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秀云是被這場突如其來的急雨從莊稼地里攆回來的。農歷六月的天變化無常。午后的陽光毒辣辣地放射著全部的熱量,吳秀云到谷子地里看看谷子吐穗了沒有,莊稼人盼望的就是這一年的收成。她發現前幾天鋤過的地里又已經荒草一片,雜亂無章地生長著。她便順勢蹲在谷子地里鋤野草。當她剛鋤兩壟地的時候,突然發現一直陪在她身邊的影子不知跑哪兒去了,眼前變得越來越暗。抬頭一看,天已經陰得很沉很沉,像一張發脾氣時憤怒的臉,一團團烏云翻滾著,雷聲也接二連三地響著,一副嚇人的樣子。她拔腿就往家里跑,還沒跑幾步,大雨便毫不留情地潑下來。
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家,大雨早已把她淋透了。因為剛才摔了一跤,衣服上沾滿了黃土泥?!斑@場該死的雨,來得也太沒時沒晌了,說下就下!”吳秀云埋怨著。當她換好了干凈的衣服,把自己整理好時,大雨已經無影無蹤,隨后天色又一點一點地放晴了。吳秀云嘆了一口氣,這場雨純粹是和她開玩笑的。她看了看整個院子,還有什么活計可以做。因為她是一個不會閑著的人,她總是把家里弄得一塵不染。她還是一個不會享福的女人,天生一副賤骨頭命!她男人可是吳城房地產界的大亨。
燒晚飯的時候,吳秀云的男人紀國忠很意外地回來了。他距上次回來的時間相差三個月。吳秀云對三個月這個時間段特別敏感。三個月前的一天,是他們正式離婚的日子。他們共同走過二十八年的婚姻就在那一天宣布死亡了。
紀國忠站在院子里打量著父輩留下的這三間小宅院。此時的他穿著價值上萬元的高檔黑色西服,腳上穿著樣式別致的名牌皮鞋。更惹眼的是他造型過的頭發,又黑又亮,一齊背在后面。這種高檔的打扮盡顯他作為一個企業家的尊貴??墒?,同眼前這個矮小破舊的房子和這個穿著破爛寒酸的女人比起來,他的高貴形象黯然失色。他眼前的這個女人穿著早已過了時的,褪了色的,縮了水的一身劣質棉線短褲半袖。她腳上的那雙塑料底、條絨布面的偏帶布鞋在經過反復洗刷后早已不合腳了,條絨布面在陽光的暴曬后顯得硬邦邦,皺巴巴的。因為她長期和黃土地打交道,她的皮膚干燥、黝黑、粗糙。更讓人心疼的是,剛剛五十歲的她,頭發卻已經黑白分明。她正吃驚地瞧著眼前這個男人,她甚至有些不敢看他,眼神里流露著一絲偷偷摸摸。
紀國忠迅速地走進屋里,轉悠了一圈。吳秀云忙跟過來給他沏了一杯熱茶,這是她多年來的習慣。紀國忠毫不理睬地甩甩袖子就走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回來?回來干什么?這里的一切都不值得他懷念。如果可以懷念,那也只是這座祖宅,因為這里是他白手起家的地方。吳秀云像跟屁蟲一樣跟在他身后,倆人一前一后地走著,一句話也沒有。然后紀國忠坐上他的奧迪轎車消失在吳秀云的視線里,吳秀云這才喘了一口氣。雖然他們已經離婚了,但在吳秀云心里,紀國忠永遠是她的男人。農村女人就有這點兒傻氣和憨氣。
紀國忠這些年在生意場上混得風調雨順,如魚得水。除了天時地利的原因以外,還有重要的一點就是他會編織人際關系網。整個紀莊子的人都對他刮目相看,當年的窮小子搖身一變成了吳城房地產界的大人物。當年,紀國忠的日子過得可是很慘啊!老婆孩子都跟著他受罪。他曾為了一天六塊錢的工資拎著帆布袋去工地做民工,還要挨包工頭的罵。那時候他就有一個夢想,將來也做包工頭承包活計,不受人使喚。幾年以后,他的夢想得以實現完全依托于他老父親的關系。他父親是吳城第一小學的教師。學校要改善辦學條件,要蓋圖書室、微機室、閱覽室等,總共下來是十間房的活計。因為他父親的關系,紀國忠拿下了這個項目的承包權。也就是從這時候起,他帶領著幾個農民工兄弟走出來,開始了他做房地產事業的第一步。
第一小學這個建筑工程完工后得到了好多人的稱贊。這項工程從外觀看美觀大方,從內看堅固實用。更重要的是紀國忠從中得到了一筆豐厚的報酬,遠比他給別人做民工多得多,他也嘗到了做老板的甜頭。因為他的工程質量好,他又先后給吳城的面粉加工廠、飲料廠、自來水公司等重要企業修建工廠,蓋辦公樓。因此他也認識了吳城一些很有名氣的企業家,常常和他們打交道。他們在一起稱兄道弟,你吹我捧,逢場作戲。他從中找到一種生活的檔次,檔次一旦上去便下不來了。
紀國忠的人際關系發生了變化,他周圍的一切都在隨之而變。以前,和那些農民工兄弟們一起吃飯,一起干活,一起住簡陋的工棚??臻e的時候,他和他們一起閑扯,一起打牌。而現在呢,他把這些跟他一起走出來并為他賣命的農民工兄弟們當作他掙錢的工具。其實,在他生活范圍里占主角的是女人。
外邊的女人是一天一個樣子,越看越不一樣。而吳秀云呢,他看了二十多年,每天都是老樣子。此時,吳秀云家里家外,山里地里的樣子像雕像一樣刻在他的心里,仿佛是刻在他心里的一塊傷疤。吳秀云就是一團烏云,讓人愁眉不展、心事重重。而外邊的女人卻像彩霞一樣充滿著朝氣和喜慶,讓紀國忠百看不厭、應接不暇。從前,他對吳秀云的感覺不是這樣,他覺得她是天底下最溫順、最善良的女人。每天晚上,紀國忠散工回來,她總是把早已準備好的飯菜端到他面前。飯后,吳秀云總會把一杯很普通很廉價的茉莉花茶遞到他跟前。他們的夫妻生活從來都不需要前奏,沒有親吻、撫摸等動作做鋪墊。而是直接深入主題,火行火速,完后便聽見紀國忠酣暢淋漓的呼嚕聲?,F在和別的女人行魚水之歡時,他懂得憐香惜玉,懂得尋找情趣。如何培養前奏,如何進入高潮,如何讓高潮跌宕起伏、柔腸百轉,如何讓結尾還留有余味。這些都是他通過不同的女人品味出來的,外邊的芳草實在是讓他眼花繚亂、情迷意亂。自從有了這些女人,他就開始不再理會吳秀云了,更不和她一起進行房事,他覺得太委屈自己。
紀國忠通過那些企業家們認識了吳城的一些官頭官腦,他們在一起吃最昂貴的館子,出入最豪華的娛樂場所,過最逍遙的休閑生活。紀國忠在過著人間天堂的日子,他感受到了做人上人的滋味。紀國忠的建筑工程做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好。他買地皮,建樓房,一步一步地開始做房地產生意。隨后,他成立了“國忠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彼姆康禺a公司正式掛牌成立那天,吳城商界和政界的一些知名人士都前來捧場,市領導剪彩。這幾年,他辛苦地打拼,奠定了他在吳城房地產界的地位。他先后開發了吳城的東城區和河西區,使吳城這個小縣級城市東西兩側高樓聳立。紀國忠多次受到市領導的表彰和鼓勵。吳城的新聞界也多次報道過他和他的房地產公司,紀國忠的事跡曾經上過吳城文化局主辦的《吳城人物》雜志,并成為那一期的封面人物。
奧迪轎車載著紀國忠從紀莊子來到鎮上。紀國忠下了車子,徑直躥進了蘇玉紅家。蘇玉紅是紀國忠除吳秀云之外碰過的第一個女人,也可以說是他的第一個情人。蘇玉紅的丈夫原來只是紀國忠建筑隊里的民工,后來因為蘇玉紅和紀國忠的關系,成了建筑隊里的工長。去年,自己出去單干,開了一個家具廠。據說生意還不錯,不過那也是沾著紀國忠的光。因為他家具廠的生意都是紀國忠聯系的。蘇玉紅看見紀國忠來,滿臉笑意地迎接著,就像迎接財神一樣。
蘇玉紅和外邊千姿百態的女人相比起來早已合不上紀國忠的胃口。當年,蘇玉紅就是憑著自己的幾分姿色和會說幾名煽情的話敲開了紀國忠的心。以至于紀國忠到現在也放不下她。每次回紀莊子,蘇玉紅這里便是他必來的地方。她在蘇玉紅這里才能找到家的感覺,或者是一種久違的溫存,總之這種感覺讓他很踏實,也很心安。能夠讓一個男人感覺踏實和心安的地方,肯定不是充滿明爭暗斗、逢場作戲的商場和官場;也不是充滿著燈光迷影、風花雪月的酒場和情場;更不是讓他塵埃落定,甘于牽絆的家。這個地方是他心靈深處最珍藏的某個地方。
他們見面的第一件事當然是要進行一番云雨的拼搏。結束后,紀國忠發現蘇玉紅的臉上有著淡淡的憂傷。他已經習慣了她這種憂傷的表情,而且這種憂傷的表情就是她有求于他。說吧!又怎么了?
還不是我那不爭氣的兒子,當兵回來也沒有個正式工作,整天晃來晃去,沒個正事。
紀國忠知道這個女人很厲害,會使用手段,不是一般的農村女人能比的。
正巧這時,蘇玉紅的兒子回來了,他像看見救星一樣跑到紀國忠跟前,紀叔,你可來了,我正想求你辦件事呢。他像握著親人的手一樣不松開。
哈!你這小子很會討好人嘛!說吧!你想去什么樣的單位啊?紀國忠胸有成竹的口氣。
紀叔肯定能給我安排最好的單位,在我眼里咱們不是一家人嗎?
你小子還挺會說話的啊?這年頭,練功夫就要先練嘴。不像我那小子似的見人都不敢抬頭看人家,膽小得很,一副沒出息的樣子。我要是有你這樣的一個兒子也好啊?
你就把我當成你兒子得了唄!我這輩子也忘不了你,畢竟找工作是一輩子的大事,你就是我的大恩人。
可別說得那么嚴重,找完工作是不是我還得幫你娶個媳婦啊?紀國忠開著玩笑。
蘇玉紅笑了。
蘇玉紅的兒子蹦蹦跳跳地跑出去了。
紀國忠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個40克的黃金項鏈。把它戴上吧,上次去北京時特意給你買的,他這種毫不吝嗇的給予讓蘇玉紅立刻綻放著像桃花一樣的笑容,給他最大的感謝也就是一個很俗氣的吻。紀國忠這些年也沒少往蘇玉紅身上花錢,她家嶄新的四間大瓦房是紀國忠出錢蓋的,家用電器和擺設是紀國忠出錢購置的,她男人家具廠的生意是紀國忠聯系的,眼下還有一件大事就是她兒子工作的事。不過,蘇玉紅早已把心擱肚子里了,因為她求紀國忠的事沒有辦不到的。
紀國忠回到公司,推開辦公室的門,看見雅芳像雕像一樣坐在他面前的沙發上,盤著雙腿,右手托著下巴,瞪大了眼睛盯著他。紀國忠愣了一下,把公文包扔在了辦公桌上,就坐在了靠椅上,擺出了一副疲憊的樣子。雅芳迅速地走過去,伸出胳膊摟著他的脖子,做出擁著他的姿式,把臉湊到他跟前。干嘛呀!對人家視而不見,我都足足等你一個下午了,你回來就這個表情對我?也太不知道心疼人家了。雅芳這會兒成了一個怨婦。
我累了,別纏著我了!讓我自己休息一下。紀國忠最近也不知怎么回事,每次從紀莊子回來心里都有一種莫名的難過。
累了是吧?咱回家吧?好好休息一下!
你自己一個人回去吧,我就在公司里住了。
雅芳立刻不高興了,甩開他說,那好吧!她剛走幾步,又回頭說,對了紀總,柳坡溝那塊地皮的申請我已經寫好了,還有相關資料都備齊了,明天一塊兒交上去。我都放在抽屜里了。國土局的武局長約你明天上午去藍湖度假村釣魚。說完,雅芳就充滿怨氣地走開了。
雅芳是紀國忠的貼身秘書。她是國忠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成立時公開招聘進來的,那時她剛剛從省師范大學中文系畢業。雅芳很有才華,組織能力和管理能力都很強,做每一件事都是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她相貌出眾,氣質高雅,談吐大方。憑著這些過人的優點她從公司的文員做到紀國忠的秘書。當然,雅芳也是紀國忠“金屋”里的一枝獨秀。紀國忠給雅芳在郊區買了一套樓房,那里便是紀國忠和她的“夢鄉”。雅芳確實是個不俗的女人,業務干得精明,還會調教男人。她努力把這個農民出身的老板培養成大都市的資本家。每次出門之前,她都把紀國忠從頭到腳,從里到外都很講究地布置和搭配。她教紀國忠跳交際舞,模仿西方國家的紳士男人。總之,雅芳在紀國忠面前聰明能干,讓紀國忠有種依賴感。這種依賴感表現最為強烈的還是在事業上。
紀國忠這些年在商場上打拼實在是不容易,他混得很風光、很精彩,但心里卻很累。官場和生意場上明爭暗斗、爾虞我詐的那一套他玩兒膩了,也玩累了。可是,這卻是生意場上的老把戲。不這樣又能怎樣?商場上一會兒是爺爺,一會兒是孫子,一會兒當君子,一會兒當小人,反正都是他一個人扮演??傊褪琼槕f變,充當變色龍的角色。更多的時候,他覺得心里很空虛,他缺什么?缺錢?吳城的人對他點頭哈腰、畢恭畢敬都是因為他有錢。缺情?外面那么多年輕漂亮的女人對他投懷送抱、以身相許,還有他金屋藏嬌的雅芳。缺地位?這幾年打拼下來他壟斷著吳城房地產界,他的成績是受市領導肯定的。他躺在辦公室的沙發上胡思亂想著睡著了。
藍湖度假村位于吳城南部郊區,是吳城最大型的休閑、娛樂、養生場所。藍湖度假村就是國忠房地產建設的。當時紀國忠能拿下這個項目的開發權全靠國土局的武局長。紀國忠和武局長的關系很好,武局長也是從農村出來的。因為他比別人多喝了幾年墨水,在政界闖蕩了幾年,混出了個國土局局長的頭銜。紀國忠認為在政界中他是一個可以交心的人。紀國忠的轎車剛剛在藍湖度假村的門前停下來,門口的保安就舉著太陽傘,一個個面帶笑容、點頭哈腰地過來,一口一聲地喊著:“紀總好!紀總好!”他們把紀國忠從轎車上扶下來,他的司機蹲在他的腳下,為他換上名牌運動鞋,又為他換上高檔的休閑運動服。司機把他打扮好后,又把他剛才脫下來的皮鞋擦干凈后放到車里,接過保安手中的太陽傘,陪他一起走進藍湖度假村。
紀國忠走在藍湖度假村的草地上,每一步都踩得用力和堅實,他感覺腳下的土地在震動,甚至整個吳城都在他腳下震動??粗恳惶幘坝^,每一處設施,他就有一種霸主的感覺。因為這里的一切都是他紀國忠開發和建設的,都寫著他的名字。
哈哈!幾位大領導今天真有雅興,來這里釣魚。坐在湖邊釣魚的有國土局的武局長,規劃局的劉局長,建設局的司局長,房產局的馬局長。他們幾位局長掌握著吳城房地產界的命運。紀國忠老遠看見他們,就把笑聲送過去。
紀總,最近可真忙啊!想要見你一面還真不容易呀!還是您架子大,讓我們幾位在這里恭候您啊!說這話的是房產局的馬局長。
馬局長,您別說了,您是在挑我紀某人的禮啊!中午,我陪你喝上好的茅臺,多孝敬您幾杯,怎么樣?
別挑紀總的禮了,人家紀總是房地產界的大忙人。人家可是為吳城的經濟建設服務,甘于奉獻。咱們這些閑人得多向他學習,努力工作把精神文明建設搞上去。規劃局的劉局長說話總是帶著官腔。
我算啥忙人啊?我就是一個鄉下土包子,大字不識幾個,全靠您老人家的照顧和關愛,才有今天。我應該向您學習,大公無私,甘于奉獻,是不是啊?諸位局長大人們?說完,紀國忠大笑不止,一臉的春風。他心里卻在計較著,真正甘于奉獻的到底是誰?他一年繳的稅都在供養像他們這一類的閑人。
紀總,最近干得是越來越順利啊!如今這年頭干什么也不容易,還是紀總眼光遠大做房地產生意。趕明兒,我們都要到你那去討飯吃啦!建設局的司局長把話又遞過來了。
司局長,你大可不用去我那里討飯,太委屈您了。咱們倆就換換位子坐坐唄!看誰過得更滋潤,怎么樣?紀國忠話里有著宣戰的意味,每次都是建設局的關卡得我要死,你得了便宜還賣乖。
好啊!我也嘗嘗當資本家的滋味兒,當有錢人的感覺。我那個地方太惹人,一不小心還得把自己搭上。司局長挑著紀國忠的話說下去。
司局,干啥都不容易,都是相互體諒吧。紀國忠的話軟硬兼施,這一套還是雅芳教他的。
相互體諒!相互體諒!然后,司局長把目光投向湖里。
咱們吳城要是多出幾個像紀總這樣的農民企業家,也不愁經濟建設了。老紀,過來坐吧!位子都給你準備好了,一塊釣魚吧!國土局的武局長指著他身邊的椅子讓他坐過來。
然后,湖邊的這幾個釣魚的人都進入沉默的狀態,誰也沒有話,眼睛都盯著魚鉤伸向湖里的方向,不知道他們心里都想釣什么樣的魚。紀國忠轉過頭看看湖邊,還真是氣派。幾位局長的身后都站著“保鏢”,身邊是時下最昂貴的水果,最高檔的飲料和茶水,還有名牌香煙。他們哪里是來釣魚的?分明是來享福的。紀國忠最討厭釣魚了,他不喜歡這樣靜靜地等著。但是為了陪這些領導們,他只好裝出一副很會釣魚、很愛釣魚的樣子坐在那里。其實,他剛坐一會兒就已經脖子發硬,大頭發沉了。他恨不得馬上吃午飯,結束這場游戲。
好不容易挨到了吃午飯,紀國忠把他們安排在度假村最豪華的海鮮樓,吃的是海鮮大餐,喝的是名貴的茅臺酒,光這頓飯就花去了一萬兩千塊。接下來,下午的日程也安排好了,陪幾位局長去打高爾夫球,去馬場騎馬。晚飯后,他帶著他們去吳城最大的練歌房去唱歌。他們唱歌的地點大都在市區紅太陽會館豪包,那是最貴的包房,一小時要兩千元的費用。他們在豪包里喝最好的紅酒,品嘗最可口的點心,找最漂亮、最懂風情的小姐來陪唱。
馬局長,出來跳一支舞,我再給你找個漂亮的小姐陪你跳,保證讓你盡興,怎么樣?紀國忠說完舉起紅酒同馬局長一起痛飲。
不行了,我歲數大了,再跳就該把腰折斷了。紀總啊!你給我們跳一支舞,聽說你的舞姿很美,是跟你那秘書雅芳學的吧!
我要是跟人家小姐跳舞,回頭人家準得哭著上醫院。
為啥?
我準得把人家的腳踩腫了。說完,紀國忠便是一陣狂野的大笑。
那你可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海盜。規劃局的劉局長幽默地說。
劉局長,那您說海盜怕什么呀?紀國忠問著。
我哪里知道啊?
我告訴你,海盜怕土匪呀!紀國忠瞪著大眼睛,他的話很有針對性。雖然海盜和土匪沒有什么太大的區別,海盜是海上的侵略者,土匪是陸地上的侵略者,可以算是本家。就像他和眼前的這幾位局長一樣沒有太大的區別。
什么邏輯啊?咱們罰紀總唱首歌。劉局長故意地打岔,他也明白紀國忠所說的海盜和土匪是什么意思。他心想,這個鄉下人也能說出這種有深層次意義的話。
我唱歌啊?老氣橫聲,還得把狼吸引來。
那也是美女狼。武局長的話把大伙都逗笑了,包括那兩個陪唱的小姐。
紀國忠當仁不讓地拿起話筒,唱著康熙王朝的主題曲《向天再借五百年》。這首歌是他很喜歡的一首,每次來練歌房他都必唱。這首歌充滿著大氣、磅礴、膽識。紀國忠唱得也很投入,那些人聽得也很投入。
沿著江山起起伏伏溫柔的曲線
放馬愛的中原愛的北國和江南
面對冰刀雪劍風雨多情的陪伴
珍惜蒼天賜給我的金色的華年
做人一地肝膽
做人何懼艱險
豪情不變年復一年
做人有苦有甜
善惡分開兩邊
都為夢中的明天
看鐵蹄錚錚
踏遍萬里河山
我站在風口浪尖緊握住
日月旋轉
愿煙火人間
安得太平美滿
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
這種榮華富貴,揮金如土的日子,誰都想活五百年。這似乎是活著的真諦。這一天的日程走過來,紀國忠盤算了一下,一共花掉他三萬塊錢。他并不心疼,他認為這些錢應該花,也花得值得。因為這次花費為他下一輪商場的競爭做鋪墊,打基礎。吳城南部柳坡溝的開發權還沒定下來,各個房地產公司都在激烈地競爭。他們幾位是紀國忠做房地產事業的“上帝”。只是這一天下來,讓他身心疲憊,心力交瘁。當他疲憊地回到他和雅芳的家時,雅芳的溫柔卻能化解他所有的疲憊,再一次輕松地釋放熱量和激情。
新一輪的商場競爭激烈地結束了。國忠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順利地拿下了柳坡溝的開發權。為了這次得來不易的成功,紀國忠特意舉辦了慶功宴,邀請了吳城政界和商界的知名人士來參加,當然還有新聞界的人士。慶功宴的地點在吳城的會展中心。在會展中心大廳的紅地毯上,穿著華麗的人們盡情舉杯,觥籌交錯,歌舞翩翩,好一派太平盛世的畫面。紀國忠是這場慶功宴上最閃亮的主角,一身亮麗,紅光滿面,熱情地接受著掌聲,笑聲,祝賀聲。除了紀國忠外,另外一個焦點人物就是雅芳。她穿著一襲黑色的長裙,披著一頭烏黑的長發,盡顯窈窕的身材和迷人的外表。其它公司的老總都對雅芳交口稱贊,稱她是男人背后的“鏗鏘玫瑰”“女獵手”。不管這些稱贊是真心真意的,還是別有用心,總之都是在稱贊雅芳的能力和實力。雅芳和朋友們交談著,微笑著,給賓客們敬酒。紀國忠的身后除了雅芳之外還有一個軍師,就是郭航。他掌握著國忠房地產公司的管理大權。他和雅芳并稱為紀國忠的左膀右臂。
此時的紀國忠正沉浸在祝福、鮮花、掌聲中。新聞媒體紛紛將他包圍,照相機的快門正“咔咔”地響個不停,攝像機的鏡頭從未離開過他。紀國忠這樣一個農民企業家,一個年過半百的老男人在鏡頭前卻顯現出了一副雄風霸氣的姿態。紀國忠和他的房地產公司將成為明天各媒體的頭條新聞。電視臺的記者正采訪他。他在有條有理、一字一頓地回答著記者的問話。因為記者采訪的臺詞雅芳早已給他寫好,并讓他背下來了。什么事經過媒體的炒作,都更加夸大其詞。
紀國忠拿下了柳坡溝的開發權后,設計,建筑,施工,直到最后的售樓業務都得安排好。他把這些任務交給了他最信任和器重的兩個人,雅芳和郭航。
周末,國土局的武局長把紀國忠單獨約出來。他們二人拿著紅酒,一起爬上了吳城市政府后面的高山上。坐在山頂上,可以俯視整個吳城。紀國忠看著這幾年變化迅速的吳城,心生感慨。
老紀啊,想什么呢?這么入神?你好好看看你眼皮下的吳城,這幾年變化太快了。你的功勞不小啊!武局長看著紀國忠說。
武哥!沒有人的時候,紀國忠都把武局長叫武哥。這幾年小弟在吳城闖蕩,真是不容易。幸好我能遇見你,我能有今天全仰仗著你武哥的扶持和幫助。別人把我當作鄉下人、農民,你卻把我當成兄弟。武哥,說句實話,小弟從心里感謝你。說完,紀國忠把杯中的紅酒一口喝干。
別忘了,我也是個農民,誰讓咱們都是鄉下人呢,你我都一樣。你往下看看,吳城東西兩側的建筑樓群都是你開發建設的,一頭一尾,正好交相輝映。吳城要建成山水園林城市了,你好好干吧!一定能大展鴻圖,那時候你才是真正吳城房地產界的霸主。
借武哥吉言,我一定努力!不過武哥,以后還得繼續為小弟鋪路,把我攙扶到底啊。紀國忠央求著。
放心吧!只要我頭上戴著國土局局長的帽子,我就得把你領到最后。老紀啊!你就是人太實在了,說來說去你還是個粗人,不善于從深層次看問題。要把事業做大,人才資源才是關鍵呢,不能用庸才啊!
武哥,我那兩只手正為我忙著呢!
你說雅芳和郭航啊?也許是我太多心了,他們倆都有心計,目標決不是掙你那兩毛半錢啊!怕是別有圖謀,你得多防著點兒。他們倆說什么做什么,你得核實一下。你記住這句話,人才能用不好用,奴才好用不能用!
武哥,你多心了!外邊的人怎么說我不在意,他們無非是干些挑撥離間、弄虛作假的勾當,想把雅芳和郭航挖過去,因為他們倆是人才啊!對于雅芳我不用多說,憑我和她的關系,這些年我沒有虧待她。郭航呢,他來我公司時窮得口袋比臉還干凈,我看他是個人才,高薪聘用并提拔他。他鄉下的弟弟妹妹上大學,是我幫他出錢供下來后找工作。去年他父親做的心臟手術,二十萬的費用是我給他出的。那還不是因為我看重他。他欠我的恩情幾輩子都還不完。他要是在背后整我,他八輩祖宗都缺德,都對不起我。
唉!這個鄉下人還這樣重感情。這頭不開竅的笨豬。武局長心想著。
老紀,我最后再囑咐你一句,凡事小心,防人之心不可無。武局長也只能點到為止。
武哥,小弟有件事想求你,你得幫我!
說吧!
我農村有個侄子,當兵回來一直沒找到工作,你看能不能給他謀個事兒干。
這年頭找工作可不容易啊!多少大學生都排著隊擠不進去呢。到我國土局來吧!至于編制問題縣里人事部門管著呢。
武哥,替小弟操操心吧!說完,紀國忠交給他一把鑰匙。這點兒小意思請武哥笑納,翠竹小區A座438那套三室兩廳的樓房送給你。紀國忠一向出手大方,給他辦事的人,他從不虧待人家。
怎么好意思,太客氣了。武局長理所當然地收下。
這個休息日,紀國忠陪完了武局長,晚上又和吳城的知名企業家們聚餐,隨后他們便一頭扎進了練歌房里。他和這些老板們在一起無拘無束,沒有壓抑,不像陪那些官老爺們得察言觀色,隨時裝扮角色。在練歌房里美酒香檳,燈紅酒綠,他們個個玩得盡性,興致高漲。紀國忠卻獨自開車溜出來,他溜回了紀莊子。紀莊子離吳城只有二十里的路程,開車也就十多分鐘。
他把車停在了紀莊子村頭,點了一支香煙,眉頭緊鎖地看著眼前的小村莊,這條土路彎彎曲曲地向村里伸去。這條鄉村土路從他小時候一直到現在,還是坑坑洼洼的,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村里人最愁的不是土路,而是攔著村子的那條河。河上架的是小木板橋,年年夏季發洪水時都得把木板橋沖走。如果紀莊子的人想去外面,就要從后山上繞道而行。過了雨季,人們再重新搭建木板橋。紀莊子外面的吳城每天都發生著嶄新的變化,而這個小村子卻還是老樣子。村里的小伙子和姑娘們都紛紛出去打工,條件好的姑娘們都留在了外邊,而村里的小伙子早晚都要回紀莊子,娶媳婦就是一個最大的難題,最主要的就是紀莊子的日子過得緊巴,交通不便利。
村長去找他,要求他把村里修路的問題解決一下。紀國忠卻和村長擺起了老板的姿態,說修路行,但是他有一個條件,就是每個從這條路上走過去的人都喊他三聲“紀國忠”。村長一聽就急了,當著他的面就大罵他,說他媽的紀國忠不是人,不是紀莊子的人,你忘了你怎么從紀莊子爬出去的。你在城里混幾年也沒混出個德性來,混得越來越缺德了,你有幾個臭錢不知咋兒花了。最后紀國忠讓公司的保安把村長給拉出去了。但是為了村里一代又一代人,為了修這條路,村長不惜觍著老臉又求過他兩次。紀國忠還是不答應,他認為紀莊子修路沒有必要。村長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把吳秀云給使出來了。畢竟她是紀國忠的妻子,何況紀國忠的妻子和兒子也都在紀莊子,也要走這條老土路。
吳秀云根本不想去找紀國忠,其實她是害怕見他。可是她經不住村長和幾個長輩們的央求,才答應他們去找紀國忠。拿村里婦女們的話說,吳秀云就是賤骨頭命,不會享福。攤上這么一個有錢的男人早就搬到城里住高樓大廈去了,吃香喝辣,穿金戴銀,真是想不開。吳秀云卻不這么認為,她似乎只有守著這幾塊土地和破房屋才有安全感,日子過得才踏實。
這是吳秀云第一次來紀國忠的公司。要不是這事,她恐怕一輩子都不知道紀國忠的公司是什么樣的?紀國忠的產業有多大?她只知道替紀國忠照顧他們的兒子,照顧那幾畝不值錢的土地,照顧著他們破舊的三間小房屋,簡簡單單地過著農村的日子。她眼花繚亂地看著公司里忙碌的人,她也很在意地看著公司里那些漂亮的女人。人家問她找誰時,她說見紀總。公司的人問她和紀總是什么關系,她便搖搖頭。公司的人都猜測她可能是紀總家的保姆,或者是紀總的老母親,或者是紀總的同鄉。
當紀國忠見到吳秀云時顯出一副奇怪的表情。吳秀云說明了來意并要求他給村里出錢修路時,紀國忠大笑著,哪有你這樣做說客的?再說我沒必要往那兒投資,這樣的投資對公司沒有效益。我生意上也挺忙的,沒時間管那些閑事,你先回去吧!以后也別來了!這兩千塊錢你拿著,買幾身像樣的衣服,再出來穿體面點兒!
吳秀云瞪著紀國忠,很生氣地離開了公司。雅芳追出來,把那兩千塊錢塞在吳秀云的口袋里。
今晚在練歌房里,他聽見了別人唱《愚公移山》這首歌。他聽得很感慨,那個叫愚公的人憑著一股熱情和一雙手腳為子孫后代修路。他的耳邊還回響著那幾句激昂的歌聲“望望頭上天外天,走走腳下一馬平川,無路難呀開路更難,所以后來人為你感嘆”。他不禁回憶起童年時的一段往事。那是他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父親在城里給他買了一身白色的運動衣。他是村里第一個穿運動衣的孩子,他驕傲地向伙伴們炫耀著。穿運動衣上學的第一天,正趕上下大雨,他穿著白色的運動衣走在紀莊子泥濘的土路上。因為路滑他摔倒在泥里,一身白色運動衣變成黑色。他心疼得直哭,回家后怎么也洗不干凈。為了這身衣服他整整哭了一天一夜,以致于后來落下氣管炎的毛病。以前干體力活兒那會兒常犯,這些年不干體力活兒,再加上保養得好,氣管炎的毛病輕多了。想想那時候,就為一件運動衣得了這個毛病。要是放到現在,不用說一件衣服,整個吳城商場的衣服他都能買得起。那時候是日子過得窮。村長說得對,不能讓祖祖輩輩都受窮。他決定自己出錢為村里修水泥路,還要為村里修一座水泥橋。前年,紀強子家四歲的孫子掉河里淹死了,紀強子也活活吊死了。紀國忠忽然心里一陣心揪,猛地吸一口香煙,把剩下的半截扔掉了。他決定給紀莊子修路,請工程師專門為紀莊子設計一座橋,橋上安裝美麗的路燈,讓燈光亮徹紀莊子的每個夜晚。
自從那次慶功宴后,紀國忠心里始終惦念不忘一個人,一個年輕美麗的女人。她就是在慶功宴上采訪他的女記者歐陽露琪。她是吳城電視臺的實習播音員,每天的《早間新聞》欄目就是她主播的。紀國忠從來都不關注吳城《早間新聞》這個欄目,自從那次宴會后,他很在意地關注這個欄目,其實是關注這個美麗的播音員。這個初出茅廬的小女人常常使他心神不安,魂牽夢縈。當他想起她的時候,內心就像大海的波濤洶涌而澎湃,像飲一壺烈酒熾熱而焦急。他把這種感覺稱為“晚戀”。
歐陽露琪能夠如此地吸引紀國忠主要還是她的氣質。在紀國忠眼里女人的相貌和形象都是一樣的,只有氣質才能把女人區分開。紀國忠眼里歐陽露琪的氣質像深山里早晨的薄霧,透露著一絲自然和清新;像晴朗夜空里的一弧彎月,透露著一絲孤單和寧靜;像微風拂過的藍藍的湖水,透露著一絲憂郁和哀愁。她和雅芳相比更具有小家碧玉的秀氣和靈氣。與紀國忠在歡場上熟悉的歌女舞女相比,她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傊?,她在紀國忠的眼里是與世無爭的,超凡脫俗的。她年輕、漂亮,又是電視臺捧出來的新秀。她當然有獨特的魅力來吸引紀國忠,撥動他的心弦。
以紀國忠在吳城的聲名和地位,他要占有一個女人是輕而易舉的,他為這個人做任何事也是毫不費力的。他為歐陽露琪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解決她的編制問題。他打通各部門的關系使她由一個實習生變為電視臺的在編人員,享受電視臺在編人員的一切待遇。他以為這樣就能撥動她的芳心,可這個心高氣傲的歐陽露琪偏不領他的情,她對這個從里到外都透露出農民氣息的老板,對這個別有用心的早已過了魅力年齡的老男人一點兒興趣都沒有。對于這個外表冰冷,內心清高的女人來說,她心里的男人形象決不是紀國忠這樣的人。
雖然歐陽露琪對紀國忠的給予毫不理睬,但紀國忠并不介意,追求欲望反而更加強烈。似乎只有得到這個女人才能證明他在情場上是勝利的。歐陽露琪每天上班走進辦公室的第一眼便看見辦公桌上擺放著鮮艷的玫瑰花,嬌嫩得帶著水珠。她看見玫瑰花中夾著的紙條,寫著紀國忠送的,便生氣地把花扔進了垃圾筒里。后來,紀國忠聽人說她更喜歡百花齊放的春天。他跑遍吳城所有的鮮花店,把每一個品種的鮮花都買下來送到她面前。歐陽露琪辦公室里的鮮花品種齊全,有牡丹、海棠、玉蘭、木筆、丁香、紫藤、杜鵑花、石榴花、白蘭花、茉莉花、梔子花、劍蘭等,她辦公室里的鮮花比人家花店里的鮮花品種都齊全。她每天上班第一眼看見的是五彩繽紛的鮮花,每天下班后總有一輛豪華的轎車停在辦公樓前等她,她手機的收件箱里每一刻鐘都能收到紀國忠充滿曖昧的信息。紀國忠邀請她去吃飯,喝茶,跳舞,唱歌,她統統拒絕。紀國忠越是這樣用心,她越拒他于千里之外。紀國忠陷入了一場瘋狂的熱戀之中。
像這樣一個冰清玉潔、與世無爭的女人,紀國忠只想遠遠地看著她,欣賞她??粗磺卸己茫虐残?。他只想做她頭頂上的一棵大樹,來保護她。哪怕她給他一個虛假的笑,紀國忠也會無比滿足。他對她的這份掛念之情是對任何人都沒有的,他做任何事都忘不了她,放不下她。他在情場上從來沒有失敗過。在吳城這個地界上,對他明目放電暗送秋波,主動投懷送抱的女人到處都是,他想要得到的女人從來沒有弄不到手的,而唯獨對這個小女人卻百般妥協和忍讓,讓他喪失情場上的威風和霸氣,他當然不甘心。
吳城文化局主辦《吳城人物風采錄》系列叢書,主要撰寫吳城政治界、文化業、商業界的成功人士。紀國忠當然算得上吳城商業界的人物,電視臺派歐陽露琪去采訪紀國忠,為他寫名人傳記。當然這些安排都是紀國忠提前計劃好的,這樣他就可以零距離地接觸她了。歐陽露琪采訪他的第一天,就坐著紀國忠的豪華轎車來到了亭雅小區那棟豪華的別墅里。她的辦公地點由電視臺轉移到這座小區的別墅里。她推開門的第一感覺就有一種回家的感覺,客廳和臥室的布置,顏色都是淡藍色的。因為她喜歡淡藍色,藍色透露著淡淡的憂郁和哀愁??蛷d靠窗子一角擺放著一架鋼琴,旁邊的書架上放著外國文學名著和中國著名作家的作品。她推開其中一個臥室的門發現這間屋子居然有個“春天”,里面是各式各樣的鮮花,好像和辦公室里的一樣。潔白的墻壁上掛著她的照片,這些照片都是她在電視前的鏡頭。紀國忠拍下來,制作成照片掛在墻上。歐陽露琪笑了,很滿足地笑了。這是她心中的家的樣子。紀國忠看見她笑了,心里很安慰。歐陽老師,喜歡嗎?為了布置這房子我可是煞費苦心。從今天開始,你就在這里辦公了,在這里采訪我,以后這兒就是你的家。這座別墅就送給你了。歐陽露琪又笑了,紀總,我可不能接受這種厚禮,采訪完我就回去了。歐陽老師,這就是你的家,你不用天天擠在單位的宿舍里,那里條件太差了。在這里你可以彈琴,唱歌,寫作,還可以望著窗外的鄉村美景。每天都有鐘點工來給你打掃房子,有專業廚師來為你做一日三餐,還有專人每天來為你送鮮花。想干什么打個電話就有人為你服務,這樣的日子不好嗎?說完,他就很得意地笑著。歐陽露琪喜歡過這種日子,誰都會貪戀這種榮華富貴的日子,只是她心中的男人不是紀國忠。為了工作,歐陽露琪只是暫時地接受他別有企圖的給予。她開始采訪紀國忠,紀國忠給她講他的創業史。白天他們在一起交談,晚上歐陽露琪一個人在這座別墅里寫書。深夜里,紀國忠派專人去給她做夜宵。
一個月的采訪結束了,一個月最“親密”的交談也結束了。歐陽露琪把這本書也寫完了。她對這個老農民有了一絲絲感覺,竟然是同情。他一個沒有文化,沒有背景的農民在吳城創業是多么不容易。他和吳城上層社會打交道,扮演著變色龍的角色是多么艱難。為了慶祝他們的合作,為了明天的分別,紀國忠親自下廚準備燭光晚餐。盡管他們有一個月的朝夕相處,但是這兩顆心仍是陌生的。幾杯紅酒飲下,紀國忠看著歐陽露琪泛紅的面容漸漸模糊時,他有一種急切的怕。他怕這一刻突然就消失了。他迅速抱著歐陽露琪,走進臥室。他用最習慣和擅長的動作去撥動她青春的胴體,她成為了他的俘虜。他結束了歐陽露琪的少女時代。從這一晚開始,她變成一個女人,一個真正屬于紀國忠的女人。當一番纏綿之后,他發現歐陽露琪從未有過小鳥依人般的溫柔和可愛。紀國忠的心里在狂野地大笑,他又征服一個女人,他在情場上又一次勝利了。第二天,他就帶著歐陽露琪進行海外“蜜月之旅”。
紀國忠好長時間沒去公司打理業務,也好長時間沒和他官場上、商場上、情場上的朋友們在一起了。他此時正和歐陽露琪新婚燕爾,過著甜蜜的“夫妻生活”。
紀國忠接到雅芳的電話時,他正陪著歐陽露琪在度假村的草地上練車。紀國忠給她買了一輛嶄新的帕薩特轎車,他正手把手地教她。他對歐陽露琪簡直是愛憐有加,買別墅,買轎車,買高檔首飾和名牌衣服,只要他能給予她的便毫不吝惜。雅芳打給紀國忠的電話內容很簡單,就是想你了,似乎好久不見,請速回家。紀國忠沉思了一會兒,似乎是好久沒見了。他也好長時間沒料理公司的事務了,肯定把雅芳給忙壞了。他忽然感覺和歐陽露琪在一起的時間過得真快,仿佛只是一瞬間。他和她在一起,感覺自己年輕了許多。想著想著,他便又是一陣感嘆,真希望自己永遠不會老,永遠過這種榮華富貴,天上人間的日子。
紀國忠帶著幾分歉意和感謝回到了他和雅芳的家,這段時間他對雅芳的冷落,雅芳并沒有太責怪他。他知道雅芳是個心胸寬廣的人,上次他陪歐陽露琪在商場買首飾時看見了雅芳,雅芳很熱情地送上微笑,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當雅芳見到紀國忠時同樣送上久違的溫馨,主動地擁抱他,讓紀國忠感到做有錢人的感覺真好,處處都有家。他正準備和雅芳親熱時,雅芳拒絕了他,并告訴了她懷孕的事,已經三個多月了。他聽到這個消息,一陣忙亂,措手不及,一邊喜一邊憂。喜的是他都這把年紀了還能有孩子,憂的是他從來沒有這方面的思想準備,更重要的是他和歐陽露琪那邊的戀情正如膠似漆地進行,不想因為雅芳懷孕一事影響他和歐陽露琪的關系,還有他和吳秀云的孩子都快到娶媳婦的年齡了??傊?,雅芳懷孕一事讓他措手不及,出乎意料。他的第一反應就是不要這個孩子。雅芳第一次沒有風度和氣度地和他大吵。
人家為了你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你倒是不領情。我一定要這個孩子,還要好好地生下他。
紀國忠很著急地和她解釋著。咱們現在這種關系不是很好嗎?為什么要添加一個孩子呢?你不是喜歡兩個人的世界嗎?再說,生孩子又挺痛苦的,我是真的為你好。
雅芳說,我憑什么不能要孩子?流產才痛苦呢?沒想到你居然是這種人?我白白為你拼命了,白白為你犧牲了青春,你能為我的青春負責任嗎?雅芳發了瘋一樣地大叫。
他想想雅芳跟著自己這么多年確實不容易,幫助他料理公司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她得到了什么?她特別喜歡寶馬車,紀國忠答應過她等今年年底財務結算時給她買一部寶馬車。到現在她連擁有一部寶馬車的愿望都沒有實現,她這些年為紀國忠的努力和賣命居然抵不上他剛剛認識的歐陽露琪。真是只見新人笑,誰聞舊人哭。紀國忠也沒辦法了,好了,別哭了,留下他。你以后不用去公司上班了,好好休息,平安地把孩子生下來。然后,他親自為雅芳做了一頓可口的飯菜,來安撫雅芳。專門高薪聘請了吳城的營養師為她做一日三餐,請專業的老師為她講解孕期保健知識。
雅芳開始理所當然地休假了,紀國忠便親自料理公司事務。他感覺在公司里的一天頂他在外邊十天過,公司的日常事務使他心力交瘁,焦頭爛額。他才知道雅芳這個公司頂梁柱的地位,他便更加珍惜雅芳和她的孩子。這天,他接到稅務局的電話,說他的公司涉嫌偷稅。雅芳一向工作嚴謹,做事滴水不漏,難道雅芳真的在他背后做了手腳?怎么想也是不可能的事。他在他能力范圍內給雅芳的,她都應該滿足。何況現在雅芳又有了他的孩子,他們兩個雖然保持這種情人關系,但事實上他們和正式夫妻沒有什么區別。她完全沒必要在他背后使壞的。紀國忠怎么琢磨也想不明白,他決定親自去問問雅芳,如果真像武局長說的那樣,她和郭航聯手整垮他,那么雅芳的行為也太可怕了。他不能因為這事驚動她,他應該在暗地里查一查雅芳,她到底想干什么?此時,他心里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突然害怕女人,尤其是像雅芳這樣外表洋溢著笑容,內心充滿秘密的女人。
回到公司,他剛剛平靜了一會兒后,收到了蘇玉紅的信息。他才忽然想到被他忽略很久的蘇玉紅。和外邊那些千嬌百媚、柔情萬種的小女人相比,她更多了幾分純樸。他決定去蘇玉紅那里。因為蘇玉紅那里才是他避風的港灣,才是能讓他心安和踏實的地方。他向蘇玉紅訴苦,把雅芳對他不忠的事和蘇玉紅說了。她似乎無心聽這些話。她想盡快和他進行肉體和靈魂的交融,紀國忠此時沒有心情去想這種事,更厭煩了做這種事,但他禁不住蘇玉紅的引誘和挑逗,很無奈地和她進行水火之戰的游戲。當他們的游戲還未結束時,蘇玉紅屋里闖進來三四個男人。其中一個是她丈夫,他們大喊著“捉奸”。蘇玉紅很迅速地跑到她丈夫面前,說紀國忠強奸她。面對這種情形,面對這些人,紀國忠百口莫辯。從前蘇玉紅的丈夫為了自己的事業一向很支持蘇玉紅和紀國忠的關系,而今天卻用這種方式對付他,他一下子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們都認定紀國忠強奸了蘇玉紅。蘇玉紅的丈夫說,紀總,這樣吧!對于今天的事你負個責任。我也不想太張揚了,看在原來咱們在一起搭過伙,干過活計的分上……
少廢話,直接說,要多少錢?紀國忠按捺不住了。
紀總說話痛快,我也來痛快的,二十萬!
二十萬?你當你媳婦是金枝玉葉啊?值這么多錢嗎?紀國忠雖然表面很急,但心里很沉著。他們的意思不就是想要錢嗎?
紀總,這二十萬塊錢對于你來說簡直就是毛毛雨,你還在乎這二十萬塊錢。我知道紀總一向是出手大方的。蘇玉紅的丈夫不緊不慢地說。
我是出手大方,這二十萬也算不了什么,可是這錢我掏得冤枉啊,掏的不明不白,明明是你家蘇玉紅先勾引我的,怎么我又成了強奸犯呢?
紀總啊!你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啊!蘇玉紅笑著站出來,然后拿出了一盤錄像帶,在DVD里播放著,里面的內容居然是他和蘇玉紅做愛的經過。沒想到今天的事是蘇玉紅夫妻倆聯手設計的,她也太心狠手辣了。
你這是?這是你們設的圈套?玉紅,我沒虧待你吧!你怎么能用這種手段對待我呢?紀國忠再也沉不住氣了,著急地說。
紀總,你我走到這一步也該結束了。外面花花綠綠的女人整天圍著你轉,我也快要人老珠黃了,我是拴不住你的,我也不能靠你一輩子。
狗日的!王八蛋!你這個臭婊子!紀國忠再也沒有風度。蘇玉紅,你從我手里拿了多少錢,你還不清楚嗎?你這房子是誰給你蓋的?你家里的設備是誰給添置的?你兒子的工作誰給找的?到最后你又來這一手。你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紀國忠的,都是我的。你八輩祖輩都沒良心,缺大德。我給你的一切你都忘了是吧?告訴你們,我要打官司整死你們這群王八蛋。
紀總,別這么激動啊!沒必要!二十萬塊錢對你來說真的算不了什么,你就乖乖地交出來,算是給我的補償,以后我們一刀兩斷,沒有任何瓜葛,怎么樣?
一刀兩斷?便宜了你了!誰補償我的損失啊?我要到法院去起訴你!
你起訴我什么?
起訴你敲詐我。
我沒敲詐你,我要起訴你強奸我。這盤錄像帶已經足夠證明一切了。要不這樣吧,我把這盤錄像帶的內容發到網上去,讓所有的人都知道你堂堂的紀老板怎么欺辱良家婦女,這條新聞點擊率肯定高。這下你可更有名氣了,正好讓電視臺那個美麗的,你最心愛的女播音員再報道一下,怎么樣?蘇玉紅有幾分嫵媚地得意。
蘇玉紅,我們倆這么多年的感情是你親手毀的。你有必要用這種殘忍下流的手段來對付我嗎?我給了你什么你比誰都清楚,你能過上今天的好日子你也知道是因為什么?我給你的不夠多嗎?給你的不夠好嗎?輪到你今天用這種手段來整我,你比歡場上的那些女人也強不了多少,一樣下賤骯臟。
蘇玉紅不動聲色。
什么也不用說了!明天下午準備好二十萬元,否則你的桃色新聞將弄得人人皆知,滿城風雨,看你以后在生意場上還怎么混下去!
紀國忠心灰意冷,氣憤地走開了。
這一刻,紀國忠特別地失落,一種前所未有的失落,其實是一種失敗的痛苦。
為了息事寧人,為了不節外生枝,他決定給蘇玉紅二十萬。他不想因這事在吳城鬧出新聞來,更何況最近稅務局的電話也老是打進來,讓他盡快處理一下偷稅的事,他不想再增加任何負面新聞。這二十萬塊錢對他來說確實算不了什么,只是萬萬沒想到,蘇玉紅純樸和單純的柔情背后卻藏著一把尖刀,把紀國忠的心一塊塊地割碎。紀國忠到公司財務部取錢時,財務經理卻說公司財務早就被雅芳凍結了。他一下子就火了,凍結是什么意思?誰給她的權力?真是反了她了,回頭我再找她算賬,先給我支二十萬塊錢,我有急用。財務經理目瞪口呆了好半天說,紀總,公司的賬上不夠二十萬。紀國忠這下更急了,大喊著,什么?連二十萬都沒有?怎么回事?你不給我解釋清楚馬上就給我滾蛋。財務經理支支吾吾地說,賬上只有十幾萬留著公司臨時周轉用的,其他的錢不知被雅芳挪到哪兒去了。紀國忠一下子傻了,連連后退了幾步,兩腿發軟,雙手直顫抖,他又急又氣。這個雅芳到底是想干什么?難道她真的要把我整垮臺?那些錢她都挪到哪里去了呢?現在的公司只剩個空殼子了。
紀國忠感到天旋地轉,他被這晴天霹靂重重地擊了一下。好長時間,他還沒有回過神來,他的心在劇烈地跳動著,手也在不停地顫動。他垂頭喪氣地就地坐下,稍稍休息了一會兒后狂奔向雅芳家。當他猛地推開門見到雅芳時,她正穿著孕婦裙在寬敞明亮的大客廳里隨著輕音樂跳舞,很開心的樣子。在紀國忠看來,她從來沒有這樣開心和得意過,仿佛吹著勝利的號角。
紀國忠用充滿仇視的雙眼望著她,眼前的雅芳就是他準備復仇的人。
雅芳看見了他這種反常的樣子,一點兒也不害怕,似乎她心里早已有準備。她還是繼續隨音樂起舞,而且跳得越來越起勁,臉上始終是微笑著。
紀國忠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再也受不了這種虛假的溫柔和嫵媚,瘋狂地跑上去關掉音樂,把雅芳拽過來,用布滿紅血絲的雙眼瞪著她,一副殺人的架式,沖著她大叫,我的錢呢?你把我的錢都弄哪兒去了?他口中的吐沫都飛到了雅芳的臉上。
紀總,我不明白你說什么啊?你別用這種粗暴和野蠻的方式好不好?我不是教你了嘛!要學著做紳士。雅芳用一貫溫柔的語調說著。
你還裝什么呀!紀國忠揚起右手給了雅芳一個嘴巴,把她打倒在地上,打得她嘴角直流血。我這幾年的心血都被你搬空了,我還做紳士?我都快發瘋了!你真是讓我心寒,我怎么在自己的身邊養了一條狼啊?
雅芳沒有立即起來,繼續坐在地上,用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跡,一副無所謂的表情。
這么多年,憑良心說,我紀國忠沒有虧待你,給你買別墅,買名牌衣服和高檔首飾,只要是你相中的我從來沒吝嗇過。就連你這房子里吃的用的,按個數哪一個不是名牌?公司的財務大權我也交給你,可你卻利用我對你的信任和寵愛整垮我。我問你,這是為什么?你居心何在?整垮我對你有多少好處?紀國忠大喊著,他像一只發瘋的老虎準備隨時咬人。
紀總,你說得倒簡單。雖然你把財務大權交給了我,誰都知道家不好當,你在外邊吃喝玩樂享受夠了,動動手簽完單子走人了??晌疫€得去給人家付錢去。公司賬上的錢都一筆筆地花出去了。
我吃喝玩樂的錢都是小錢,你跟我狡辯?你騙鬼呢?就算我是個粗人,我是農民,我也知道賬目有問題。還有,稅務局通知公司涉嫌偷稅一案,你怎么給我解釋?紀國忠上去揪住雅芳的衣領,把她拽到跟前,大聲地質問著。
你去問郭航吧!我也不太清楚。
郭航呢?
他一個月前就辭職了,說是去南方打拼了。
啊!誰批準他辭職的?我怎么不知道?你們到底是想干什么呀?你們把我當成了傀儡,當成廢物,你們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啊?你們暗地里在謀劃著什么?你必須給我說清楚!要不是紀國忠還有一絲理智,還念著他和雅芳的舊情,他真想殺了她。
雅芳面無表情,不動聲色。
看見雅芳不吭聲,還理直氣壯的樣子。紀國忠的脾氣更大了,大罵著,郭航這個王八蛋,沒良心的,他這輩子都不得好死。你這個臭婊子,你們一對無恥之徒,一對兒強盜,想整垮我,想霸占我的產業,沒那么容易,我先整死你們。我要你們欠我的債都加倍地還回來,這兩個王八蛋,狗日的!畜生!
你憑什么罵我?你應該罵我嗎?這么多年,我在公司里付出的比任何人都多,我擁有什么了?我像奴隸一樣給你賣命,像狗一樣給你看家。我充其量就是一個高級打工者或者是你的情人。我一直都默默地替你在背后收拾這里,打理那里,到今天換來的卻是你的辱罵。
我因為什么罵你?你心里很清楚。我們走到今天,是你先對我不仁的,是你對不起我。你還有臉抱怨呢?我是多么地信任你,多么地疼愛你,你把我整得好慘啊!你還口口聲聲地叫冤,天下有這個理嗎!紀國忠的脾氣發到了頂點后慢慢地松懈了。然后輕聲地說,你馬上給我滾,滾得越遠越好,這輩子別讓我再見到你!
雅芳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棟別墅,帶著她肚子里的孩子,帶著紀國忠一輩子積攢下來的產業離開了。
紀國忠一個人孤獨地坐在辦公室里,他用迷亂的雙眼看著四周的一切,仿佛四周的墻壁上都掛滿了恐怖的眼睛正在瞪著他。此刻他心里有說不出的煩躁和焦急,他努力打拼下來的產業都被雅芳席卷一空。對于此事,他不敢向外界公開,如果別人知道他的公司只剩一個空殼子了,誰還敢跟他合作。假如他還能拿下來建筑項目的話,憑著他曾經的實力可以去銀行貸款,然后再慢慢地堵窟窿。他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他焦急和煩躁的內心深處特別地空虛和孤獨,他希望能有一個人陪著他,和他說說心里話。只有在此時他才無比地需要一個人,像雅芳一樣善解人意的人。其實紀國忠還是很依戀雅芳的,只是雅芳用這種殘忍和卑鄙的手段要置他于死地,他才把雅芳趕走的。他對雅芳的寵愛和珍惜換來的卻是利用和背叛。難道自己真的是個笨蛋?自己在情場上對喜歡的女人百般的付出和給予卻換來如今的傷痛,真是讓他毛骨悚然。
眼下他得趕緊處理這兩件事,稅務局的電話老是打過來要他補交稅款,否則就移交公安機關。他們是看在紀國忠的面子上,才將此事一直拖到現在。另一方面,蘇玉紅的敲詐電話也是打個不停,要是再不把二十萬拿過來,她就將此事宣揚出去。紀國忠心里有數,不把蘇玉紅逼急了,她是不會宣揚此事的,她的目的是要錢。可是,他眼下拿不出錢來,他心里比誰都著急。以前公司有個什么事,他可以同雅芳商量,現在可真是孤家寡人了。他突然想到如果把雅芳的那座別墅賣了,正好可以把這兩件事暫時打發過去。
他找了一個外地買主,因為急用便以最低的價格賣出去。當他準備進屋時,卻怎么也打不開防盜門。后來他才發現防盜鎖剛剛被人換過。這時屋里走出來一對年輕男女問他想干什么?紀國忠笑著反問道,我想問問你們想干什么?為什么在我家?你們是怎么進來的?那個男人說這是我的家,一個星期前我從一個叫雅芳的女人手里買的這套房子,昨天才剛搬進來。紀國忠一聽這話,氣得兩腿直蹦,這是我的房子,她憑什么私自給賣了,你們趕快離開這里!那個男子看見紀國忠激動的樣子,拿過來房契和房屋過戶手續等一些證明材料給他看。紀國忠一下子發火了,沖著那對年輕男女大罵雅芳,像一個潑婦撒潑,以致那男人打電話把警察叫過來。因為吳城的警察都認識紀國忠,看見他在那里大鬧也沒擺太大的官架子。他們看過這些手續都合法,便回頭對紀國忠說,紀總,您的產業多的是,卻偏偏和這棟小房子叫上勁兒,真是太不合適了,別氣壞了身子。紀國忠在警察的勸說和恭維下默默走開了,他是有苦說不出的。
雅芳最后的一點兒產業都毫不客氣、毫不留情地掠走了,真是讓他痛徹心扉。其實真正讓他痛徹心扉的豈止這些,還有更嚴重的。紀國忠這才知道,在雅芳溫柔和嫵媚的背后藏著一顆定時炸彈,炸得他粉身碎骨。
那邊偷稅一事和蘇玉紅敲詐一事,紀國忠正愁著沒法解決,這邊業主的投訴電話紛紛打過來。城東區竹翔小區那八棟樓的業主紛紛投訴,樓房還沒住兩年呢,墻壁上出現了裂縫,有的業主家地板還有斷裂現象。業主將這一情況向技術監督局投訴,要求國忠房地產公司給予相應的賠償,而且業主明確表示除了賠償外,還要國忠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的法人公開向業主道歉。紀國忠的思維和意識早已混亂了,他迷失方向了。他怎么也沒有想到雅芳在建筑原材料上吃回扣,使用劣質的材料才導致這一現象發生的。
危機四伏,四面楚歌。解決上述問題都需要錢,他一直都認為錢是萬能的,有錢沒有辦不到的事。所有的事情都面臨著公布于眾,因為紙是包不住火的。這天,他在吳城的《早間新聞》看見了歐陽露琪有條有理地將紀國忠和他的房地產公司的事情公開宣布,大聲批判。批判一個曾經守信用的房地產公司如何在工程上偷工減料,使用劣質的原材料,對業主不負責任;一個曾得到吳城市委、市政府支持和鼓勵的房地產公司居然做違法的事,對國家偷稅;一個大名鼎鼎的房地產公司的大老板居然當眾侮辱良家婦女。歐陽露琪在電視鏡頭前說得有條有理,面面俱到,新聞一播出去,各種負面流言便使紀國忠傷痕累累。他想挽回局面,他給武局長打電話,求他幫助解決一下眼前的問題。武局長接到他的電話,口氣也很生硬,老紀呀,你是怎么整的,幾日不見咋兒出了這么多新聞啊!以后再慢慢解決吧!說完掛了電話。紀國忠再打過去,那邊就關機了。紀國忠立即跑到他家里,家人說他出差了。在之后的幾天里,他天天都去武局長家里,可每次都見不到他,只能看到武局長夫人生冷的面孔。他簡直想給武局長夫人跪下磕個頭,請她告訴他武局長現在在哪里?可話還沒說完,武局長夫人使勁兒地關門,就把他截在了門外。他還特意地注意到武局長夫人脖子上的白金項鏈,就是自己給她買的。當時武局長夫人接到禮物時,心花怒放,可這會兒卻像陌生人一樣。
紀國忠又給官場上他認識的朋友打電話,這些朋友平時都算得上很有交情,都沒少在紀國忠那里得到實惠。沒有想到個個都關機,要不就是無法接通。他又給商場上的朋友打電話,沒想到他們也都個個袖手旁觀,平時他們都是競爭對手,這時候的結果正讓他們如愿以償。
紀國忠這下真的要徹底地絕望了。他似乎還有一絲希望,他想去求歐陽露琪。他給歐陽露琪買的房子、轎車暫時借用一下,等轉手后再還給她。他很害怕去求她,害怕像求別人一樣遭拒絕和冷漠。也許歐陽露琪不會,看在他們曾經的相戀,曾經的歡樂,她應該很樂意幫他。再說,歐陽露琪心地單純,不像其他的女人滿腹心計。何況,紀國忠也沒有虧待過她,他這時有困難,理所當然地幫他。
紀國忠抱著一絲微渺的希望邁向歐陽露琪的別墅,卻沒有見到她。
紀國忠給她打電話,電話換了號碼。
紀國忠去電視臺找她,臺里說她去省里培訓去了,要一個禮拜回來。然后,他天天去電視臺門口等她。直到有一天,他看見歐陽露琪挽著一個年輕的男子,他們手牽手很親密地說笑著,一副情侶的樣子,卻把紀國忠拒于千里之外。
偷稅案,業主投訴案,各種傳言與日俱增。前邊沒有一條平坦的路讓紀國忠走下去,他也不能停留,世俗和命運逼著他走退路。退到懸崖邊時,他只能摔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終于在一個月以后,國忠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破產了。
他帶著一身疲憊又回到了紀莊子。
吳秀云還是和從前一樣對待他,接納他。她也知道紀國忠的公司破產的消息。這種大事早已滿城風雨,人人皆知。
紀國忠吃著家里的粗茶淡飯,看著眼前的這個女人,覺得日子又回到了從前,可是他的心事卻多了幾萬重。從前他是天上最閃亮、最耀眼的星星,如今他是塵埃落定的一粒塵土。黑夜里,他從夢中醒來突然暈頭轉向,不知此刻在哪里了。他幻覺里是潔白的墻壁和漂亮的百葉窗,而眼前卻是發黑發舊的木框小玻璃窗。他迅速地抬頭,發黃發暗的天棚上吊著一盞暗淡的小燈泡,幻覺里是豪華造型的天棚上掛著美麗的彩燈。好久,他才清醒過來。只有這里才是他真正的家,他從前寄居過的豪華的屋子都是臨時的旅店。
睡在身邊的女人,是他最對不起的女人,是最委屈的女人。這些年,他在情場上的放縱和施愛,幾乎忘記了吳秀云的存在。此時的吳秀云正在有節奏地打呼嚕,只有這樣的沉睡才能釋放她的疲勞。他把吳秀云的手拉過來,撫摸著她粗糙干裂的手,她手掌的紋理被歲月的泥土填滿了,怎么也洗不掉。紀國忠發現她穿的背心還是好幾年前買的那件白底小藍花的棉線背心,而且早已走了樣,上下左右不協調了。在肩膀處還補了一塊小補丁,此時小補丁的線眼處已經開線了,又露出個小窟窿。這樣一個小背心市場上五塊錢一件,她都舍不得再買一件,縫補好后還穿在身上。紀國忠的心里翻涌如潮,上個月他給歐陽露琪買一個胸罩就花三百四十八元。可他萬萬沒有想到,吳秀云連五塊錢的背心都舍不得買?,F在,他才明白外邊的女人和吳秀云的區別。吳秀云才真正是自己的女人,勤儉持家地過日子,心甘情愿地為他做一日三餐,有一分錢恨不得掰開了花。而外邊的女人只是浮云,專門看著他口袋里的錢,怎么鋪張怎么花。如果誰肯為紀國忠做一頓飯或洗一件衣服,那也是建立在金錢的基礎上。沒想到,他在外邊處處施愛和給予,卻得不到真愛和回報。他在吳城開發了一座又一座樓房,那些樓房送女人的,走仕途的,可自己的老婆孩子卻屈身于三間黑瓦小房子,他怎么就沒給自己的兒子留一套樓房呢?想到這里,他便無限地悔恨,他狠狠地給自己兩個嘴巴。他咬著牙,含著淚,自己真是不配待在這個家里,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
紀莊子的夜如此寧靜,如此沉寂。農村的夜當然不能和城里的夜相比。此時吳城的夜正是燈火輝煌,歌舞升平的時候。紀國忠在心里千萬次地問自己,怎么會落得如此下場?他以為從前的榮華富貴是永恒的,如今的落魄是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他實在是接受不了現實。他跪在了父親的墳前,淚流滿面。他能做建筑行業都是父親的引導,那時候父親就對他說,生意做得再大也不能忘本,不能忘了紀莊子,不能忘了吳秀云。他現在心里只落下了悔和恨?;谧约翰恢勒湎那暗男腋H兆樱恢勒湎切阍七@個善良的女人。恨命運和世俗的殘酷無情。他覺得活著對于他來說是個負擔,只有死才是解脫。
天空中依稀地閃著幾顆星星,也疲倦地眨著眼睛。幾只烏鴉在樹梢上哀叫著,一絲微微的涼風從紀國忠的身邊拂過,讓他打個冷戰。他拿出了隨身帶的那把刀,準備在父親墳前結束自己,用來贖罪。
國忠,國忠,你這是干什么呀?吳秀云大喊著,從后面著急地跑過來,跪在他面前。
秀云,我不想活了,我現在是個窮光蛋,廢物,我什么都沒有了。紀國忠哭著說。
不是還有我和孩子嗎?
在這個世界上,我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和孩子。我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我是個活牲口啊!這輩子我是欠你的,下輩子我再還給你。
你我之間說不上誰欠誰的,這么多年的夫妻。這些年,我從來沒和你計較過什么,從來沒跟你抱怨過什么,也沒要求什么,我只是在等你回來。因為這個家是你的,永遠是你的家。吳秀云癡癡地看著他。
紀國忠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女人。這些年來,她為紀國忠操持著家里家外,確實蒼老了許多。
你說你欠下我的,不用下輩子還我,你這輩子就還給我,用你的后半生補償我吧!吳秀云把他的手拉過來,放在手心里。
這一瞬間,紀國忠意識到了責任,男人的責任,心甘情愿的責任。從前,他在風花雪月、榮華富貴的日子里根本不知道責任是什么,只知道自己享受??煽粗矍斑@個蒼老的女人,想著早已到了成家的年齡還未娶媳婦的兒子,想著簡陋破舊的三間小房子,他意識到了責任。這也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的理由。
紀國忠跟吳秀云合計著靠撿破爛來維持生計。因為像紀國忠這樣五十多歲的人再出去打工,雇主都不愿意雇用,都嫌他歲數大了。再說,紀國忠也不愿再給人家干活,他受不了別人的管制和約束,自己干還自由一點!如果他做點小買賣的話,就涉及到先投資的問題。他認為收破爛還是比較合算的,無本經營,只是辛苦點兒、臟點兒就能賺來錢。
吳秀云花兩千塊錢給紀國忠買了一臺二手三輪農用車來收破爛。這兩千塊錢還是上次吳秀云去公司求他給村里修路時,紀國忠隨便扔給她的。吳秀云一直沒舍得花,用在此時卻有雪中送炭的溫暖。這臺二手車基本上沒有幾成新了,經過風吹日曬和雨淋原來的藍色也褪了色。車頭和車身都星星點點地掉了漆,露出了鐵銹,像一張長滿麻子的臉,難看極了,而且前擋風玻璃上有一條長長的裂痕。而且這臺二手三輪車的駕駛室兩邊居然沒有車門,看上去像一個人失去了兩只胳膊。車的配件都是陳舊的,需要更新了。就這樣一臺破舊的三輪車還是吳秀云托了兩個人在鎮上買到的。她認為買個破舊的三輪車也比騎自行車強,即省時又省力,還能多收點兒貨。
這是個飄著秋雨的早晨。
紀國忠開始了他的撿破爛生活,開始了他艱難的后半生。早飯過后,他換了一身干凈合體的舊衣服。那些高檔昂貴的衣服都被他丟在了外面,即使這些破舊的衣服,也被吳秀云洗干凈后整齊地疊放好。他站在鏡子前看著自己,竟然如此陌生和可怕。他頭頂上的頭發稀稀疏疏,正慢慢地脫落。從前那張紅光滿面的臉已經暗淡無光,那高大魁梧的身材變得萎縮瘦弱。自從過上艱難的日子,他蒼老了許多,憔悴了許多,消瘦了許多。
紀國忠坐上了那臺破舊的農用車,在村里人好奇、猜測、鄙視的目光中將這臺噪音很大、尾氣污染很嚴重的三輪農用車開走了。吳秀云看著此時的丈夫,心里一陣難過,暗暗落淚。紀國忠主要收購廢報紙、舊塑料瓶和廢舊鐵鋁制品。這一上午,他轉悠了周邊的幾個村子,根本沒有收到東西。
如果想收購到東西,就得去城里,去消費上檔次的地方。比如歌廳、酒吧、飯店,那些地方是他曾經最熟悉的地方,也是最容易收到廢品的地方??墒?,他怕見到那些熟悉的人,實在是沒有面子。想到吳秀云,想到他的家,此時的尊嚴和面子只是奢侈品。他只知道,他出來這一天得養家糊口,得拿回錢去交到吳秀云手里,這就是他出來一天的任務。
他先后去了幾家飯店和歌廳,都是兩手空空地出來。原來每個行業都有門道,撿破爛也不例外。他去過的這幾家飯店和歌廳的廢品都承包出去了,哪會輪到他呀!如果想在這里收到東西,就得比別人收購的價錢稍高一些。他做的是可憐的生意,廢報紙的價格一毛二分錢一斤,他交到收購站才一毛五分錢一斤,他只掙一斤三分錢的差價。舊塑料瓶五分錢一個,他交收購站才一毛錢一個。他只能從這幾家飯店和歌廳退出來,不可能出高價收購。一分錢對于此時的他來說都是要命錢。
正午的陽光已經移到了頭頂,紀國忠愁壞了,這一上午一點戰果都沒有。
紀國忠開著三輪農用車徑直奔向了藍湖度假村。
他把車停在了藍湖度假村的門前,遠遠地看見門衛室里的那幾個保安正好奇地望著他。
他推開門衛室的門走了進去。
哎喲!我的紀老總,您怎么這身打扮啊?像是在逃難啊?
真是風水輪流轉,沒想到大名鼎鼎的紀老板也會有今天,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呀!蒼天有眼啊!
紀總,這個破三輪車怎么能裝下您這大人物呢?你的轎車呢?司機和秘書呢?開著這個破三輪車也太掉價了!
你最好把三輪車開遠一點,別停在正門口,多影響市容啊?虧你從前還是搞開發和建設呢?
紀國忠默默地承受著這些話語。
幾位大兄弟,您老哥今兒到這討口飯吃。請幾位兄弟幫個忙,賞個臉,讓我進度假村收些破爛,收完我立刻就出來,不給各位找麻煩,怎么樣?紀國忠低聲下氣地哀求著。
那個保安員一陣大笑。
紀國忠心里裝著火和氣,但他卻怒不敢發。
紀總啊?你這是體驗生活呢?沒這個必要吧!人家貪污受賄的政府官員比你犯的錯嚴重吧,被紀委雙開后不也照樣有吃有喝的,你不至于混到收破爛這地步吧!
我們這里有固定的收購人員,輪不到你的。
紀國忠苦笑著,幾位兄弟,我紀某人以前沒有虧待過各位,更沒有得罪過各位。看在我今天有難的分上,幫老哥一把。然后,他舉起雙手給他們作了一個揖。此時此刻,紀國忠一點脾氣都沒有,只能妥協。
紀國忠這樣的表情和舉動,并沒有博得他們太多的同情。相反他們還要戲弄他一番。
老紀,不用這樣子,我們也不想為難你。畢竟我們都是多年的老交情了嘛!你把我們這間門衛室打掃干凈后,再進去也不遲啊?
行,太好了。這種過分的要求也讓紀國忠很情愿。
只有在此時此刻,紀國忠才深切地體會到做人下人的辛酸。才知道驕傲和自尊的分量。對于一個乞丐來說,驕傲和自尊是一文不值的。他感覺自己連一條狗都不如,還要被幾個看門的保安戲弄和欺負。他打掃完后,還要賠上笑臉,道聲謝謝才能進去。
藍湖度假村還是那樣的繁榮和熱鬧。以前,他走在度假村的土地上有一種霸主的感覺,如今自己卻像賊一樣溜進來??粗@里熟悉的一切,不禁觸景生情。如果地上有個縫,他一定鉆進去,他在度假村里收了滿滿一車塑料瓶和酒瓶。
為了收到這些塑料瓶和酒瓶,紀國忠歡喜了好半天。忽然,他捂著肚子,“哎喲”了一聲,原來午飯還沒吃呢。他跑進一家拉面館,坐下來準備要一碗面條時,可開口卻先問面條的價錢。當他得知一碗面條要五塊錢時馬上跑了出去。他這一車子的廢品凈掙也不過二十塊,一碗面條就要花去五塊錢,太不合算了。
他走進了一家小賣部,看見貨架上那些好吃好喝的,肚子更是餓。他想象中的午飯應該是一瓶啤酒,一份糕點和一盤小菜。想著的時候,他便順手摸了一下上衣口袋,還是買個燒餅吃吧,便宜一些。可他看見貨架上的燒餅也分好幾種,便挨著問價錢,問得老板都煩了。最后,老板給他拿了一個五毛錢的燒餅,是最便宜的了。他又買了一瓶沒牌子的一塊錢的啤酒。因為又累又餓,他一屁股坐在小賣部的門前,邊吃燒餅邊喝啤酒。此時的他,是一個十足的乞丐形象。店老板發現后,把他趕走了,說坐在這兒影響他生意。
聽到這話后,紀國忠二話沒說,立即起來,拍拍褲子上的塵土,右手拿著剛咬了幾口的燒餅,左手提著剛剛開蓋還沒喝的啤酒,嘴邊兒還沾有燒餅渣兒,回到了他的三輪車里。剛剛出來不到一天的時間,他對這種勢利和鄙夷卻已習以為常了。
紀國忠坐在三輪車里,大口地吃著沒有味道的燒餅,喝著沒有酒勁的啤酒。吃完后,并沒覺得有多飽。然后,他從口袋里掏出煙絲來,卷了一支旱煙抽上了。他連最便宜的兩塊錢一盒的北戴河煙都舍不得買,只是抽著老旱煙。
時候還早著呢,紀國忠還不想回家,想趁著天不黑多干一會兒。他開著車去了附近一家正在施工的建筑工地。
紀國忠看著前面那幾座正在施工的樓房,看見那些民工正一锨水泥一锨沙子地干活,心里忽然有一陣撕心裂肺的痛。他回憶起自己過去當民工時的情景,也曾經受過這樣的苦難。他痛這些可憐的民工水里泥里,塵里土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為別人建設著高樓大廈,可是他們這輩子也住不起這樣豪華的高樓。他心疼自己可憐的孩子也正在另外一個城市里做民工。此時他一定也和他們一樣,出賣著青春和預支著體力。當這種撕心裂肺的痛變成翻涌如潮的悔恨時,他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工地旁的沙堆上,然后抽著老旱煙繼續沉思著。
讓他在痛和悔的夢境中驚醒的是工地上打更的狼狗狠狠地咬了他右腿一口。他立即閃開,把身上的背心扯成幾條綁在了傷口處。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到這里還要被狗咬一口。
工地上打更的老頭把狗喊過去,告訴他去前邊的醫院打防疫針,要不然就會得狂犬病,最后死掉。
紀國忠猶豫了一下,打防疫針也需要錢。此時的他,一分錢也比他這條賤命重要,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能活一天他就要為吳秀云去賺錢,即使走不動了,爬著也要給吳秀云去要飯。
他迅速地追上了那個打更的老頭。
老大哥,我看工地上扔了許多廢棄的水泥袋子,我想收購了,怎么樣?因為他曾干過民工的活計,他知道工人們把水泥倒出后,水泥袋子便沒用了。正好可以回收水泥袋子。
老兄弟,這里的水泥袋子都被我收下了,你到別處看看吧!說完,打更人領著那條狗走開了。
紀國忠跑出去一會兒,又回到建筑工地找到那個打更人。
大哥,我知道收購水泥袋子的價格。我給你稍稍提提價錢,一個水泥袋子多給你一分錢,這樣還省著你跑腿去外面賣了,我給你代收怎么樣?他知道收購水泥袋子的差價大一點兒,稍加一分錢二分錢也沒太大的關系。何況,他能把這片建筑工地的水泥袋子承包下來,也算可以了。
他用乞求的眼神看著這個老頭。然后把剛剛從外邊買回來價值十塊錢一盒的紅塔山香煙遞到了打更人手里。
打更人笑著,好吧,你也不容易,就讓你在這兒收購,以后這片施工區的舊水泥袋子都承包給你。
紀國忠乞討的眼神立刻充滿了感恩,連聲說謝謝。然后,他就到工地各個角落瘋狂地撿水泥袋子。
他把裝滿一車的廢塑料瓶和水泥袋子交到收購站時天已經黑了。
這時候,城里的夜生活剛剛開始。所有的歌廳,酒吧,洗浴中心,燒烤店都燈光閃爍,繁華熱鬧。這一刻,他不想回去,他想重溫一下城市的夜生活。只是他此時寒酸的乞丐形象與這個城市繁華的夜生活格格不入。想想自己曾經在這個城市里天上人間的歲月,簡直是一場夢。
晚上九點鐘時,紀國忠才開著三輪車從吳城返回紀莊子。因為鄉村的路不好走,沒有路燈,加上他的二手三輪車自從買那天起,車燈就都是壞的。所以,他摸著黑小心翼翼地走著。當他走在紀莊子平坦的鄉村公路上時,他停下了。紀莊子的鄉村油漆路還是他修建的,他轉過頭看著那座水泥橋時,心里有無限的欣慰。這輩子能為紀莊子修路修橋也算是他最大的功德了,只可惜,自從他的公司破產后,紀莊子橋上的路燈再也沒有點燃過。
吳秀云在家門口焦急地等候著,飯菜已經熱了一遍又一遍。在她牽掛和擔心的目光里出現了紀國忠疲憊、蹣跚的身影,她立刻上前把他扶回了家。
你怎么這么晚才回來啊?把我急壞了,以為你又出什么事了呢?下次早些回來,別讓我擔心啊!
他本來想說,趁著自已還有精力和體力多賺幾個錢??墒窃挼阶爝厖s沒說出口。他把吳秀云摟在懷里,放聲地大哭,把這一天的委屈、傷心、艱難、疲勞都釋放出來。
別著急,日子還長著呢,慢慢來吧,身體重要。
只有在這個家里,只有在吳秀云身邊,他才能找到溫暖和真愛。
這一天,紀國忠除去加油費和飯費,凈掙五十三塊錢,這五十三塊錢賺得真不容易,是帶著骯臟,搭上尊嚴,賠著體力賺來的。他把這五十三塊錢交到吳秀云手里。
紀國忠躺在自家的火炕上回憶著這一天,他心里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感,以后的日子都要這樣過了。他想明白了,現在所有的艱難都當作贖罪。從前他是為了自己去享受,為了虛榮去享受。而如今是為了責任去受難,他只乞求上蒼多給他一些時間,讓他身體好好的,繼續向吳秀云和孩子贖罪。他要多賺些錢,給孩子蓋上四間大瓦房,再娶個媳婦,這輩子的心愿也就了了。只可惜,自己歲數大,身體又不好,力不從心。那些年,他在城市里“三高”富貴病,這時都一齊找上來。以前他經濟條件好時吃進口的藥品和高檔保健品來保養,現在只能吃廉價的藥支撐自己干下去。
經過一段時間的磨練,紀國忠在撿破爛這個行當里也摸索出了經驗,他有了固定的收購地點和銷售渠道,每天干得還算順利。
吳秀云在這個冬天里又犯哮喘病了。
因為這多年的哮喘病,吳秀云每到冬天都不得不在屋里貓冬。等第二年春天她的病自然就好了,然后開始家里地里,忙忙碌碌。只是她今年的病比往年犯得厲害。
紀國忠多次要帶吳秀云到城里的大醫院去看病??蓞切阍朴彩遣蝗?,說城里的檢查費和藥費高,總之是心疼錢。最后,紀國忠只好在村里衛生所給她買點藥。
紀國忠在這個寒冷的冬天也天天都出去收破爛。如果有一天不出去,那便是下雪了,吳秀云硬是不讓他出去。如果有一天不出去,他便心疼得要命,又少賺一天錢。此時的金錢對于他來說,比什么都有誘惑力。
吳城冬季的大街依然人來人往。紀國忠開著三輪車行走在化雪后已經結冰的大街上,小心翼翼。他坐在沒有車門的三輪車里,四面透風。即使他穿著厚厚的大衣,也覺得從頭到腳都是冰冷的。似乎只有受盡了人間的罪,他才覺得對得起吳秀云和孩子。這時候,兩個交警走過來,示意他停車。
我說怎么了?警察同志?紀國忠停下車后立刻跳下去,上前恭迎著。
你這車怎么沒有車牌子?有駕駛本嗎?有行駛本嗎?其中一個交警嚴肅地說。
沒有啊!紀國忠小聲地說,心想今天要倒霉啊!
那你就是無證駕駛,再說你這個破三輪車早就報廢了,怎么還開在公路上啊?以后不許這種破車再上公路了,你去補個手續吧!要不就扣你車。
紀國忠心里一下子急了。我天天都在這條路上走,怎么偏偏今天不讓我過去,故意找茬是吧?看我好欺負。
看著他們要開罰款單。紀國忠害怕了,此一時彼一時,認了吧!他從兜里掏出讓他心疼的一百元錢給了他們,然后開車走了。
紀國忠將車開到了亭雅小區。
亭雅小區里住的都是富人。這里也是他固定的收購地點。小區的保安不讓他進去。因為昨天夜里,小區里發生一起重大搶劫殺人案,目前還沒有確定嫌疑人呢?所以小區的保安對進出人員查控得很厲害,陌生人一律不得進入。紀國忠心涼了半截。
紀國忠對亭雅小區再熟悉不過了,因為這里就是他開發設計的,小區環境優美,依山傍水,充滿著現代化氣息。他曾在這個小區里給歐陽露琪買過房子。從前,他是這個小區的掌門人,可如今卻是一個討飯的。因為觸景生情,再加上今天的心情很糟糕,他跑到小區墻后的山坡上,獨自抽著悶煙。
紀國忠無聲地抽了三支旱煙后才發現小區的外圍墻才兩米多高,而且墻面上還有十多米的裂痕。裂痕是因為地基沒有打牢固。難怪他的公司破產,就這么一面墻才兩年就出現裂痕了,工程質量太差了。圍墻才兩米多高,上面也沒有圍欄。從墻上翻過去是輕而易舉的事。想到這里,紀國忠腦子里閃出一個鮮活的念頭,從墻上爬過去就可以進入小區收破爛。
他站起來,舉起兩手,反復試了幾次都沒有抓住墻頭。他后退了幾步,借助小跑的慣力,兩手抓住墻頭,但是兩只腳沒蹬住墻又滑下來。面對這么一個兩米高的墻,他望而卻步,只感嘆自己歲數大了,身體不好。他跑到山坡上搬了兩塊方塊石,疊放在一起,這下兩手可以抓牢了墻頭,可是剛一抬腿準備用力時,那只腳把石頭給蹬翻了,他摔倒在地上,大腿摔得生疼。他恨自己怎么笨到這地步了。忽然他看見墻面上的裂痕想到了一個辦法,不用爬墻就可以順利地進去。他順著裂痕的最低方向把磚頭拆下來,拆出個小洞口就可以爬進去了。他挽起袖子,去拆磚頭,不一會兒就拆出個小洞口。他不敢把洞口拆大了,怕圍墻不結實。然后,他就跪在地上,把頭從小洞口伸進去,然后整個身子再慢慢地爬進去。他順利地進了亭雅小區內,像狗一樣地爬進去。
亭雅小區內有兒童活動場所和老人活動場所。雖然小區昨夜發生了一起命案,但這并沒有影響小區的安定和諧。孩子和老人們都在各自的活動場所曬太陽。那幾個熟悉他的孩子說,看,那個收破爛的老頭兒又來了。他羨慕這群無憂無慮的孩子,更羨慕這些悠閑的老人。想想自己和他們的年齡相仿,卻過著天壤之別的日子。
不再傷感了。他繼續喊著,收破爛了!
哎!老頭兒,我家有些破爛呢?你等著,我給你拿去啊!一個穿著華麗的女人站在他面前。這女人穿著羊絨大衣,腳穿高檔皮靴,正對他大聲喊著。
紀國忠連連點頭,站在樓下等著。冬日里稀薄的陽光正吝嗇地看著他。他使勁兒地跺著雙腳,搓著雙手來取暖。只是他那雙可憐的手因為長期在破爛堆里翻攪出現了好幾條深深的裂口,當他的手伸展時裂口就會疼痛。不一會兒,那女人把一大捆舊報紙、廢紙盒和酒瓶子扔給他,然后拍拍身上的塵土就轉身離去。
等等,紀國忠連忙地叫她。
怎么了?你還有事嗎?女人一皺眉頭,很奇怪的樣子。
還沒給你的這些東西上秤呢?還沒給你錢呢。
我當什么事呢?女人才回過神來,不用了,這也不值幾個錢。再說,這些東西擱在我家里還挺占地方的,正好給你了。
那太感謝你了!紀國忠感謝的話還沒說完,人就沒影兒了。
紀國忠心里很興奮。用那雙凍得發紅不聽使喚的雙手整理這些舊報紙和酒瓶子。他拿著這些空酒瓶子就知道這里裝的都是名貴的白酒,他意外地發現那個茅臺酒的瓶子里還剩有少半瓶的茅臺酒,他感覺自己已經聞到了那茅臺酒的酒香味兒,是那樣地醉人。他太饞酒了。他偷偷地看著四周,他有一種做賊的心虛和害怕。他趁四處無人之機,一口將這少半瓶茅臺酒喝干。紀國忠蹲在地上,貓著腰往袋子里裝白酒瓶子。他裝了兩大袋子后,就站起來,直直腰,用手捶捶發酸的腰背。
紀國忠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向他走過來。歐陽露琪挺著大肚子,被一個男人攙扶著,從他身邊慢慢地經過。她居然沒有認出紀國忠來。也難怪,此時的紀國忠穿著黃色的棉布大衣,而且大衣上沾了灰塵,又臟又舊。他頭上戴了頂棉帽子,因為剛才鉆墻洞時留下了不少水泥的灰塵。尤其是他那張黑黃瘦削的臉,胡子茬兒如野草一樣參差不齊地生長著。他又繼續俯下身子收拾那些舊報紙,舊書籍和破紙盒。看來,上蒼今天真的垂憐和眷顧他呀!他在那些舊報紙里居然撿到一個五克的黃金戒指,他“啊”地一聲大叫,他嚇壞了。然后跪在地上,雙手合十地祈禱,感謝上天,這是他收獲最多的一天。
紀國忠小心翼翼地捧著這枚珍貴的黃金戒指,用喜出望外的眼神盯著它。他有些失措,有些不相信眼前這枚戒指。為了證實一下,他用左邊的牙齒咬了一下,然后又迅速用右邊的牙齒咬了一下。他把這枚僅僅五克的黃金戒指緊緊地攥在手心里,又放在心口。他把這枚黃金戒指放在大衣外面的口袋里,然后又立即掏出來,放在大衣里面的口袋里。當他確定已經放在口袋里時,還是不放心地摸著口袋。他把那些破爛整理完后裝入袋子里,一共裝了五大袋子。然后,他扛起袋子一趟一趟地從小區圍墻的洞口往外運出去。他把這些白白撿來的破爛都從小區里運出去后,又跪在地上,同進來時一樣,慢慢地爬出去。隨后他拍拍大衣上的塵土,摘下棉帽子,抖了抖帽子上的塵土灰,然后沉重地喘了一口氣。臨走時又把剛才拆開的洞口用拆下來的墻磚給堵好。
冬天原本寒冷,再加上紀國忠白天的時間都活動在外面。他因受涼落下了腰背酸痛,腿腳抽筋的毛病。為了緩解疼痛,他只吃去痛片、安乃近這類的便宜藥。給吳秀云買些治哮喘病的藥。
已經到了中午,紀國忠開著三輪車準備離開吳城。因為今天的滿足和意外的收獲。他自己做主下午放假半天。一路上他都是興奮的。走在鄉村的土路上,一路塵土,一路顛簸,三輪車最上面的那個裝滿塑料瓶的袋子封口松開了,塑料瓶開始往外蹦,都丟在路上了,他發現后立即跳下車去撿。他沿途一路撿著,然后他又向更遠的方向尋找著。鄉村土路坎坡下的田地里有一個可口可樂的塑料瓶,他想撿回它,就像撿回自己曾經遺失的孩子一樣??墒沁@道坎坡有一米七多高,想要跳下去怕把腿摔壞了。雖然只是一個塑料瓶,也是他辛辛苦苦吆喝來的,紀國忠毫無顧忌地趴在坎坡沿上,先把兩腿伸下去,然后蹬住坎坡上的石頭一步一步往下爬著。剛爬到一半時,摔在了地上。他“哎喲”地大叫著,把屁股摔得生疼。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站起來,撿起塑料瓶,又慢慢地爬上去。
當他準備上車時,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來,讓他心跳加快。他趕緊摸了摸大衣里面的口袋,他怕剛才挨摔時把戒指給弄丟了。還好,那枚五克的黃金戒指還呆在里面。
紀國忠繼續向前走著,盡管有剛才的那段插曲,他仍然心情不錯。他不由得唱起了那首好久都沒有唱過的《向天再借五百年》。他唱著的時候便失聲痛哭,像孩子一樣放聲大聲。他把車靠在路邊,把頭趴在方向盤上哭著。
紀國忠的兒子勝利回來了。
勝利在這個飄著大雪的午后回到家,他是聽說吳秀云生病了,才特意趕回來的,要不然他是不會回來的。
勝利今年二十六歲了,在南方某城市一建筑工地上當民工?,F在工地上都已經放假了,跟他同去的幾個村里人都趕回來過冬,他卻留在工地上打更。一來是想多掙幾個錢,二來他不愿意回這個家。他一年到頭的時間都在外邊,但他掙的錢全部都給吳秀云寄回來。他怨恨父親。他跟他賭氣,他告訴過吳秀云,他要用自己掙的錢來蓋房子娶媳婦,決不去求紀國忠,即使紀國忠有金山銀山都跟他沒有任何關系。所以,勝利十七歲初中畢業那年就南下打工,因為年齡小,再加上超負荷的體力勞動,使他的身材比同齡的人都矮小和單薄。
勝利已經整整一年沒有回家了。上一次還是吳秀云在長途電話里哭著喊著要求他,他才回來的,前后加起來也不過待了五天??匆娞稍诳簧媳患膊≌勰サ煤茈y受的吳秀云,他不禁流淚了。他本來有一肚子的話想說給吳秀云聽,可這會兒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給卡住了,怎么也說不出來。他伸出冰涼的手摸著吳秀云干燥粗糙的手,看著吳秀云瘦弱發黃滿是皺紋的臉,他一下子跪在了吳秀云的面前。
吳秀云看著一年未見的兒子,失聲痛哭。她伸出顫抖的手摸著勝利冰冷瘦弱、被雪淋濕的臉。他知道自己的兒子長大了,成熟了,臉上刻著成年人的責任和滄桑。她也知道勝利在外面多么不容易。
勝利,你瘦了,你為什么不回家?吳秀云有氣無力地說。
媽,我也想回家,可是我想在外邊多賺些錢再回來。
我啥也不要求,只要你平平安安地回來,在家好好過日子吧。
媽,你啥也別說了,好好養病吧,等我有錢了帶你到城里的大醫院去看病。
不用了,我寧愿死在家里好了,我也不會活太長的時間。
說什么死?我明年還得給你領個兒媳婦回來呢。你得好好活著,還得給我看孩子呢。
吳秀云又一次失聲痛哭。
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讓你年紀輕輕的就出去打工,在外受罪。幸好你是個懂事的孩子,每次都說在外邊過得很好。可是,兒行千里母擔憂,在外千好萬好不如在家好。你明年別去了,在家里吧。
媽,我還要走,一定得去。我說過,我要靠我自己賺錢娶媳婦,孝敬你,讓你后半生別再受罪,也享享福吧!你看你這一輩有什么呀?活得比誰都苦。說完,勝利就把這一年賺的三萬塊錢交給吳秀云。
吳秀云看著這些錢,是自己的兒子用血汗換來的。眼看著兒子一年比一年年齡大,實在不想讓他再出去了。
你是一定要走了?
我明天一早就走,今晚在家住一宿,我想和你好好地嘮嘮嗑。
吳秀云和勝利在一邊說著,紀國忠在一邊看著。他一句話也插不進去,勝利根本不正眼看紀國忠。紀國忠看見兒子回來了,心里也滿是歡喜。他忙著到院子的雞圈里殺了兩只公雞,給兒子燉雞肉。
紀國忠把一碗新鮮的雞湯端到勝利面前,勝利,趁熱快喝了吧,暖暖身子。
勝利狠狠地瞪著紀國忠,一句話也沒有說。
吳秀云忙說,勝利,你是怎么回事?你爸給你剛熬的湯,快接過來呀!你以前不是希望爸爸是這樣的嗎?
勝利實在憋不住了。
我這會兒不需要這樣的父親了,在我心里早就沒有父親這個概念了。你也不是我爸爸。我恨你。
紀國忠什么也沒有說,其實走到現在這一步,他更恨自己。
你在外邊那么風光,那么有錢時,為什么沒想著我們娘倆,你凈顧著自己逍遙快活了。我們娘倆的死活都跟你沒關系。你到現在沒錢了,又想起我媽了,你對得起我媽嗎?
我在南方打工,從不敢跟別人說我父親是個房地產開發商。即使我說了,誰也不會相信。一個房地產開發商的兒子怎么會在工地上做民工,干又累又臟的活計。我剛到工地上那會兒,因為年紀小,每次我拿著比我還高的鐵銑鏟攪拌機里的混凝土時,我真的拿不動一整銑的混凝土,人家都嫌我干活少,不愿意要我。我是怎么一點點熬過來的?在那一刻,我就想我不是你兒子,永遠也不是你的兒子。你那時不是沒有能力幫我,你是根本就想不到我。
你說你對得起我嗎?你給別人的孩子安排工作,幫別人的孩子上大學,你怎么沒給我找個好工作呢?先不用說你對不起我,你更對不起我媽。她是天底下最傻最笨的女人。你給別的女人買房子,買首飾,買轎車,我媽聽到這一切后,還在安慰自己,說你爸是萬不得已,在外邊做事也不容易。這輩子我媽除了跟著你受苦,還沾上你什么了?
紀國忠仍是一言不發,罪人一樣聽著勝利的數落。
勝利準備要走。
吳秀云拽住他,你別走了,外邊下雪呢。
看見他,我一刻也不想在家里待著。我去鎮上住旅館,明天就走。
孩子,別走了,明天再走吧。
勝利頭也不回地消失在蒼茫大雪中。
吳秀云抱著頭痛哭,怎么會是這樣啊?這是過得什么日子啊?孩子辛辛苦苦從老遠的地方回來也不在家里住一夜,連口飯都沒吃上。
紀國忠一臉的淚痕。他走到院子里,對著祖宗墳地的方向跪在雪地上,淋著大雪,以此來贖罪。
第二天,紛紛揚揚的大雪已經遠去了,紀國忠看著太陽升起的地方,知道勝利已經離開了鎮上去了吳城,然后再乘火車去他向往的城市過著打工的漂泊日子。
吳秀云哭了整整一夜,她的哮喘病又嚴重了。
紀國忠也一夜沒睡,他的臉和眼睛都是浮腫的。他把院子里和胡同里的雪打掃干凈后,開著三輪車又準備出發了。吳秀云再三地阻攔,因為雪后的風很大,再加上路滑,不想讓他出去了。紀國忠沉重地說,我把這老骨頭能支撐一天就得去干,能掙十塊錢決不能掙九塊九回來。說完,發動著三輪車又走了。
被白雪覆蓋的小鎮一片空寂,街道上連一個腳印都沒有。紀國忠是第一個拜訪小鎮的人。北風卷著地面上的白雪向他襲來,他坐在沒有車門的駕駛室里全身哆嗦著,腳下像針扎似的冰涼。如果用死能換來吳秀云和孩子的幸福生活,他寧愿去死。有那么幾次,他站在馬路中央,等著過往的大卡車來撞死他,這樣吳秀云就可以得到一筆賠償。可每次他都沒有死成,最后還只得賴著臉活著。看來,上蒼還要留著著他這條爛命,讓他繼續受人間的罪。
因為他這一路的胡思亂想不小心撞到了前邊小轎車的車尾上,把車尾部劃了一個大道子,他三輪車的前擋風玻璃也震碎了。他嚇壞了,如果賠償的話,修理費就得好幾千塊。他立即停下來,向轎車的車主道歉。沒想到,里面的駕駛人員居然是蘇玉紅的兒子。
侄子,這太不合適,我這車剎車不好使。紀國忠連連表示歉意。
紀叔,你這車是怎么開的啊?路這么滑,也不慢點兒,還往前邊闖。怎么辦啊?紀叔,給我修車去吧!蘇玉紅的兒子一點兒舊情都不顧。
你看,紀叔也不像從前那么有錢,我現在的日子自己都顧不過來呢,再說,這車也就是車尾部劃道痕跡,也礙不著大事。紀國忠表現出一副可憐的樣子。
紀叔,要是我自己的車我肯定不用你修,我開的是公家的車,領導得批評我,是吧?還是找個修理廠修車吧。
紀國忠一聽就火了,大罵著他,忘恩負義的家伙,你小子真是沒有良心,是誰給你安排的工作啊,你現在倒是不饒我了。狗崽子,你這輩子走到哪兒都不能忘了我的大恩,為了你的工作我給人送了一套樓房,你還以為怎么回事呢?你擺弄什么呀?裝什么呀!
那你圖什么我還不知道啊?你要是不貪財好色怎么會到如今的地步,活該!你是自作自受。蘇玉紅的兒子教訓他。
紀國忠的火氣更大了,自己的兒子勝利怎么教訓他,他都甘愿。因為自己確實沒有留給勝利任何東西。可是輪不到蘇玉紅的兒子教訓他。況且,他也沒有理由來教訓他。你這個雜種,不識好歹的東西,不是你求著我給你找工作的時候,是誰口口聲聲地說這輩子也忘不了我的大恩。今天的修理費我肯定不出,我也沒有錢,你愛怎么著就怎么著吧。
你這年輕人在社會上不能這么混,你先別跟我耍牛,有本事跟比你強的人耍去,你跟一個要飯的人耍牛算什么呀?紀國忠將了他。好啊,你給我說句好聽的話就行,這事就算過去了。
說好聽的話?找你媽去,你媽是全世界最會說好聽的話的人。我的好聽的話一句也不給你說。
紀叔,我給你五百塊錢,雖然我的車也蹭壞了,你三輪車的擋風玻璃也碎了,這五百塊錢就算給你的車安裝玻璃了。我只要一句好聽的話,替我媽報復一下,把你說的好聽的話再給我媽捎過去。怎么樣?
紀國忠看見這五百塊錢,剛才強硬的心變得軟弱了,他果真說了些好聽的話接過那五百塊錢。他開著沒有擋風玻璃的三輪車繼續前進,這下正好,迎面吹來的寒風可以直面襲擊著他。
吳秀云的病隨著春天的到來并沒有好轉,反而更加嚴重了。最近,胃疼得厲害,吃不下東西。
這天,紀國忠硬拉著吳秀云去了吳城市中心醫院。當檢查結果出來時,把紀國忠給嚇暈了過去。吳秀云得了胃癌。醫院也沒有給她開藥,只勸她回家養著。紀國忠的心里在流淚,命運怎么對這個女人這么不公平。但他卻只能安慰吳秀云說,沒事兒,咱們到省里的大醫院再去檢查。你是個好人,老天會照顧你的。
吳秀云得的什么病,病到什么程度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她還轉過來安慰紀國忠,沒事兒,我得好好活著,把身體養好了,將來還得給勝利帶孩子呢,還得當奶奶呢!
聽了這話,紀國忠再也控制不住了,放聲大哭,把吳秀云擁在懷里,緊緊地摟著她。
吳秀云只是輕輕落淚,這一刻,她似乎什么都看透了。她突然說,我想勝利了,我想他了,他啥時能回來呢?
我也想他了,只是他這輩子都不會原諒我,我是個不稱職的父親。
別說傻話,跟自己的孩子計較什么呀?總之,他是你的孩子。
紀國忠的淚又一次落下來。
國忠,咱們晚點兒回去吧,我想看看吳城夜晚的燈火。這是吳秀云這輩子第一次要求紀國忠。
其實,吳秀云年輕的時候就想去天安門。那時候,她知道的天安門還是在自己家里墻上的那幅年畫上看到的。吳秀云曾說過,如果這輩子能看一次天安門,在天安門的廣場上走一圈也算沒白活。可是,紀國忠再也沒有經濟能力帶她去看天安門。這輩子他對不起這個女人的太多太多了,他帶著別的女人去大城市,去海外旅游度假??墒亲约旱呐巳ミ^最大的城市就是吳城了。
吳城的夜晚燈光璀璨。紀國忠帶著她去了吳城最大的廣場。廣場上人來人往,廣場那邊跳舞的人把吳秀云給吸引住了。她用羨慕、好奇的眼光看著這群休閑自在的人,自己這輩子啥時能過上城里人的日子啊?紀國忠把她抱到了舞池里,教她跳舞。他們倆笨拙滑稽的樣子把舞場上所有的人都吸引住了,大家都停下來,看著他們跳舞,都在指手畫腳著。這一刻,紀國忠抱著吳秀云在廣場中央跳舞,卻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事。
然后,他把吳秀云抱出舞場,抱到廣場的走廊里,放聲大哭。
走吧,回家吧。吳秀云給紀國忠擦干了眼淚。
紀國忠牽著吳秀云的手走在離開廣場的小路上。
以后的日子,吳秀云躺在家里養病。
紀國忠每天早出晚歸,靠收破爛來維持生計。每天晚上回來,他都給吳秀云帶回好吃的點心和水果。然后,他們一起聊到深夜,仿佛過了今天,明天就要分別一樣。
這天,紀國忠在吳城某小區的破爛堆里撿廢鐵。他那雙沾滿塵土又黑又臟的手在垃圾堆里忙碌著,忽然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紀總!
是雅芳在叫他。
紀國忠居然看見了雅芳。雅芳還和當年一樣美麗,懷里抱著一個小男孩。然后,雅芳給了紀國忠兩張紙條就走了。
紀國忠打開一看。一張是醫院的親子鑒定書,雅芳的孩子是郭航的。另一張是十萬塊錢的存款單。
紀國忠眼看著雅芳的身影越來越模糊。
紀國忠被剛才的這個夢驚醒了。
他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居然夢見了雅芳。雅芳又回吳城了,也在做房產生意。他被這個夢折磨得再也無法睡下去。然后,他坐在院子里,抽著老旱煙,殘酷的現實讓他再也追憶不起來那段繁華似錦的日子。吳城“兩會”結束后,提出了“加快步伐,將吳城建設成山水園林中等城市”的總體規劃。這無疑又給開發商創造了無限的商機,居民拆遷,舊城區改造??墒牵约涸僖矓D不進開發商的行列了。涼涼的風吹著他,他不禁打個冷戰,突然很害怕起來。
吳城電視臺播出了一則“認尸啟事”。在吳城還未拆遷完的舊財政局辦公樓下砸死了一個乞丐。男性,年齡在六十歲左右。據知情人反映,此人長期以撿破爛為生,開著一個破舊的三輪車收破爛。那天,他在舊財政局辦公樓下的破爛堆里撿舊鋼筋,被上面掉下來的磚頭砸死了。
又過了一些日子,家屬把尸體認領回去。據說,民政部門和相關單位給了家屬十萬塊錢的賠償,了結此事。
不知道這個被砸死的人是不是紀國忠。如果是他,因為這意外的死亡讓吳秀云得到了一筆賠償,他可以死而無憾了。只是,他對吳秀云和孩子卻永遠是不了的牽掛。