒在意，胸牌上的這名字卻讓人過目難忘。《詩經》里有首衛風：“誰謂河廣，一葦杭之?！贝蠛犹咸?，寬若無涯，一根蘆葦卻也能橫而渡之。原來我偶或詫異，所謂“詩書禮易春秋”儒家五經，兩千年來多少讀書種子皓首以窮，卻只能通其一二，除了《易經》有神秘主義色彩，其他四本哪里有那么難，需要拿一輩子去研究？這回躺在病床上，被迫離開電腦、稿子和論壇，才有了時間冥思，反復揣摩這兩句詩8個字，居然讀出了異鄉離客的“廉公之思趙將，吳子之泣西河”，讀出了流連田園的“舟搖搖以輕飏，風飄飄而吹衣”，讀出了出世人的“一生一浮土，一念一塵緣”，讀出了失意先賢的“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讀出了英雄末路的“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讀出了敏感傷秋者的“看君已做無家客，猶是逢人說故鄉”，也讀出了堅韌不群者的“人是一根蘆葦，一根有思想的蘆葦。如果把人當作一根物質的蘆葦，那它將被宇宙所吞沒；如果把人作為思想著的蘆葦，那他將擁有整個宇宙”……古人說“微言大義”，小叩而發大鳴，信哉。

這一“小叩”不得了，我又開始干思考人生這樣自討苦吃的事情了。第一個本命年，我沒心沒肺上著高一，第二個本命年，我沒心沒肺做著選題。沒心沒肺的好處是你只需要專注于你干的事情，只問成敗，不問意義。你想學好英語，多背單詞多學語法多聽磁帶，就一定能學好；你想寫好文章，多去采訪多查資料多看范文，也一定能寫好；唯獨這人生，你投入越多，挫折感可能就越強。道阻且長是一方面，當你的人生追求——無論是酒醉鞭名馬，還是情多累美人，都不是你一個人所能左右，如果沒有黃易大師筆下“虎軀一震”的王霸之氣，那么作為常人的你就等著糾結吧。

認識到自己只是常人，算是這次進開刀房的一大收獲。8年前我也進過一回，急性闌尾炎，我穩當當的花3天時間把一篇封面故事寫完后才去的醫院，當即開刀，3天后出院上班。這一次是腎結石，一直當腰肌勞損忍了一年，實在頂不住了才去醫院拍了片子，醫生開玩笑說這么大的結石現如今只可能出現在那些山區老農民身上。等手術的麻藥勁一過，我就開始大聲呼疼了，喊護士來打杜冷丁，讓老婆嘲笑我怎么那么脆弱。等稍好點，我又想創造3天出院上班的奇跡，其結局悲催之極。我悲哀的承認，高估自己的能力，是這次得病的主要原因，也是在病床上反復受折磨的直接原因。這場病像不長眼睛的月亮，亮閃閃摧毀了我自命的強者風范。

盡管我喜歡自我批評，但自我貶低卻非常要命——尤其當認識到自己本來就是低的。所以這個本命年對我最大的考驗是關于人生觀的：時光帶來了畏懼，更帶來了自嘲，那么接下來究竟是重新放下畏懼，努力繼續像年輕時向往的那樣彪悍地生活，想到了，就去做；還是認清自己，認清形勢，像成熟的中年人，溫潤如玉的將熱血熬成欲望，然后看著佛學大師的人生啟示自我原諒？究竟是做漫看云卷風舒的蘆葦，還是哪怕蘆葦一束，也要高呼三聲“過河”？

我不能給出答案，但時間能告訴我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